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四十六章 洪波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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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红色的江面激流汹涌,浊浪泛着白色泡沫向江堤冲击,堤岸边是一排排**在水里的木桩,河工们散布在周围,继续把一根根木桩钉入堤基。同这些河工一样,荆九也泡在水里奋力地用铁锤钉着木桩,运送防汛材料的划子在他们身边划来划去……

“嘡、嘡、嘡……”,一阵急促的锣声在江堤上骤响,人们惊骇地停下手里的活计向锣响处张望,只见一个巡堤的老汉提着锣跑过来,用锣槌指着下游喊:“翻砂鼓水了,快去啊……”河工们先是面面相觑接着是一阵**,荆九赶忙上岸,跳过几辆运送息壤(注:沙包)的独轮车和板车向下游跑去,等到他和河工们跑到出事的地方一看,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一个拳头大的管涌,窜起的水头却有半人高,如果不及时堵住,后果将不堪设想。眼看洞口周围的裂纹在可怕的扩张,荆九来不及多想,抱起两包息壤就扑上去,连人带息壤地堵在洞口。一股强大的涡流立马把他的身子吸住,洞口却在继续崩裂,看来堤外面的管涌大,水的冲击力也大,从背面堵根本堵不住。人们叫喊起来,提醒他去堵进水口,他又翻身跑上堤,拎起两包息壤跳到堤外的水里,塞管涌的进水口,没想到刚一松手息壤就被冲进洞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江边长大的他顿时清楚,卷着巨大漩涡的穿堤进水洞比堤背面的管涌要大十几倍,而且洞口还在扩大,这时候塞息壤无济于事不说,自己也会被冲进洞里,任你水性再好也挡不住这股激流。岸上的人显然也知道了,大叫着要他上堤,他却奋力朝着驶过来的一条驳船游去,厉声要上面的人赶快下船。船上的人自然不肯,站在船舷与他对吼:“凭什么听你的……”

荆九懒得与他们打口水仗,想着说了也是白说没有人会相信,就径自游到船尾抓住舵叶左右晃了晃,甲板上的人立马站立不稳都栽下水里。舵楼上又冲出几个人,骂骂咧咧地拿着竹篙朝他乱打乱戳,他一边躲闪一边使力把舵叶一扳,偌大的驳船立马倾斜,这几个人也泼进水里。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又扳住舵叶把船头调过来,猛一翻腕,再往下一按,十几米长的驳船就在水里竖起来,如同一根巨大的木桩。踩着水他将“木桩”推到管涌进水口,把船底贴在上面,原以为这样能挡住激流的冲击,哪知道已无数倍扩大的洞口竟然嗞溜一下,把整条船像鱼一样地吸进去,顷刻之间就消失。更令人惊骇的是,不到一会儿,船竟然从堤背面的管涌洞里冒出来,也就是说它横穿了大堤,可见堤里的渗流管道有多大。眼看整条船就要冲出来了,大堤会崩溃,河工们惊喊着往后逃,监工的兵丁也吓得往后退,从叫喊声里知道险情的荆九,赶紧如鲤鱼跳龙门地从水中纵身一跃,哗啦啦地带着水花腾空而起。借着往下落的重力他顺势一个千斤坠,“轰”的一下,黄尘飞扬,双脚落在管涌洞的堤面上,以骑马裆姿势把堤里的驳船踩得死死的。兵丁们先是傻了眼,回过神后一阵狂喜,急忙挥舞皮鞭把河工们驱赶回来,朝着进水口扔息壤……

一场大祸终于避免,荆九的威名在千里长堤传扬,戴红花打马游街让众人景仰自是荣耀,可真正让他高兴的却是可以吃顿饱饭了。工地的口粮都有定量,每餐一人一钵饭,荆九本来是个大肚汉,加上干的又是重体力活,一钵饭哪能够他吃?以前在家里锦衣玉食,讲究少吃饭多吃菜,说饭是主食是抬举它,可这里的菜餐餐都是萝卜片,缺少油水不见荤腥且不说,要命的是分量摆在那儿,五个人一盆菜,你多吃一口人家就少一口,谁也不敢现出“馋相”,饭是真正的“主食”。而这主食在这里还有个特点,差一口就像差蛮多,荆九岂止是差一口?现在好了,上面不仅让他从窝铺搬到宽敞的工棚,还特批“荆壮士的饭要管饱”,菜也比以前打得多,因此尽管没有享受到开小灶有荤腥的待遇,但毕竟不再是饿着肚子干活了。这让他觉得比戴花游街要实在。他压根儿没想过,在这堤上一个河工的荣耀看似没有多大价值,该干啥还是干啥,甚至比先前干得还要多,可是当时空等条件因缘际会地凑合在一起时,会比吃顿饱饭更重要。如果说此时能吃顿饱饭只是解决了眼前的利益,那么即将到来的遭遇却终生受用,他将由此“非复吴下阿蒙”。

