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九匆匆地向汉阳渡赶去,他怕晚了当天回不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让白云在母亲身边,有她陪伴母亲心里要好受一些。可是等他穿过鼓楼东街出了朝天门,却见往日畅通无阻的堤口子用原木封了三尺高,十几个河工正从附近土坡上挑来黄土往里填。他迟疑了一下,夹杂在挑土的河工中间走上搁在原木上的跳板,准备从打夯的工人身边插过去。四个赤膊打夯的男子正围成一圈打得酣适,只见他们牵着绳索甩着臂膀如舞蹈般地走着花步,一边走一边唱夯歌,领唱的先唱一句“大家一起来呀”,众人合唱一声“嗨呀”,领唱的再唱一句“加把油哇”,众人又是一起“嗨呀”……。他们一边唱一边往后走,八条臂膀齐用力,沉重的碌碡被四根绳索扯得高高的,接着就是往前走,碌碡重重地砸下来,然后再甩着胳膊往左走,扭着腰肢往右走,这显然是为了调整呼吸喘口气,松松筋骨好用力,接着又是一起往后退,四根绳索又绷紧,沉重的碌碡又升起……
荆九喜欢这活儿,要是在平时他或许会站下来欣赏,兴致所至还可能把衣服一脱,打着赤膊进去甩几下;可现在他的心情坏透了,又惦记着江那边,因此只瞟了一眼,就翻过坎子径直朝江边走去。没走多远,就见前面有一个写着“汉阳渡茶棚”的棚子,里面坐着三五个茶客,肩上搭着汗巾的茶棚老板从棚里出来,对着他喊:“客官,禁渡了。”
荆九一怔,放眼朝渡口望去,大江激流汹涌,岸边无一船只。茶棚老板迎上来,殷勤地说:“进来歇个脚吧。”荆九扫了他一眼,发现路边的一棵大树下围着一群人,于是问:“老板,那里怎么有那多人?”
茶棚老板答:“他们在看衙门的禁渡告示。”
荆九哦了一声,走过去挤进人群里,一个老者正在念告示:“大江第二轮洪峰近日到汉,江水猛涨,水流湍急。值此汛期,为保平安,兹从今日午后开始禁渡,凡我军民人等……”念到这里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群兵丁举着刀枪从堤坡上冲过来。树下的人群**起来,读告示的老者仓皇地说了句:“不好,抓河工的来了……”,拔腿就跑,其他的人也跟着跑。兵丁们一边追赶一边喊:“妈拉个巴子,都不许跑!抓住他,抓住他……”迅速地将人群团团围住。一个军官走过来,腆着胸脯宣布:“沌口江堤出现险情,急需河工,青壮劳力都有防汛抗洪义务,违者格杀勿论……”说罢把手一挥,几个兵丁扯着绳索走过来。荆九叹了口气,随着众人伸出左手让兵丁将绳索在手腕处打了个结。
十几个青壮年汉子被拴在一根长长的绳索上,由兵丁们押解着鱼贯走上堤坡。荆九心中好不焦急,不知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他回过头向江那边望了望,担心着白云的病情。
白云还在昏迷中,夕阳余晖从窗洞照进来,形成一道光柱映在她身上,更显得瘦削的脸庞焦黄憔悴。坐在床边的辛氏见她生满燎泡的嘴唇翕动,发出几声短吟:“水,水……”赶紧从桌上拿来茶碗,抖抖索索地用汤匙把水喂进她口里。喂了几口,她发现白云的睫毛在抖动,两眼慢慢地张开,又无力地闭拢,不由的一阵欣喜,激动地说:“孩子,你醒了,终于醒了啊……”
白云睁开眼睛,目光缓缓地移向辛氏,声音微弱地叫了一声“大娘……”,就挣扎着想起来。辛氏急忙腾出手,把她的肩头轻轻地摁了摁,说了句“别动”,又拿起汤匙喂水。白云喝了两口,精神又好了许多,带着谢意地说:“大娘,您来了!”
辛氏一手端着碗,一手扯起被角在白云嘴边拭了拭,激动地点着头:“可把大娘吓坏了!醒了好,醒了就好……”
白云四下望了望,把目光失望地收回来:“大娘,就您在这儿?”
“是啊,是啊,守着你半天了,老是担心……”话未说完辛氏突然省悟,“哦,你是问荆少爷?荆少爷来过,来过的!”
“他人呢?”
“他说家里有点事,中午就走了,说是天黑之前赶回来。”
“什么事这么急?”
