迤逦的汉阳拦江堤如一条巨蟒沿江岸延伸,位于城东南的朝天门码头,停泊着大大小小的驳船、乌篷船,桅杆如林,白色水鸥盘旋飞翔。扛着大米麻袋、晒花莲(棉花包)等货物的码头工人拿着竹筹,穿梭般地在码头上上下下,劳动号子此起彼伏。
说起这劳动号子还真是源远流长的民间歌曲,至迟在先秦时代就已盛行。据《吕氏春秋》记载:“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它产生并应用于劳动之中,具有统一步伐,调节呼吸,释放身体负重的压力的功用,因此以乐句短、起伏大、节奏紧、气势跌宕豪放为特点,其唱词与民间传说和地理风物、生活形态相关,是当地文化和风情最有力的历史见证。曾老板喜欢听劳动号子,但他不是为了从中领略劳动者的智慧和力量以及乐观精神,而是觉得在码头工人搬运货物的哼嗨加油声、驾船汉子掂篙抢滩的粗犷吆喝声、拉船纤夫背纤跋涉的**江回旋声中,自己能油然而生君临天下鸣鞭驱使的权欲和快感。此时他刚刚送走前来看货的荆九,正背着手站在货栈门口,一边看码头上的热闹一边与总管闲聊。
总管却无心观赏码头,扭头看了看,见左右没人,就嘿嘿地赔笑着说:“东家,荆少爷是精细人,看他验货就能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曾老板把头一摆,示意他不要往下说,抬手朝长堤东头一指:“那是什么地方?”
“晴川禹功矶,据说大禹在那里疏导汉水入江。旁边的那个关隘是三国时候吴军建立的,因它左踞龟山右控大江,易守难攻,因此叫铁门关。再往前走是关羽驻屯时洗马的地方,叫洗马长街,那里有座杨泗庙,供奉的杨泗将军是个像周处那样敢于斩杀孽龙的勇士,因此成为驾船的保护神。”他转身朝西一指,说道,“这一头您晓得,是瓜堤。”
曾老板点了点头,指着斜阳余晖下的江对岸问道:“那个沙洲是鹦鹉洲吧?”
“对,那可是个大码头。”
“比这朝天门码头还要大?”
“大多了,是本地最大的商品集散地。”
曾老板哦了一声,饶有兴趣地朝江对岸望,随口问道:“为什么叫鹦鹉洲,是上面出产鹦鹉吗?”
“不是。听本地人讲,这鹦鹉洲原来叫江心洲,后来因为与三国时候的一个文人有关系才叫鹦鹉洲。这个文人叫……叫……”,总管想了一下说,“叫祢衡,是个才子,文章写得蛮好,但跟曹操搞不来。曹操为了羞辱他,就罚他做鼓吏,他却当众击鼓骂曹操,反把曹操羞辱了一顿。曹操碍其才名不便杀他,就借刀杀人把他支使到刘表那里,刘表也不想落骂名,就把他转荐给江夏的太守黄祖。有一天黄祖的儿子在江心洲举行宴会,叫祢衡以鹦鹉为题即席作文助兴,祢衡借物抒怀写出著名的《鹦鹉赋》。这篇文章被黄祖看见了,怕祢衡以后得志对自己不利,就找了个借口把祢衡杀了,把他葬在这洲上,从此人们就把江心洲叫鹦鹉洲。”
曾老板笑了笑不置可否,又神情专注地望着对岸,晚霞中的鹦鹉洲白帆如云,木材、楠竹堆积如山,他赞了声“好”,转身说道,“走,咱回屋去谈。”
两人回到货栈,待总管点亮了灯,曾老板关上门窗,神情严峻地吩咐:“把那批海盐送八成到鹦鹉洲,今天夜里就送。一定要保密,谁要是走漏消息,老子就要谁的身家性命!”