事情发生在傍晚收工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堤上的作息时间除特殊情况外也是按传统办。这一天荆九回到工棚同工友们一起吃晚饭,工地上没有桌椅,大家都是蹲在地上团团围着菜盆吃,盆里的菜照例是水煮萝卜片。之所以老是这个菜,一是易于运输储存和烧煮,再就是多多少少可以弥补一下口粮的不足。河工们大多吃得,尽管没有荆九饭量大,一钵饭对他们来说也还是不够的,所以最受欢迎的菜是萝卜,其次是南瓜和茄子,都是可以塞肚子的东西。他们最怕的是冬瓜,看上去满满的一大盆,实际上是一盆水,吃进肚里就化了,不经饿。此时,大伙儿正吃得带劲,突然进来一个面色黧黑的中年汉子,先是略带夸张地耸了耸鼻子,说了句“好香的紫菘(萝卜)”,接着对众人团团一揖,连声道歉“打扰”后,径直走到荆九身边笑道:“荆少爷,别来无恙?”一口洁如白玉的牙齿让人见了喜欢。荆九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饭钵站起来,问:“你是……”,话未说完就认出来了。“朱老板!是你呀,你怎么……也来了?”说罢对着朱老板上下瞄,见他葛衣葛屦,裤脚挽得老高,腿上沾着泥巴,全然没有先前的老板相。

朱老板呵呵一笑说:“你是怎么来的我就是怎么来的,我来了有个把月了。”荆九不相信:“抓河工抓到鄂城了?”朱老板说:“哪里,我是来沌口走亲戚,一上岸就被他们搞到了这里,先是帮着运防汛材料,后来水大了就上了堤。哎,别说,在这里个把月简直是把我变了个人。”

荆九眯缝着眼咬着下嘴唇似笑不笑地看着他。这朱老板好歹也是个有钱人,素日里不说养尊处优,也是个肩不挑手不拿袖笼子里开杂货铺的主儿,可奇怪的是,如今做了这些日子的苦力,却不见一点萎靡,行事反倒比先前大气,于是问:“你是怎么晓得我在这里的?”

朱老板笑道:“你现在是一举成名天下知,要找你那还不容易?那天在堤上打马游街时我就看到了你,只是人多嘈杂,又是锣又是鼓的,唢呐吹得呜呜神,我喊了几声你没听见,所以今天就来了。荆少爷,若不嫌弃,屈尊到我那儿坐一下,请你喝一盅,叙叙旧,好不好?”荆九眉毛一扬,说:“你有酒?哪来的?行哪,在这堤上能搞到酒,还是一点真本事咧!”朱老板嘻嘻地笑,看了一眼荆九脚边摞着的几钵饭,说:“不光有酒,还有肉,让你解个馋。”说罢拉着荆九就出了工棚。

两人沿着堤朝东走,一路上错三落五地到处是高粱秆搭起的窝铺,也有席棚。这种用芦席搭成的工棚,或用来办公,或用来做后勤,也有用来住宿的,住在里面的大多是工地上有头有脸的人,门口一般放有水桶、挠钩和打狗棍,有的打狗棍旁堆着一些破碎的饭钵菜盆,里面夹杂着饭菜和铺草,散发出馊味和尿臊味。这时候天刚擦黑,时时可见河工在江边洗澡捣衣,大呼小叫地击水嬉戏,有那闹得兴奋的光着腚从水里爬起来,在堤上互相追打,抓住一个就扭在一起乱叫。朱老板捡起一块土坷垃扔过去,笑着骂了句“叫你大爷的二奶奶,穷快活”,回过头来就对荆九讲了个笑话。

那还是他刚上堤的时候,因为看管工具独自睡在窝铺里,半夜里突然听见有人喊,“走水了,走水了”,接着就是筛得山响的锣声。他赶忙起身一看,是伙房里失了火,火势正朝着沿堤搭盖的工棚和窝铺蔓延。河工们都跑出来,因为怕磨坏了裤子,他们都是像在家里一样光着屁股睡,这时候也来不及穿,赤条条地在堤上排成几行,传递着水桶从江里打水救火。好笑的事发生了,由于他们的动作快力度大,每递出一桶,胯裆里的那个行货就跟着往前甩,传递越快,行货甩得也越快,吧嗒吧嗒的一声接一声,连绵不断,不一会儿就把地上濡湿了一大片。带兵的都指挥使是西蜀人,笑得直打跌,一边笑一边骂:“日你的先人板板切,有这些水就够救火了,还递个锤子!”

朱老板绘声绘色地学着四川话,原以为会博得荆九一笑,——他要尽可能地使荆少爷有个好心情,哪知道荆九的脸色却凝重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是想起了白云,她现在怎样了?病应该好了吧?自从上堤后他总是克制着自己不想她,觉得想也是白想,反而多一些烦恼。白天里还好,忙着干活,没工夫去想这些事,但只要一回到住处往地铺上一躺,那惦念就像潮水一般地涌来,拦都拦不住。好在有黄鹤和辛大娘在那里,白云也可能搬到辛氏酒店了,他倒不特别担心她的安全,只是怕她见不着自己七想八想地加重了病情。本来,那天离开她时她还在昏睡,留给她的印象还是病前的那次发脾气拂袖而去,加上这么多天又没有打照面,她哪能从好处想!他从来都是不让人无端地受到伤害的,更不谈自己的老婆了,对她,他是有想法,但也只是停留在想法上,没打算真要把她怎么样,何况现在正处逆境,需要的是相濡以沫,抱团取暖,哪还能再生事?家和万事兴,他想今后要对她好一些才好,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了。

朱老板见荆九闷着头走自己的,也不好再作声,迤逦地来到一个工棚前,他轻轻地说了声“到了”,又用手指了指。荆九抬眼一看,是个比自己住处还要大的席棚,里面灯火通明,于是调侃地说:“好啊,你还瞒着我!说实话,是不是当官了?”朱老板笑:“我要是能当官,官就不值钱了。”

这时从棚里出来个中年人,一边走一边就话答话地说:“无所谓值钱不值钱。‘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否则,何来陈胜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