“生意上的事,他要回去说一下。”
辛氏絮絮叨叨地讲,白云却不作声了,泪水从眼眶里溢出。辛氏慌忙扯起被角为白云抹了抹泪:“你病了,荆少爷可急呢,……呶,”她指着桌上的药碗说,“这是荆少爷为你煨的药,还没喝完呢。”起身把药碗端过来,说,“来,喝药,喝了药病就会好的。”
白云很乖地喝药,眼睛却不时地朝敞开的门口瞄,见外面漆黑一团,就不肯再喝了。辛氏诧异地问:“怎么不喝了?”白云摆着头:“不想喝!”辛氏想,病人都是有点古怪的,就顺着白云说:“……行,药对方,一口汤,你现在精神好多了。”白云却朝门外一指:“天黑了!”
辛氏莫名其妙地朝门外看了看,说:“是啊,天黑了。”
白云哽咽起来:“他说过天黑前要来的!”
辛氏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可能被事拖住了。会来的,荆少爷一定会来的!”
白云又不吭声了,眼巴巴地望着门口。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辛氏高兴地说了句“荆少爷来了”,起身朝门外迎去。随着一团橘黄色的亮光在漆黑的夜里愈来愈近,出现在她们眼前的是黄鹤。
辛氏接过黄鹤手中的灯笼和竹篮,一边跟她说白云的病情,一边随着她往床前走。黄鹤坐在床沿,用手摸了摸白云的额头,欣慰地说:“好,烧退了。”随即拿出手巾为白云拭去眼角的泪水。辛氏站在一旁说:“精神现在好多了,年轻人恢复得快。……嗯,你怎么也来了?”
“等了您半天也不回,我估摸着是走不脱身,又记着云妹的病,就煮了点粥送过来。”说着黄鹤起身从篮里端出一罐粥,想去拿碗,辛氏抢过来说,“我来,我来。你也是有病的人,跑这远,快去歇会儿。”
“娘,没事。您吃饭,我来喂。”
白云听说黄鹤也病了,挣扎着要起来自己吃,黄鹤轻轻地把她摁下,说:“别动,别动,姐这算什么病,头疼脑热的,没事。”说着端起罐子倒了半碗粥,坐在床沿喂白云。辛氏心疼地数落:“还说没事?四五天没吃没喝,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黄鹤撒娇地打断她的话:“娘,真的没事。刚才出门我喝了满满的一碗粥,您看,肚子胀得鼓鼓的。”
辛氏笑道:“本来就是鼓鼓的,别把我孙子饿坏了。”说着在黄鹤的笑声中把碗拿过来喂白云。
黄鹤四下看了看,问:“咦,九弟呢?不是说他在这里吗?”
辛氏答:“说是天黑前要赶回的……”
“怎么现在还没回?”黄鹤睁大眼睛问。
“还不是有事拖住了。”辛氏怕白云又伤心,哄孩子似的对她说,“不要紧,今天不回,明天肯定回,大娘今晚不走,陪着你……”
黄鹤把话接过来:“您回去,我在这里陪云妹。”
“那哪能行,你也是有病的人。”
“不要紧的。娘,就让我陪云妹一晚上吧,咱姊妹俩也好说说悄悄话。”
辛氏只好同意,嘱咐了几句就拎着篮子出了门,而此时蛇将军正向辛氏酒店奔来,他是来为县太爷报仇的。
自从被黄鹤甩进长江后,县太爷一直怀恨在心,总想伺机报复,却又怕像上次那样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只好躲得远远的。今天傍晚他在酒筵上听到有人说黄鹤怀了毛毛,认为时机到了,连夜找到蛇将军,兴奋地说:“黄鹤现在身怀六甲,行动不便,虽有绝技,却无法施展,正是恩公伸张春秋大义的好时机。”说着端出一盘银锭相赠,许诺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蛇将军本不想再揽这个事,怕吕洞宾和荆九知道了不饶他,又一想,也没什么可怕的,这事容易,费不了多少周折,干了就干了,连吕洞宾都拿不出证据来证明凶手就是他,更不谈那个卖盐的。其实在他内心里惧怕荆九甚于惧怕吕洞宾,吕洞宾在天庭毕竟还有人管着他,有个什么事玉帝那里不好办,而这荆九纯粹是个愣头青,就那样不要命地闯过来,一拳就把岩壁打出个大凼子,莫说老龟就是自己也后怕。打师怕哈师,任是高手又怎样,也不得不怕他三分吧?可此时不同,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神不知鬼不觉的,既然有人愿意出钱买凶,自己又可以出口恶气,何乐而不为?
想到这一层他答应了,当即赶到黄鹄塆,一脚踹开了辛氏酒店的大门。已经入睡的辛氏被惊醒,见一个黑影从店堂里冲过来,先是窜进了黄鹤的卧室,随后又窜进她的房间,一把揪住她的胸襟吼:“黄鹤在哪里?”
