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记商号客厅,坐在八仙桌旁的荆太太正在听吴妈回话,她也认为儿子留在那里好,想着等媳妇一回来就去跟碧霞元君烧香,却见伙计进来说曾老板来了,是来报丧的。荆太太一怔,赶紧吩咐:“先去拿一铲子火灰撒在门外头辟邪,再让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曾老板出现在客厅门口,只见他头戴白孝帽,上缀棉花球,身穿粗布孝袍,手里拿着根用桐木削成的哭丧棒,赤着脚一路小跑,跑到荆太太面前就扑通一声跪下,号啕大哭。荆太太忙上前请他起来入座。曾老板半边屁股坐在凳子上,欠身哽咽地说母亲去世了,当说到母亲年轻守寡如何艰难地把他抚养成人时,又不胜悲痛地哭起来,一副“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孝子模样。
荆太太感动得眼里泛着泪花,不时地用手巾擦拭着眼睛,问:“令堂高寿?”
曾老板哀哀地答:“家慈八十四了。”
“哦,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这是天数,请节哀顺变。”
“谢太太体恤。小侄也知‘人生七十古来稀’,家慈驾鹤西去不可挽留,只是小侄长年在外奔波,未曾尽人子之孝,心中愧恧。”曾老板用袖口抹着鼻涕,抽泣地答。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荆太太由衷地发出感叹,同时想到自己的儿子,不由地暗自做着比较。
“蒙太太过奖。小侄忧心如焚,如坐针毡,务必在今天启程回籍奔丧,只是……”说到这里曾老板顿了一下,一脸的碍难开口表情。
“只是什么?你只管说,不要紧的。”
“小侄因了这批海盐占用资金,手头一时拮据,想在今天把货交讫,不知道荆少爷今天能不能回?”
“吴妈刚才还在说,可能要在江那边待几天,这交货的事……”荆太太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沉吟着没表态。
曾老板心里一喜,却愁眉苦脸地说:“这……这可怎么办?”
荆太太解释:“本来是要今天提货的,只是媳妇病了走不脱身他才没有去。”
“是这回事,您瞧,荆少爷已经验过货。”曾老板从袖笼里拿出文书递给荆太太。
荆太太认真地看了一遍,顿时放了心,站起身来说:“既然是验了货,那就送过来,待九儿回来后我再跟他说一下。”
曾老板赶紧站起来,双手接过文书躬身一揖:“谢太太恩典!小侄就此向太太辞行,并请转告荆少爷,日后再来府上赔情。”
回到货栈,他脱掉孝服轻松地往**一倒,正暗自得意,见总管满头大汗地进来,急忙起身问道:“准备好了?”总管顺手关上门,勾起食指抹了抹脸上的汗说:“第一批货已经上了车,只等您吩咐,车队就可以出发。”
曾老板扫了一眼紧闭的窗户,走近总管身边低声问:“装的土盐还是海盐?”
“海盐,整整五车海盐。”
“第二批货呢?”
“等车队回来再装。”
曾老板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凡事朝好的方面努力,作最坏的打算。尽管荆少爷说过几天才能回,还是防着一点好,你再去雇十辆马车,立即装车。”
总管转身就走,曾老板又把他叫回来,吩咐他把第二批货放在海盐前头送。
总管眨巴着眼问:“您是说……先送土盐?”
“对!把这五车海盐放在十车土盐后面。”
“这……,您不是说过用海盐做诱饵吗?”
