荆九听不下去了,打断地说:“曾兄幸勿多言!听家慈说,曾兄想照顾小弟一笔生意?”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冒失,生意场上讲究和气生财,注重人和人之间交往的礼节。因为大家都知道,礼节不仅是不妨碍他人的美德,是恭敬他人的善行,而且也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通行证,没必要无端地去惹得人家不高兴,更何况这曾老板话虽鄙陋,却是好心,哪有在人家兴头上打断的道理?于是他抱歉地一笑,殷勤地拿起酒壶为曾老板斟酒。
曾老板也没想到荆九会无礼,先是一怔,接着吞了吞口水,尴尬地说:“是的,是的。愚兄初来乍到,承蒙贤弟青眼相待,心中常存感激,正好手中有批海盐,权充见面礼,聊表谢忱。”
荆九一听很高兴,诚恳地说:“小弟尽地主之谊是应该的,不足挂齿。不知曾兄这批盐多少引?”
“一百引。成色请贤弟放心,正宗海盐。”
“这么多啊!”荆九想了想,说,“全国每年产盐总量大约二百万引,扬州一地虽说独占六十万,但曾兄能一次拿一百引,也确实是长袖善舞,非同一般。”
“哪里!哪里!愚兄非有多大实力,只不过是占了地利人和,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
“哦,是怎么一回事?”荆九把身子朝前一倾,极感兴趣地问。
曾老板呷了口酒,说:“贤弟晓得,扬州自汉代吴王刘濞‘即山铸钱,煮海为盐’开盐河的时候起就富甲天下,到隋朝建都扬州,隋炀帝开大运河,将盐河与黄河、淮河、长江连接,更是奠定了本朝扬州空前繁荣的基础。这运河又称漕河,南方的漕粮经这条河道源源北上,愚兄一个亲戚在漕运衙门当差,于是通过关系搞到了这批盐。”
荆九哦了一声,双臂在胸前一挽思索。
曾老板眼轮转了转,赶紧申明:“贤弟放心,这批盐手续齐全,绝对不是私盐。”他掏出文书递给荆九,“这是有司批给的公验。贤弟请想,扬州商业主要是两淮盐业专卖和南北货贸易,朝廷管理甚严,愚兄若不是亲戚占据要津,哪能搞得到?以后若有空,你可随我去扬州看一看,顺便结交官府和外国友人,把生意不光在国内做大,而且做到海外去,到那时你在商界移风易俗就更有号召力了。”
正在查看公验的荆九听了这话抬起头来,显然他对这事更关心。
曾老板接着说:“我们扬州农业、商业和手工业相当发达,有大量的工场和手工作坊,是本朝东南第一大都会,论繁华,当今天下除了京城长安就是扬州,各地商人大多在那里建有会馆,各有营业范围和地方特色,处处隐藏商机。”
“那外国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那里是朝廷对外交通的重要港口啊,专门设有司舶使,经管对外友好往来。不说别的国家,仅侨居的大食人就数以千计,那些番婆成天用纱巾蒙着脸,只晓得‘安拉’‘所罗门’‘穆罕默德’‘真主’……”
荆九笑道:“大食人,大食人是什么人?”
“大食人听说又叫阿……阿……,阿什么啊……?哦,对了,阿拉伯人。据说他们很厉害,特别是骑兵所向无敌,灭了一个叫东罗马的帝国和一个叫波斯的帝国。波斯,你晓得吧?是西域的一个国家,听说咱们三国的时候,司马昭征服了蜀国,一位蜀汉王子带着残余的蜀军就是逃到那里,受到波斯国王保护,当地人称他为马姆哥……”
“有这事?”荆九饶有兴趣地问,“司马昭会放过他?”