总管悚然肃立地答了声“是”,又讨好地说:“东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全部走马换将,反正荆少爷验过货。”
曾老板把眼一乜:“验过了就不会再验?要防着他入库时再验,留下一点海盐做诱饵。”
“那……,两成是不是少了点?咱这用井矿盐卤水晒制、熬制的土盐,一看就晓得。”
“你是说还用‘金包银’的老法子,盐袋外层装海盐,里面装土盐?”曾老板摇着头,“再像这样搞连乡下人都骗不了!”
“我说的就是这意思。”
曾老板面有得色地问:“你看没看过我这回进的土盐?”
总管不解地说:“看过啊,土黄土黄的,跟海盐洁白洁白的完全不同。”
“它为什么是土黄?”
“我在山区卤制土盐场看过。这土盐是把卤水漫开在地里形成的,当然是土黄。哎,您甭说,那块地简直像去了一层皮,好多良田就是这样变成了盐碱地,寸草不生。”
“说得好。那块地可以变,可以去掉一层皮,这盐就不能变,加上一层皮?”
总管摇头:“这……,闻所未闻。”
曾老板得意的一笑:“要的就是这句话。明天你再看我这批土盐还是不是土黄色,——跟海盐一样银白!”
总管眨巴着眼:“难道东家有点石成金,不,不,是点金成银的法术?”
曾老板仰头大笑:“法术倒谈不上,只不过是我用重金在炼丹道士手里购得一张秘方,可以使黄色变成白色。方法很简单,按秘方炮制,对着盐袋一喷即可。”
“啊,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只不过这盐只是表层银白,用手指捻磨几下就会露出本色。”
“谁买盐那过细,看看而已,东家放心。”
曾老板摇了摇头:“话不能这样说,荆少爷不是一般的精明,这笔生意成不成我还真的是没把握。成了,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到鹦鹉洲去如法炮制,全国各州县,一个地方搞一盘,这辈子就全有了。”
“嗯,一锤子买卖,不图来回的。到时候东家得给点水我喝……”
“放心,我不会亏待你,只是要经心,别让手下的人捅娄子。否则,”曾老板哼了一声,“我一时过不好,他一辈子不好过!”
总管又悚然肃立:“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会嘱咐伙计们当心的。”
“好!”曾老板把大拇指一翘。
总管趁机卖乖:“明天我就给荆少爷把货送去,免得夜长梦多。”
曾老板想了一下,说:“过几天吧,过几天再发货。”
“为什么?”
“等待时机。我们这是高手过招,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总管以体己人的口吻埋怨:“我不明白东家为什么要选择精明的荆少爷,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曾老板打着背手来回走动:“岂止如此,我还事先在酒席桌上打过招呼,要他吃一个挟一个看一个。”
“那又何必提醒他?”
“这就是乐趣。赚钱是乐趣,斗法也是乐趣,在斗法中赚钱更是乐趣。想我曾某,在生意场闯**多年,见过的人经过的事也算不少,可荆少爷这样的商界才俊却没见过。这倒吊起我的胃口,想跟他比一比,也不枉在生意场上混了半辈子。”
“东家,就凭这我都服了您!”
曾老板呵呵大笑:“人生不过一场游戏耳。”
总管嘿嘿地跟着笑,笑着笑着突然想起地说:“如果荆少爷明天来提货,怎么办?”
曾老板怔了怔,说:“你就说我出门接生意去了,要他等几天。”
总管沉吟着:“我看不出过几天发货会有什么不同。”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荆少爷这几天会特别忙,我想看看……”
“看什么?”
曾老板高深莫测的一笑,说了句“兵者诡道也”,就得意地摇晃着身子且步且歌地唱起《踏谣娘》:
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这是一首起源于北齐(亦说隋末)、盛行于唐代的民间歌舞伎戏曲,讲的是一个貌美并善歌舞的女子向邻里哭诉常被丈夫打骂的冤苦,她一边走一边唱,每唱完一段,群众就以合唱声表示同情:“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其情甚哀。可此时曾老板的表情却是那样地做作,不时地来几个戏剧程式,抢背、吊毛、跌坐、僵尸、趟马、飞腿……,用装模作样的悲苦,把一个民间女子的哭诉唱出了另一层凄凉。黑夜中的长江在这样的凄凉里流淌,江枫渔火对愁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