曾老板不想耽误时间,把手一摆说:“彼一时此一时,快去。我在荆记商号等你们。”说着往前一蹿,人就出了门。
药罐向下倾斜,褐色的药液从药罐嘴子里流出,通过药筛倒进放在灶台上的粗瓷碗里。荆九放下药罐和药筛,端起热气腾腾的粗瓷碗走到白云床边,把碗放在小方桌上,拿起蒲扇对着碗扇。睡在**的白云哆嗦着呓语:“九,九……下雪了,还走……走啊……”荆九睁着眼睛愣了一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他放下蒲扇,扯过**的薄被盖在白云身上,凝神注视了一会儿,见她不再发抖,这才又拿起蒲扇,正要扇,却见辛氏拎着竹篮进来,于是赶忙起身接过篮子,感激地说:“大娘,给您添麻烦了。”
“瞧你说的。吴妈到我们那里一说,我和黄鹤都认为太太想得周到,病人最需要的是静养,折腾不得。”辛氏摘下头巾一边揩汗一边说。
荆九把竹篮放在桌上,默默地端起药碗用嘴试了试,又放下。辛氏说:“这药待会儿凉了我来喂,你先吃饭,别把你饿坏了。”说着从竹篮里端出饭菜,摆在桌上。荆九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吃。这饭与他经常吃的白米饭不同,呈暗红色,而且颗粒饱满绵长,极少碎米,他在辛氏酒店吃过,知道这是冬舂米,是把腊月间舂出的米囤积发黄后再囤制一次形成的。据说春季气候温暖潮湿,存放的稻谷容易米芽浮起,米粒也不坚,这个时候舂米容易碎,折耗颇多,而冬月米坚,折耗少,所以人们在腊月初六或初七,也就是民间称作“腊米工日”的这一天取水舂米。同时人们还认为腊月的水是“腊水”,用这种水舂出的米是“隔年粮”,含有年年有余粮的美好愿望。荆九知道这个风俗,也明白辛大娘送这种饭来,是含有祝福他和白云丰衣足食、幸福绵长的心愿,于是对辛氏感激地一笑,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到一半他想起了黄鹤,于是问:“黄鹤好些了吧?待会儿我去看看她。”
辛氏说:“精神强了些,就是走路还打飘,只能躺着。”
荆九停住筷子,一脸的关切:“请疾医了吗?”
辛氏摇摇头:“她不肯,说吃药对胎儿不好,要硬挺。”
“那哪能行?硬挺着会加重病情的。”
辛氏见药凉了,端起药碗坐在白云床边,一边喂一边说:“她那病我也晓得是心病,江哥一天没信,她心里的疙瘩就一天解不开,不是药能解决的。再说我也怕请了个庸医,乱下虎狼药,害了肚里的毛毛。病从口入,还是防着点好。”
听了这话,荆九像是受到提醒,若有所思地说:“……病从口入,还是防着点好……?”他看了一眼碗里的菜,心事好像更重了,皱起眉头又说,“……还是防着点好……”
“荆少爷,怎么啦?”辛氏疑惑地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了看荆九。荆九知道她误会了,说:“大娘,吃了饭我想回去一趟,这里麻烦您照护一下,天黑前我赶回来。”
“没事,你只管去。……什么事这急?”
“我刚跟人家谈好要进一批盐,可这人我对他不是蛮了解,我怕我不在家,我娘自作主张地入了库,万一……”他指了指碗里的菜,说:“这盐都是要吃进肚里的,万一不干不净就不得了,我得回去说一下。”
“啊,那是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真的得赶紧回去一趟。”
一辆辆载满盐包的马车从西大街侧边巷子里延伸出来,沿着路边一直停到荆记商号大门口。戴着小草帽的总管从第一辆车上跳下来,向站在门口的荆太太和曾老板走过去,身后跟着的是端着托盘的小伙计,托盘里的三角攮子引人注目。
“给太太请安!”总管走到荆太太面前,恭敬地揭下头上的小草帽,捂在胸口鞠了一躬。荆太太微微把头一点算是还礼,站在一旁的曾老板问:“是不是都运来了?”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向荆太太说,“请太太验收。”
荆太太客套:“既然我儿子已经验过,这次就免了吧。”
“这是规矩,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请太太再验一次好入库。”曾老板说。
荆太太微笑地点点头,就在曾老板和总管陪同下,向第一辆马车走去。走到马车旁,大家站住,曾老板要荆太太随意抽查,荆太太打量着马车上的盐包,抬手指向车尾中间的一层。总管戴上草帽,从小伙计端过来的托盘里拿起攮子,对着一个盐包“杀”进去,然后缓缓抽出来,攮槽里晶莹雪白的盐粒历历在目。荆太太看着总管平端过来的攮子点了点头,然后在表情严肃的曾老板陪同下,向第二辆马车走去。
总管将攮槽里的盐粒倒入小伙计手中的托盘,见荆太太朝第二辆车顶层靠前的盐包一指,就抬手朝指的地方“杀”进去,又缓缓地将攮子抽出来,递给荆太太看。荆太太又点了点头,向第三辆马车走去。总管又将攮子朝托盘里倾斜,抖落洁白的盐粒……
荆太太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审视盐粒,直到抽查完每一辆马车,看见的都是白花花的没有一点杂色,这才放心地说:“不错,都是上等海盐。”
“若不是上等海盐,小侄也不敢出让给大名鼎鼎的荆记商号。”曾老板一边陪着荆太太往巷子外面走一边说。总管凑上前谄笑:“太太法眼,是好是歹一看就晓得。”曾老板正色教训:“太太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好好地学!”
荆太太心情很好地笑着说:“不能这么说。曾老板,你奔丧要紧,入库的事交给我,你们到账房去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