“当时司马昭不晓得,司马炎当了皇帝后才听说有这事,就派人去叫波斯国王交出马姆哥和他的家属,不然的话天朝诉诸武力。波斯国王既想同天朝保持良好关系,又不愿意出卖马姆哥,就撒谎说马姆哥已被他流放到‘天边的一个死亡地带’了,很快就会死去的。司马炎一听很满意,就没有再查问。马姆哥呢自然十分感激波斯国王,正好当时波斯国有个地方发生贵族叛乱,他就领着他的蜀汉骑兵去镇压了叛乱,波斯国王让他当了那个叛乱地区的总督。”
荆九嗬地发出一声赞叹,拍着桌子说:“这王子不简单,不愧为刘备的后人!接着讲,曾兄,后来这位王子怎样了?”
“后来的事我也不晓得,估计是客死异乡没能再回来。”
荆九不无遗憾地叹口气,半天才回过神来:“那——,你们扬州还有没有其他国家的人?”
“有啊,什么婆罗门、高句丽、日本等等,都有侨居扬州的客商。婆罗门国的人都信佛,玄奘去过那里,这你应该听说过?”
见荆九点头,曾老板接着说:“高句丽,那就更不用说了,你一定晓得的,薛仁贵在那里同盖苏文打过仗。当时很多流民跑到扬州,靠卖人参为生,我们把他叫‘棒子’。他们是白衣民族,喜欢穿白衣服,把裤子叫‘巴基’,——就是那种灯笼裤,据说只有男人才能穿,女人不能穿。不是只有这种裤子女人不能穿,而是所有的裤子女人都不准穿,只能穿裙子,因此那里的女人把男人叫‘巴基’,也就是叫裤子,童男们称‘新裤子’,离过婚的称‘旧裤子’,离过婚的又离婚称‘破裤子’,若是离了三次婚那就是‘烂裤子’。”
荆九抿嘴一笑,曾老板谈兴更浓了,端起酒碗啜了一口,抹了抹嘴说:“他们男的喜欢穿‘古克’,也就是半臂(坎肩),套在上衣外面,女的喜欢穿短衣长裙。这种短衣,叫‘则高利’,是一种斜领、没有扣子、只遮盖到胸部的衣服,一条长长的白布带从胸部垂到右肩下边打个蝴蝶结,配着腰间的‘契玛’,——就是那种有细褶的裙子,不晓得是几‘交……交……’,‘交——’什么啊?”他翻着眼望了望头顶上的天棚,想起来了,“哦,‘交思密达’!——就是当地话‘好’。你是没见过,她们穿着这衣服真的是好看,像白衣天使又会唱又会跳,叫一声‘阿妈妮’,听得人心里软软的。只有日本男的最凶狠,个子不高,嗓门儿最大,”说到这里,曾老板瞪着眼一吼,“哈依,八格牙鲁!”
荆九哈哈大笑。曾老板也笑,边笑边得意地说:“好笑的还在后头。就拿这吃饭来说吧,咱拿起筷子就吃,没什么可说的,日本人却要感念种田佬辛苦,蛮有礼貌地对同桌说‘我想起了马屎’……”荆九睁大眼睛问:“有这事?”曾老板说:“怎么没有!我同日本人吃过几次饭,每次饭前都听到他们说‘忆他大咳马屎’。每个人都说,一个日本人说,其他的日本人就赔笑,发出尾音上扬的喔喔声。——这哪是在笑呃,简直是像老虎打鼾,不晓得多吓人!”
荆九又笑,曾老板却像心有余悸地木着脸不吭声,好半天才接着说:“饭后呢他们又莫名其妙地来一句‘各取所需嘛,得喜它’,像是很不客气的。后来才晓得,他们说的‘忆他大咳马屎’,是‘我要开始吃了’的意思,‘各取所需嘛,得喜它’,是‘我吃好了,谢谢款待’。你看这是哪跟哪的事?不可思议!”
