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四十章 荆太太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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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柱、雕花门窗、回廊在荆太太的走动下依次延伸,她正慢悠悠地在晨光里遛弯儿。

这是她从年轻时就养成的习惯。说起这习惯,倒不是为了晨练,而是睡不着。进荆家门没多久,喜欢在外拈花惹草的丈夫就对她不感兴趣了,后来有了两个“小的”,丈夫更是很少进她的房,即使进了房也是敷衍,好像尽义务,然后一觉睡到大天光,谈不上恩恩爱爱,更谈不上缠缠绵绵。长夜漫漫,寂寞孤独,她却不能有任何的抱怨,有抱怨就是**,就是**,就是不知羞耻不守妇道。据说周公制礼教民时,要妻子与他一起演试婚义七礼,当演试到男俯女仰的“敦伦”一节时,周公妻子拒绝了,以致婚义七礼最终以周公六礼定型传世。这就是女人的知羞耻守妇道,这就是男人的“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的德,荆太太要以德而不是以丈夫的宠在荆家立威,固守本土,就得像周公的妻子那样守本分,闲邪存诚,结果自然是睡不着,每天早早地就起来在回廊里遛弯儿。遛啊遛,一个人一边遛一边想事儿,遛出了多少回味,遛出了多少辛酸,又遛出了多少心机,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此时她一如既往地遛弯儿想事儿,只是想的不再是怎样对付丈夫和那两个“浪货”,他们已经边缘化,不足为患了。现在的问题是荆家的烟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暗地里担心是不是儿子有问题,一生争强好胜的她还真有点儿怕人在这事上“嚼腮”,何况自己身边没有“伴”,就更想早点儿儿孙绕膝,在晚年享受一下人生。听老姐妹们说,抱孙子比抱儿子还要甜,她就有抑制不住的兴奋,想试试到底是怎样甜,可惜这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事……

就这样她走走停停地想,时而看一眼天空,淡淡的晨霭里透出灿烂的阳光,时而咬着下嘴唇凝眸冥思,间或眼轮一转。她想起跟媳妇一起向观音菩萨求子的事,当时确实是好兆头,可是到现在不仅没应验,小两口反倒越来越生分,这让她想不通。前些时她又一个人到凤栖山去了几趟,烧香磕头捐银子,师太的答复却总是不着边际,于是想去拜道教,求一求奶奶庙的碧霞元君,又怕多个香炉多个鬼,观音菩萨不高兴。身为女人,她深知女人的小心眼,要是两个神仙娘娘闹起来,无论谁输都会恨棒打人,迁怒弱者,最后遭殃的是自己。正踟蹰不决,见儿子从假山背后过来,知道他晨练结束了就径直走过去。

“娘,早晨凉快,干吗不多睡一会儿?”荆九打招呼。

“哪能睡得着,你媳妇现在还不知怎样呢?”荆太太答了一句就朝花坛走。

荆九陪着母亲一边走一边说:“有吴妈在那里,您就不要操心了。”

“说是这样说,老待在外面也不是事。”

“过几天儿子把手上的事处理完了,就去接她回来。”

“你跟曾老板的生意谈好了?”

“谈好了,正要去提货。”

“好,今天提了货,明天就去把媳妇接回来。”

“明天没空。”

“有什么事不能放一放的?”

“儿子要随曾老板去扬州看一看。”

娘儿俩走到花坛,荆太太在石条凳上坐下,瞅了儿子一眼:“总得把媳妇接回来再走吧?”

“是这样想的,但得先把店里安排好,她一回来我就能走。”

“你这是什么意思?还生她的气?”荆太太皱起眉头问。见儿子不吭声,就语气温和地说,“娘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干吗还三不了四不休的?”

“娘,不是为这事。”

荆太太一愣:“不为这事还为什么事?”

“儿子也说不清楚,反正……”

“反正你明天就得把她接回来!”荆太太厉声打断儿子的话,“莫像你爹今天一个花明天一个朵,什么都是只有三天香,闹得家里不安宁。”说着起身,顾自拭着泪离去。

荆九无奈地叹口气,也离开花坛朝外走,刚刚走出商号大门,就见吴妈从街对面的铁铺、油石灰作坊那边匆匆地过来,神色像是有急事,不由得心里一紧,迎上去叫了一声。吴妈抬头一看是少东家,小跑几步穿过了街道,急促地说:“少东家,快……”

荆九惊愕地问:“什么事?”

吴妈把他拉在一边,小声地说:“少东家快过江去,少奶奶病得厉害,尽说胡话。”

荆九大惊失色:“怎么搞的?”

吴妈说:“这几天少奶奶一直都是茶饭不思,成天躺在**流眼泪,昨天晚上突然昏过去,任是怎样叫也不醒……”

荆九厉声责备:“干吗不去看疾医?”(注:《周礼·天官》记载,周代分医学为四科,即“食医”,“疾医”,“疡医”和“兽医”,后世袭用。疾医相当于现在的内科医生。)

吴妈委屈地答:“走不脱身。那跟前又没个邻居,我一走,万一……”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辛大娘在那儿。辛大娘一来我就去了南市,请了个疾医,疾医说是受了风寒。”

“哦,我这就过江去,你去跟太太说一下。”荆九说罢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的站住,对吴妈吩咐,“你还跟太太说,要她告诉曾老板,今天不提货了。”

吴妈答应一声,踅身进了商号,径直去到后院向荆太太禀报。荆太太吓了一跳,不相信地问:“烧得蛮烫手?”

吴妈点头:“还尽说胡话哩。”

荆太太心里紧张起来,连忙打听说了哪些胡话。吴妈想了想,答道:“老是说不。”

荆太太急得把脚一跺:“把话说清楚,是跟谁‘不’?”

吴妈惶恐地摇着头:“听不清楚,好像是跟少东家……”

荆太太放心了:“小两口正怄气哩。”

吴妈犹豫了一下又说:“有时又像是另外的人……”

荆太太又紧张起来,盯视着吴妈问:“……谁?”

吴妈又摇头:“听不清楚,有时像是叫爹,有时又像是喊娘,有时口里呜呜的,不知道呜什么,反正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怪可怜的。”说到这里她哽咽起来,低着头用衣服下摆拭眼泪。

荆太太脸色发白,她担心白云在昏迷中说出那件事,让下人知道了,儿子的脸面往哪儿搁!想了半天,她脸色凝重地对吴妈说:“你这就过江去,跟少东家说,江上风大浪大,会加重少奶奶病情,等少奶奶病情稳定后再送回来。”说完她鼻子一酸流下泪来,从衣襟上扯下手巾一边揩泪一边吩咐,“快去,早去早回,不要在那儿耽搁。”

“那——,谁在那儿照护少奶奶?不会是让少东家留在那里吧?”

“少东家要去扬州。你在那里请个保姆,再要辛大娘和她鹤姐关心一下,反正过不了几天烧退了就回来。”

荆家的人都撒手不管,完全指望外人,这显然不合情理。吴妈张了张嘴想提醒,却又下意识地把话缩进肚里,机械地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