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四十四章 见机行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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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老板连声道谢,刚准备与总管离开巷口去账房,却听见街东头传来一声“慢”,两人顿时大惊失色。曾老板悄悄扯了一下总管衣角,丢了个眼神,转过身来,镇定从容地看着匆匆赶来的荆九,接着欣喜地打招呼:“啊,荆少爷!你回了。”

荆九点点头,指着车队问:“这是……?”

曾老板答:“这是那一百引海盐。”

荆九哦了一声说:“我不是说过今天不提货的吗,是谁叫你们送来的?”

曾老板无法回答,瞧了荆太太一眼,荆太太立马说:“是娘让他们送来的。”

荆九问:“为什么?”

荆太太说:“曾老板的娘去世了,急着要赶回扬州奔丧。”

荆九又哦了一声,扭头看了看曾老板,见他头上系着孝带,脸色悲戚,不由得一怔,咬着下嘴唇转了转眼轮,躬身一揖说:“请曾兄节哀顺变!不过,小弟好像听曾兄说过,伯母大人三年前已归仙山……”说罢盯视着他,看他如何答。

曾老板嘴角抽搐,却说不出话来,但又得必须答。没有办法,他双手一抬,捂在脸上哭起来,既掩饰了自己的尴尬,也拖延了时间可以想对策。或许是嘴角抽搐扯动了泪腺,或许是他具有戏子的天分,这一哭还真的眼泪哗哗,竟然一下子哭出了灵感:“三年前去世的是……愚兄嫡母,此次是生母驾鹤西去。”

荆太太是那种见不得人哭的女人,人家一哭她就鼻子发酸眼圈发红,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转,更不谈她本来对曾老板有好感,于是又感动得一塌糊涂了。她从腋下扯下手巾一边拭泪一边说:“好孝顺!”

荆九无言以对,无论是对曾老板还是对自己的娘,他都无法说出想要说的话。对曾老板他不了解,莫说曾老板此时扯生母嫡母,就是扯亲爹后爹,他都只能心里怀疑,不能反诘;至于自己的娘他了解,却又恰恰因为这了解,他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去说她。

荆太太却压根儿没想到儿子为什么要追问曾老板,只是同情地说:“曾老板,你去结账吧,奔丧要紧。”曾老板抹着眼泪正要走,荆九迟疑了一下,还是阻止了他:“曾兄……”

曾老板把头一抬,脸色冷峻地看着荆九,总管惶惶不安地把目光投向荆太太。荆太太面有愠色地看着儿子问:“又怎么啦?”

荆九说:“儿子要按规矩办事。”

荆太太把脸一垮:“娘已验过。”

荆九不松口:“儿子还想再验一次。”

荆太太脸上挂不住了,涨红着脸指责:“你……连娘都不相信!”

“儿子不敢。”

这哪是不敢!荆太太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曾老板看这光景怕是要闹崩,闹崩了肯定对自己不利,于是说:“太太,荆少爷要验就让他验。”他用极诚恳的口气对荆九说:“贤弟,如何验?”

“听曾兄的。”

曾老板把头一点:“行。咱就一车车的验。”说着就往巷子里走,荆九跟在后面。总管从小伙计手里拿过托盘,将盘中的盐用力泼得远远的,再把盘还给小伙计。小伙计端着托盘向巷内跑去。

荆太太尴尬地站着没动,总管走过来安慰:“太太,到阴凉的地方去歇会儿吧,您忙了半天,够累的。”

荆太太摇头。

总管说:“您别生气。”

荆太太恨恨地发着牢骚:“我看他能验出个什么名堂!”

总管说:“是啊,每辆车您都亲自验过了……”

荆太太的委屈溢于言表:“你都看见的,验得够过细了,他还要验!”

“荆少爷是不放心!”总管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摘下头上的草帽扇着。

“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么多年,我就是没吃过肉也看见过猪在地上走,不就是盐吗?”

“是啊,盐就是盐,凭您的经验一看就晓得。”

荆太太恼着脸不作声了,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巷子口,看那十几个蹲在阴凉处等待卸货的车把式,他们有的在聊天斗嘴,有的在地上摆几个小石子玩对角棋,有的歪在墙角打瞌睡,鼾声从盖在脸上的旧草帽底下传出,一阵一阵的像是在梦里拉风箱。

荆太太浑身燥热起来,正想着是不是回屋去,懒得管他们的事了,却见儿子拿着攮子顺着车队从巷子里出来,身旁跟着曾老板和小伙计,显然巷子里头的盐抽查完了,而且没问题。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把头一车不看儿子。

荆九走到巷子口的一辆马车旁,抬手把攮子“杀”进一个盐包,缓缓地抽出来,仔细地观看,又撮起指头捏取几颗盐粒放入口中品尝,这才把攮槽中的盐粒抖落在托盘里,向下一车走去,看来不抽查完所有的车他不会罢手。在一旁陪着的曾老板心里发怵了,这是最后一车海盐,再往下查就会露出马脚,脸色铁青的他朝荆太太和总管一瞥,目光里交织着怨毒和企盼。

总管心里也打鼓。跟曾老板一样,他也希望荆太太此时能干预,但又不能明着说,于是继续煽阴风:“太太,这是第五车了,您瞧,完全没问题。”

荆太太冷冷地朝小伙计手中的托盘看了一眼,盘中的盐粒已堆积不少,白花花的发着亮光。总管咕哝着:“天色不早了,我东家还急着回家尽孝呢……”说到这里他偷觑了荆太太一眼,见她嘴角抽搐了几下,却又咬着下嘴唇不吭声,于是叹口气,透出无限的感慨和牢骚,“儿大不由娘啊!”