曾老板一本正经地摇头,不胜感慨地端起碗向荆九敬了敬。荆九笑着喝了一口,把玩着酒碗说:“这日本人我听说过,是有些二,喜欢在肚子上哧的来一刀,剖腹自戕,但他们聪明好学,专门派有遣唐使来我天朝学习。”
“可不是,就住在我们扬州哩。他们什么都学,而且还能学出新花样,譬如说‘道’,我们中国人在生活中轻易不称‘道’,因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日本人却头头是‘道’,不仅有茶道、花道、武道、剑道、柔道、弓道等等,而且在情色这一行中也能分出不少道,什么色道、艳道、众道、若众道、阳道……,花样不少,说他们是一个了不起的民族也不为过!贤弟若有兴趣,到时候有机会去扬州,愚兄介绍一个日本朋友给你认识一下。他叫晁衡,日本名字叫阿倍仲麻吕,与大诗人李白、王维是朋友,现在正在扬州处理鉴真大和尚偷渡日本的事,我就是在大明寺同他认识的。贤弟若与他认识了,将来可以把生意做到日本去。”
荆九兴奋地把桌子一拍:“行哪,过几天小弟看了货,就随曾兄去扬州!”
曾老板噎了噎,像是食物塞住了喉咙:“好……好,这里的事一了结咱就去。”
荆九没在意,把头一点高兴地说:“亲兄弟明算账,这价格两码,不知曾兄是怎样考虑的?”
这一回曾老板答得很爽快:“两码好说,按情海套话‘弱水三千,但取一瓢饮耳’,愚兄并不等着靠这一笔生意发财,聊表寸心而已。”说着他伸出了手臂。
荆九也伸出手臂。两人的手在袖笼里鼓捣着,良久,同时收回手臂,荆九站起身来,说:“曾兄如此慷慨,小弟愧受了!”说罢拱手一揖。
曾老板也起身还了一礼,坐下来说:“贤弟不必客气,愚兄只是让了点利,赚还是有赚的。”
“哪能谈赚!干咱这一行的都晓得,盐价是盘出来的。以每引三百七十觔计算,从盐场灶户那里收购,加上课银每觔就是五文,转运到我们这里,销价与购价至少相距了二倍。曾兄以略高于场价的价格惠及小弟,无异于馈赠,这盛情让小弟如何承受得了!”
曾老板摆了摆手,不值一提似的说:“惭愧,惭愧。贤弟有所不知,我们两淮盐商牟利不光是赚运费,而且还从大桶中盐、压低收价中获利,另外还以重利收债的办法赚取利息,不然的话,哪能如人所说的‘服食奢靡,积惯成习,身家所费,已无限量’!”
荆九颔首:“小弟听人说过,但对具体情况不甚了了,曾兄能否透露一二,让小弟长点见识?”
曾老板呷了口酒,说:“也谈不上什么秘密,都是公开做的事。所谓大桶中盐,就是以自制的大桶量收灶户食盐,与盐场通用的桶相比,每桶要多一二十觔不等,就凭这两淮盐商一年就可获得纯利润几百万两白银。”说到这里,他感慨地叹了口气,“唉,人世间的事就这么简单,一命,二运,三风水,四仁,五德,六读书,七工,八技,九盘算,要不怎么会有‘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算计一世穷’的话?”
荆九默默地端起碗抿了一口,问道:“还有呢?”
“还有压低收价。灶户卖一桶盐本来应该得到七百文,可盐商只给银五钱,有时还乘他们急需只给四钱,这四钱仅敷工本,其戥头银水更多克扣,算下来,实际上盐商最多只给了灶户一半的价钱!”
“好黑!”荆九把手中的碗往桌上一顿。
曾老板一怔,敛容正色地说道:“可不是,所以愚兄从不同流合污,该是怎样就是怎样,不贪那没良心的钱。”
荆九把头一点以示赞许,端起碗向曾老板敬了敬。曾老板把酒一口喝干,拿起一个毕罗边吃边说:“至于高利贷就不细说了,这里面的把戏贤弟清楚,只是盐商的子息更重,达到本金的三成,有的甚至超过四成。”说到这里,他把吃完毕罗的手伸向碟子里的手巾,一边揩手一边说,“不谈这,不谈这,这不是咱能管得了的事。来,来,喝酒。”说着起身为荆九和自己把酒斟满,举起碗朗声说道:“预祝初次合作成功!”
两只酒碗“当”的一声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