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四十七章 洪波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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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口气!荆九眉棱骨一跳,好奇地打量此人,见他胼手胝足,穿着也极其普通,是那种老百姓常穿的用黑褐色麻布做成的长身小袖袍和缦裆裤,袍褂一角撩起扎在腰间,脚上一双草鞋灰扑扑的已看不出本色,唯一引人注意的是,八字眉下黑瞋瞋的瞳仁精光四射,透着浑身筋节强悍。正想着这人是谁,却见朱老板身子一矮,屈右腿,跪左腿,低头,握左拳抵地,行了一个对尊者的屈膝礼,口里朗声禀报:“荆少爷到!”中年人颔首应了个“好”,神情跟朱老板一样自然,显然都已习惯了。荆九不由得又一愣,心想,这朱老板现在虽然是河工,好歹也是个有老板身份的人,何至于见了这人就像见到主子的?

中年人似乎没注意到荆九的神情,对他友好地笑了笑,抱拳拱手说:“久仰荆少爷大名,今日幸会!”朱老板向荆九介绍:“这是我们巨子。”中年人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对客人这样说,自报家门地说道:“曹州黄金甲。在下虚长几岁,荆少爷就叫我黄兄吧。”荆九赶紧还礼寒暄,心里却在想,巨子?这称呼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哦,记起来了,《吕氏春秋》和《淮南子》里都说过,墨家把最高领袖称为巨子,成员称作墨者,墨者奉巨子为圣人,绝对服从巨子的指挥,哪怕是“赴汤蹈刃”也“死不旋踵”,难道我是遇见了墨子传人?又一想,不会吧,记得白云说过,墨者协助秦国完成统一大业后就突然消失了,以致司马迁撰《史记》因墨学衰微墨者无闻已久,只能以二十四字附墨翟于《孟子荀卿列传》之尾,怎么现在又冒出个巨子呢?

此时自然不便问,同黄朱二人谦让了一下他先进了工棚。显然这是个修理防汛器械的场所,同工地上其他木工房一样,满地的木屑刨花中间,杂乱地摆放着一些破旧的车轮、车轴、绞盘,以及马凳、刨子、锯子、斧子等工具,只有棚壁正中挂着的一幅画,让人觉得怪怪的。这倒不单单因为这里是工场,是干活的地方,没必要像书斋客厅那样,要挂幅画摆个花瓶什么的显得雅致,而且还因为唐代的社会是个“处工就官府”的社会,工匠处于官府的严格控制下,社会地位很低,以这种身份玩高雅分明是僭越,有一种“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嘲讽意味。荆九下意识地抿嘴一笑,走过去看了看。这是一幅年代已久画在较细密的单丝织成的绢上被称之为帛画的画,画上的人物是个串足胼胝、面目黧黑的老者,却身着白衣,腰悬佩剑,手拿矩尺,身边散乱地放着几卷简牍,乍一看觉得不伦不类,仔细端详,却从那线描的规整劲利,色彩的绚烂谐调,感受到不可言传的妙,耐人寻味。他想这大概是墨子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拿着木匠的矩尺。

正想问,却见一个青年河工拎着提盒进来,从中端出一碗碗菜肴摆在地铺上,又从工具柜里抱出一坛酒放在菜肴旁,转身端来一盆水,朱老板随着黄金甲走过去,用木瓢取水洗手。荆九从来没有餐前洗手的习惯,见他们如此讲究也只好有样学样,走到盆前却被朱老板摇头示意制止。黄金甲客气地说:“荆少爷不必入俗从令。”说罢,用手捧水漱了漱口,恭敬地朝着画像鞠了两个躬,然后双手合十,啪啪地击了两掌,再鞠躬时口里就喃喃地祈祷起来。朱老板也上前参拜,他更虔诚,祈祷过后还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站在一旁的荆九暗忖,不就是吃顿饭么,何必如此繁文缛礼?黄金甲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一边让着手请他入席一边说:“让荆少爷见笑了。其实也不是每饭如此,只是在招待贵客并且挂有祖师画像时才行礼如仪的。”荆九听了感动地说:“小弟何德何能,竟蒙黄兄如此礼遇,实在受之有愧。……敢问黄兄,刚才言说的祖师可是墨家鼻祖墨子?”黄金甲敛容答道:“正是。”荆九为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而高兴,欣喜地啊了一声说:“小弟对墨家知之甚少,但闻老人家为宣传‘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主张,奔走于各诸侯国之间,乃至摩顶放踵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精神甚是感人,常恨无缘拜谒,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荆少爷请说。”“小弟也想参拜,以慰长想。”黄金甲八字眉一扬,豪爽地说:“墨家本是武士行会,荆少爷是大英雄,岂有不允之理,只是请荆少爷不必拘泥礼法,把心尽到就行。”荆九庄重地点点头,走到画像前还是一丝不苟地按刚才程序对墨子进行了参拜,并且像朱老板一样磕了三个头。

黄金甲很高兴,派朱老板请他来就是想要他入伙,现在看来有希望,于是酒过三巡问了问荆九在堤上的情况,就又谈起墨子,其意图自然是让荆九深入了解墨家,再在谈得入港时趁热打铁地邀他加盟。