荆太太终于激怒了,冲动的一吼:“九儿,你够了!”

已验完第五车的荆九,正把攮子“杀”进下一辆车的盐包,听见母亲的吼声不禁一怔。荆太太气冲冲地过来说:“人家曾老板急着回去奔丧,你却在这里磨磨蹭蹭的,是做给娘看哪!”

荆九松开握着攮子的手,叫了一声:“娘……”

荆太太不由分说地打断:“别耽误人家的事了,你现在就陪他去结账!”

荆九脸色发白,又叫了一声:“娘……”

“娘要被你气死!”荆太太恨恨地把眼一瞪。

总管上前解劝:“太太,您别生气,荆少爷不是这意思……”

荆太太恼着脸不理他。荆九没奈何地看了一眼盐包上的攮子,转身怏怏地带着曾老板和总管去账房。“去叫脚夫来,进仓。”荆太太对着身边的伙计吩咐了一句,准备回后院去休息。走到大门口,见脚夫们已开始卸货,可能是等得太久了想抢时间,手脚有些毛糙,她就停住脚步站在一旁监督,时不时地提醒他们轻拿轻放,不要把袋子搞破了,一转眼发现后面的车往前面挤,秩序有点乱,就又往后面跑……

这时曾老板结完账从大门里出来,朝荆九拱拱手,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带着总管匆匆离去。荆九转身过来见脚夫在入库,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又呑了回去,加快步子向插着攮子的那辆车走去,走至半途见母亲还在前前后后地忙,于是上前打了个招呼。荆太太冷着脸问:“账结了?”

荆九答:“结了。”

荆太太一怔,朝着大门口瞟了一眼,不见曾老板,心想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好无礼!压抑着心中的不快,她对儿子说:“你去忙你的,这儿不用你管。”说罢扭头朝一旁走去,见一个车把式急于回去,正在把车上的盐包往地上掀,赶忙上前阻止,“哎,哎,地上灰大,让他们直接上肩,这是要吃进肚子的……”

荆九看了母亲一眼,走到插着攮子的马车旁,抽出攮子查看,撮起指头捏取几颗盐粒放入口中品尝。咂着滋味的他舌尖舔着嘴唇,眉头突然皱起,又拈起几颗稍大的盐粒放入口里,指头停留在嘴唇上吮吸,眼神定定地望着天上思索。想了想,他还是觉得跟前几车的味道有点不对劲,又撮着被唾液濡湿的指头伸向攮槽,这时盐粒在唾液的浸润下开始变化,洁白表层消融,露出丑陋的土黄色。荆九一下子呆住了。

不一会儿,荆记商号的上上下下都呆住了。而荆九在最初的震惊过去后就很快地冷静下来,先是召集大家告诫,不许把今天的事情往外传,以免影响信誉;接着他叫人把这刚进的一百引盐与库里原有的盐分开放,严禁混淆;然后吩咐账房盘存,尽快拿出向各州县催收欠款的计划,看看资金链还能维持多久……。忙完了这些,他又匆匆地向后院跑,担心母亲受不了。

与前面店里的纷乱嘈杂不同,后院静得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阖府上下都知道此时最难受的是荆太太,一个个蹑手蹑脚地,生怕弄出响声惊动了她。听说儿子来了,荆太太拭了拭泪眼,强撑着从**爬起来出了卧室,坐在客厅的八仙桌旁听儿子讲了如何善后。她点点头,哽咽着说:“千刀万剐这些奸商也不解娘的恨!既然屋里都安排好了,你这就过江去,辛大娘还等着呢。要是媳妇的烧退了,就把她接回来,不能老是麻烦人家。”

荆九说:“儿子这就去。娘,您一定要保重身体,事情已经出了,着急也没用。还有一个事务必请娘答应……”说到这里他面有难色地停住,显然是考虑如何措辞。

“你说吧,娘不怪你。”

“那些土盐等儿子回来后再处理。”

“你想怎样处理?留着做罪证打官司,可那奸商上哪里去找他的人?”

“不是这意思。这些土盐,皮革商可以用它腌牛皮,渔民可以用在鱼池里消毒,儿子想卖给他们。”

“进了这么多,一时哪能卖得完?”荆太太又哽咽起来,低着头不停地用手巾揩眼泪。

荆九安慰地说:“慢慢卖,总可以卖完的。”

“问题是本钱都压在里面了,眼下周转都困难。”

“不要紧,过几天看看催讨欠款的情况,实在不行,再想办法去借一点。”

“借高利贷?土盐卖不出食盐的价,高进低出本来就亏,再加上高利息,那还有人活的?”

“熬过这阵子就好了。”荆九言不由衷地讷讷着。

荆太太双手掩面哭起来:“我前世里造了什么孽,留在今生害子孙……我干吗不死啊……”

荆九心里一酸眼睛也湿润了。他跪在地上磕头哀求:“娘,娘,千万不要这样想,是儿子的错,儿子不该引狼入室的……”

荆太太摇着头发出痛苦的哽咽声:“这哪能怪你,是娘一时糊涂!……你去吧,去把媳妇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