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九匆匆赶到胭脂洞,还没进屋就听见辛大娘哽咽的声音,“白云,白云,醒醒,别吓着大娘啊……”,接着响起汤匙碰在碗上的槖槖声,显然是拿汤匙的手在颤抖。这让他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门,向正在喂水的辛大娘打了个招呼,就去看白云。白云仍然昏迷不醒,额头上捂着湿汗巾,脸色焦黄,生满燎泡的嘴唇还在不时地发出呓语:“娘,他……他……”
荆九心里一酸,紧咬着下嘴唇盯视妻子,几天不见妻子已经变了形。这让他自责,恨自己行事太鲁莽,不该把她丢在这茅屋里,天知道这几天她是怎样过来的!怀着内疚的心情,他俯身轻轻揭起白云额头上的湿汗巾,用手试了试她的体温,不由得眉头一皱,顺手用汗巾拭了拭她眼角的泪痕,转身在桌上的木盆里把汗巾在水里浸了浸,拧了拧,又细心地搭在白云的额头上。
辛氏把碗放在桌上,忧愁地说:“这烧老是不退,会把她烧坏的。”
荆九嗓音干涩地问:“喂了药没有?”
辛氏点了点头,正要答话,却见白云在**动,急忙把目光转过去,注意地看着她。昏睡中的白云口里断续地发出几声胶黏的迷糊的好似醉人的短吟,接着是数落,“你……你……,好狠的心……”,显然是在冥冥中见到了荆九。辛氏扭头看了荆九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抿了抿嘴角又去端桌上的茶碗。
站在一旁的荆九眼圈一红,又俯身看着妻子,见她依旧嘴唇微张地沉沉昏睡,就坐在床沿握住她的手,低头叹了口气。
辛氏给白云喂了几口水,忍不住地说:“荆少爷,不是大娘责备你,再忙,这几天也应该来一下。”
荆九松开白云的手,握成拳头懊悔地在膝盖上一捶:“我……,唉,怎么说呢?我没想到她会病……”
“男人啊,都是这样粗心,我屋里也睡着一个呢!”
荆九有些碍口地问:“黄鹤……,她怎么了?”
“病了,恹恹地浑身没劲。你想想,男人一去没个音信,她哪能不急,所以她那天才对你不耐烦。荆少爷,你别放心里。”
“没事,大娘。”荆九摇了摇头。自从那天黄鹤把他撵走后他心里一直都是很痛苦,为自己的孟浪羞愧,觉得黄鹤是对的,于是把话往别处扯,“江哥他……,肯定是因为忙……”
“再忙也该有个信,有个信要少几多牵挂!”
“大娘,没人顺路捎带,这信难办。”
“是这个理,但心里就是疙疙瘩瘩地解不开。好在黄鹤有心灵反应,晓得江哥平安,要不还真的是把人愁死!”说到这里,辛氏见荆九身子动了动,欲言又止,像是不相信的样子,于是接着说:“我先前也是半信半疑,心想哪有这种事,这回总算验证了。”
“哦,验证什么了?”
“白云啊!白云病得厉害,就是黄鹤心里痛,跟我说我才晓得的。”
荆九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真有这回事?”
辛氏点头:“是这回事!”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荆九起身踱走着。“大娘,我还是不懂,这天南地北的,黄鹤哪能知道是谁出了事?”
辛氏双手一拍大腿:“是啊,我刚开始以为是我儿子有难,把我吓坏了,可黄鹤铁板钉钉地说是白云。我说,你怎么晓得是白云?她说,东西南北中,哪个方向的亲朋好友有难,她心脏的那个方向位置就疼痛,因此她断定是白云。”
“哦,是这回事!……不过,这会儿苦了她了。”
“可不,那一阵子够她受的!”
“就只一阵子?”
“这看是哪回事,一般的凶讯那就只像刀尖在心上戳几下,过后就没事了,如果是噩耗,那就疼得长一些,死去活来的,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荆九由衷地感叹:“真神奇!”