浑身发抖的辛氏抿紧嘴巴不作声。蛇将军恼火地一拳打过去,转身跑到店堂里一边掀桌子一边骂,“老子看你躲……”,骂了半天见还是没动静,只好悻悻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出了店门。
而这时黄鹤正躺在**与白云说话。朦胧的月光伴着窗外的蛙鸣从窗洞里透过来,把一方柔和的光亮淡淡地洒在她们身上,使得唧唧哝哝的低语染上了一抹平静、私密而又如梦幻的色彩。蓦地黄鹤不安地扭动起来,随即翻身坐起,捂住胸口呻吟。白云慌了,用肘子撑起上半身看着黄鹤问:“鹤姐,怎么啦?”
“不好,心里痛!”
白云惊骇地啊了一声,又赶紧闭紧嘴巴睁大眼睛看着她。
黄鹤咬了咬牙说:“西边……”
“西边怎么了?”
“有人出事了!”黄鹤一边下床一边说,踉跄着摸到小方桌前点亮油灯,又佝偻着腰向门口挪。白云惊恐地看着黄鹤背影:“出……事?谁?……啊,荆九和大娘都在西边哪……”她不敢朝下想,说了句“我的天……”就哽咽起来。
黄鹤扶住门框拉开门闩,回过头来说:“云妹,别怕,姐先回店里去看看。”说罢出了门,又不忘反手把门带上,这才抹了抹头上的汗还原成鸟形,略显笨拙地起飞。
一钩残月在云海里时隐时现,黄鹤朝着辛氏酒店疾飞,山岭、树林、湖泊、阡陌在她身下一晃而过,樟树上的酒旗终于在淡淡的月光里显现。她咕的一声引颈长鸣,把翅膀后掠,像疾箭一般地俯冲下来,在樟树下变成人形,朝店里奔去。门大开着,黑洞洞的,黄鹤顿时腿子一软,顾不得看一眼店堂里东倒西歪的桌凳,疯了一般地向婆母卧室跑去,随即发出号啕大哭声……
此时蛇将军却到了胭脂山,他是想穿过胭脂洞到南市,再到县衙去找县太爷,虽说白跑了一趟,赏钱还是得要的。月光把路面照得灰白,如同刚才辛氏的脸,这让他觉得好玩,正暗中遗憾不是黄鹤,却咦的一声停住脚步,——前面,黑黝黝的树林里透出一团橘黄色光亮。在他的印象中这里应该是没有人烟,略一思忖,就迎着光亮走去,白云的茅屋出现在眼前。他有点扫兴,原以为是鸡鸣狗盗之徒在林子里分赃,正好去趁机敲诈一把,没想到是有人住在这里了,于是转身就走。没走几步他心里又有了想法,深更半夜不睡觉,亮着灯是干吗呢?“光棍凌晨洗**,寡妇半夜磨豆腐”,莫不是有那种难熬又难言的事?喜欢偷窥的蛇将军又转身,悄悄地走到屋门口,发现门是虚掩的就对着门缝朝里瞄。刚开始看到的是油灯,是乡下才时兴的那种上盘下座的青瓷省油灯,火苗虽然微弱,瑟瑟抖动,却似乎在努力突破沉沉夜色的包围,要把昏黄的光晕推向整个房间,只是因为力有不逮,仅只照明了方桌的周围。他把注意力集中到桌子旁边,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正侧身面对门口躺在**,面色虽然憔悴,却因为灯光的辉映平添了几分清秀,心里不禁一喜,于是侧着耳朵听了听,断定屋里没有其他人……
此时白云也在听动静。女人是敏感的,病中的女人更敏感,她早就听见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要是在先前她会百般的警惕,但现在她误以为是黄鹤,正想抬起身子打招呼,却又听见脚步声在门口停了,接下来是死一般的寂静。这让她害怕,挣扎着爬下床,佝偻着腰扶住床沿喘了喘气,试探地喊了句“鹤姐……”,回答她的却是哐啷一声门大开,一阵风刮进来,油灯熄了,一个黑影狞笑着扑过来。
“啊——”,黑暗中传出白云惨不忍闻的尖叫声。一只夜鸟被惊动,从黑黝黝的林子里仓皇地飞出来,掠过朣朦孤独的茅屋,又隐入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声鸡鸣在寂静的山乡透过淡淡的晨霭传过来,东边天际显出一抹鱼肚白,白云从茅屋里爬出来。她匍匐在门槛上挣扎,一手抠住门框,一手向前伸,仿佛要抓挠什么似的蠕动着,没动几下就精疲力竭了,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撕心裂肺地喊了声“荆九,你在……哪里呀……”,就扑在地上痛哭。哭声渐弱,一阵抽搐,她昏迷在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