荆九对墨子本来就有兴趣,只是苦于有关他的书籍太少,而且大多语焉不详,现在听黄金甲一一道来,便如入山阴之道目不睱给,于是又想到那幅画像画得奇巧,说:“黄兄,墨子是杰出学者,他在受教于周官史角的传人学习周礼之后,因厌烦儒家的烦琐礼乐,最终背周道而用夏政,舍掉了儒学,创立了自己的墨家学派,使之成为与儒家并称的‘孔墨显学’。可是你刚才也讲到,他出身木匠家庭,因此汉朝的大学者王充说他祖先是粗鄙之人,墨子也自称‘鄙人’,时人称他‘贱人’和‘布衣之士’,但是他的手工技艺确实过人,堪与鲁班相比,做的木鸢能在天上飞三天三夜不掉下来,还发明了辘轳、滑车、云梯……,这大概是画像上既有简牍又有矩尺的原因。我不理解的是,作为一个学派创始人的画像,本应该突出简牍,可画师却似乎更强调矩尺的含意?”

黄金甲正色答道:“是这回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幅画像主要是供墨门弟子参拜的,矩尺在这里不仅仅寓意能工巧匠,更重要的是暗示墨家是个严格的组织。墨家学派由有知识的平民组成,既尚贤又尚同,把首领称为巨子,取的就是‘手握矩尺的大匠’的意思,意味着墨者须以绳墨自矫。”

“哦!”荆九若有所思地看着画像,又问,“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听说在先秦剑是身份的象征,用来区别贵族与平民,可墨子不是贵族,为什么画像上的他腰悬佩剑?……啊,明白了,要的就是这个颠覆效果,‘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嘛!他是不是还会武艺?”

“墨子做过宋国大夫,当然有资格佩剑。不过,按你的说法去解释也可以,他终归是平民的代表。”黄金甲说,“还可以从另一角度看画像,剑为百兵之君,墨子是武士的祖宗,他不配佩谁配佩?至于说到武艺,他老人家不单是会武艺,而且武艺高强,能攻善守。他年轻时就通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不到三十岁就创办了天下第一所综合性平民学校,让弟子们学习包括军事在内的各种知识,因此有人称墨家为武士的行会。其实正如你说的,墨家更主要的是个学派,只是因为主张锄强扶弱,兼爱,非攻,节用,苦行,蔑视权贵,强调公平与正义,敢于为了公理和道义献出自己的生命,才使人误以为墨家是以侠为主的武士团体,前汉初年陆贾就说过墨门多勇士。”

“如此说来,墨家是文武兼修,武备是为文事服务的。这大概是墨门多勇士的原因?”

“就是这回事,要成为墨者,就必须有压倒一切敌人而不被敌人压倒的气概!”

“跟唐雎一样!”荆九赞赏地在地铺上击了一拳,朗朗背诵起来:“‘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对!赴汤蹈火,死不旋踵。”黄金甲也兴奋起来,端起碗一边敬酒一边说:“之所以能如此,一方面是出于墨者对理想的坚持与执着,另一方面也说明墨家有着严密的组织性与凝聚力,最讲究令行禁止,绝对服从,而且容易形成集体行为。我祖父曾跟我讲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楚国要攻打宋国,墨子听说后就千里迢迢地赶到楚国劝说楚王不要发动这场战争,与此同时他派禽滑厘等三百弟子助宋守城以防不测。好在墨子止楚止住了,若楚王好说歹说不听呢?以楚之强而宋之弱,一旦楚王加兵于宋,不仅宋国难保,墨子与三百弟子的命运也很难说了。以墨家宁死不屈的精神和铁的纪律推想,他们绝对是宁可死也不会有一人退却的。这就是墨家与其他学派的一大区别。因此有人说,墨家有如国家,师生之间有如君臣,是武士的代表;儒家有如家庭,师生之间有如父子,是文士的代表;至于道家和法家,分别代表隐士和谋士,是连组织都没有的。”

“哦。”荆九沉吟着说,“墨家的行事,我在《吕氏春秋》里看到过,墨家巨子孟胜为楚国阳城君守封,他与弟子一百八十三人无一后退,全部战死。真是非墨家不可为!”

黄金甲点了点头,说:“以崇高的理想为目标,以严格的组织为规范,以甘愿为理想献身为精神,这便是墨家的总体特征。”

“是这话。”荆九把双臂挽在胸前头朝后一仰,凝眸沉思,良久才说道:“黄兄,今天一席话,使我对墨家有了更深认识。在墨子看来,这个世道的根本问题是以强凌弱,巧取豪夺,而不是孔子痛心疾首的什么礼崩乐坏,犯上作乱,墨子的同情心是倾向弱者的。他提出的兼相爱,交相利,禁止‘强执弱’‘富侮贫’‘贵傲贱’‘诈欺愚’,反对贵族、富人欺压下层民众,比儒家的‘仁者爱人’进步多了,更不谈打破等级制界限,在尚贤前提下尚同,儒家想都不敢想。至于孟子说的‘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重己的杨朱哪能跟利他的墨子比?因此说墨家思想在诸子百家中具有最高智慧应不为过。只是我想不通的是,这样一个显赫的学派,怎么一到汉代就销声匿迹了呢?我内人说可能是被秦始皇斩尽杀绝了,但同样是遭此厄运的儒家,为什么能连绵不绝?汉武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是不是也采用了焚书坑儒式的极端手段不得而知,历史典籍没记载,但百家中的道家不但没有被废黜掉,相反还堂而皇之地发展成了宗教,说墨家是毁于汉武帝之手,恐怕是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