辛氏不无遗憾地说:“神奇是神奇,可这只是过后计,要是能事先就晓得就好了。”
“那是的。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要是能事先晓得该少多少烦恼!不过,有这过后计也难得,白云这次病了,要不是您张罗,吴妈人生地不熟的该有多难。”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荆九刚说完,就见吴妈和一个乡下女人从门外进来了,当即高兴地说道:“来得正好。”他转身对辛氏说,“大娘,让您累了这半天,也该回去歇歇了,再说黄鹤也得要人照护,这里有我和吴妈。”
辛氏说:“好,好,那我就先回去,待会儿跟你们送饭来。”
荆九说:“不用了,我这就去南市雇人把白云送回去,待在这里不是事。”
辛氏点头赞同:“这更好。过几天等黄鹤好了,我和她一起过江去看你们。”说罢客气地对吴妈和那个乡下女人笑了笑。
吴妈等荆九送走辛氏,迎上去说:“少东家,太太吩咐先不要慌着送少奶奶回家。”
荆九一愣,问:“为什么?”
“太太说江上风大浪大,怕把病情加重了。”
荆九迟疑地“这——”了一声,说:“不会吧,细心一点……”
吴妈说:“万一加重了,后悔就晚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少东家,听太太的没错。”
荆九为难地四下看了看:“可这里哪适合病人住。”
“其实这里比家里还好些,清静,看病买药也方便。呶,我把保姆都请来了……”吴妈指了指身后正在扫地的乡下女人。
“保姆?”荆九疑惑地看了一眼那女人,给他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个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但又有点缺乏吴妈的那种精明和朴实。
乡下女人见说到自己,赶紧放下扫帚走过来,大包大揽地说:“少爷,把病人交给我没事的!”说罢一笑,露出一口黄黄的龅牙和粉红的牙肉。吴妈见荆九不作声,赶紧证实地说:“她蛮能干,不光会做事,还会唱戏,在南市我听她唱过,唱得蛮好,可以给少奶奶解闷儿。”说着撺掇那女人唱个小曲给少爷听。乡下女人很大方,不等荆九表态张开口就唱起来,用的是鄂东流行的哦呵腔:“和尚尼姑开了荤,他们两个想结婚……”吓得荆九慌张地朝**看,生怕惊动了病人,打断地说:“好,好,不要唱了。”乡下女人一脸的遗憾:“不听了?后面还有悲情哩!”
荆九懒得搭理她,皱着眉头问吴妈:“这里的事交给她,那你……?”
吴妈低眉敛容地答:“太太要我尽快赶回去。”
荆九又是一愣,问:“为什么?”
“不晓得,可能还有别的事。”
“不行!再大的事也没这事大。”荆九断然地说。“病人都是很敏感的,家里没人在这里,少奶奶会怎样想?”
“这……”
“你必须留在这里,我回去跟太太说。”
吴妈惶恐地说:“少东家,太太的口气很硬,你……你别让我们做下人的为难。”
荆九瞅了吴妈一眼,无奈地说:“……好吧,你回去,保姆也让她走,不用了。”
“那——,这里谁照护?”
“我留在这里。”
吴妈一下子又惶恐了,为难地说了声“这……”,见荆九转身揭下白云额头上的汗巾,急忙上前接过来,在木盆里浸了浸,拧了拧,递给荆九。
荆九把汗巾轻轻搭在白云额头,看了看,转身说:“别担心,要不了几天我们就可以回去的,说不定我在这里,少奶奶的病好得还快些。”
吴妈为他对自己的体恤感动,不住地点着头说:“那是的,亲情比什么药都好。不过,少东家和少奶奶总得有个人在身边服侍才行。”
“没事。少奶奶的药我来煎,伙食只有麻烦辛大娘了,反正要不了几天,病情一稳定我们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