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口氣!荊九眉棱骨一跳,好奇地打量此人,見他胼手胝足,穿著也極其普通,是那種老百姓常穿的用黑褐色麻布做成的長身小袖袍和縵襠褲,袍褂一角撩起紮在腰間,腳上一雙草鞋灰撲撲的已看不出本色,唯一引人注意的是,八字眉下黑瞋瞋的瞳仁精光四射,透著渾身筋節強悍。正想著這人是誰,卻見朱老板身子一矮,屈右腿,跪左腿,低頭,握左拳抵地,行了一個對尊者的屈膝禮,口裏朗聲稟報:“荊少爺到!”中年人頷首應了個“好”,神情跟朱老板一樣自然,顯然都已習慣了。荊九不由得又一愣,心想,這朱老板現在雖然是河工,好歹也是個有老板身份的人,何至於見了這人就像見到主子的?
中年人似乎沒注意到荊九的神情,對他友好地笑了笑,抱拳拱手說:“久仰荊少爺大名,今日幸會!”朱老板向荊九介紹:“這是我們巨子。”中年人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對客人這樣說,自報家門地說道:“曹州黃金甲。在下虛長幾歲,荊少爺就叫我黃兄吧。”荊九趕緊還禮寒暄,心裏卻在想,巨子?這稱呼好像在哪裏見過的。哦,記起來了,《呂氏春秋》和《淮南子》裏都說過,墨家把最高領袖稱為巨子,成員稱作墨者,墨者奉巨子為聖人,絕對服從巨子的指揮,哪怕是“赴湯蹈刃”也“死不旋踵”,難道我是遇見了墨子傳人?又一想,不會吧,記得白雲說過,墨者協助秦國完成統一大業後就突然消失了,以致司馬遷撰《史記》因墨學衰微墨者無聞已久,隻能以二十四字附墨翟於《孟子荀卿列傳》之尾,怎麽現在又冒出個巨子呢?
此時自然不便問,同黃朱二人謙讓了一下他先進了工棚。顯然這是個修理防汛器械的場所,同工地上其他木工房一樣,滿地的木屑刨花中間,雜亂地擺放著一些破舊的車輪、車軸、絞盤,以及馬凳、刨子、鋸子、斧子等工具,隻有棚壁正中掛著的一幅畫,讓人覺得怪怪的。這倒不單單因為這裏是工場,是幹活的地方,沒必要像書齋客廳那樣,要掛幅畫擺個花瓶什麽的顯得雅致,而且還因為唐代的社會是個“處工就官府”的社會,工匠處於官府的嚴格控製下,社會地位很低,以這種身份玩高雅分明是僭越,有一種“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嘲諷意味。荊九下意識地抿嘴一笑,走過去看了看。這是一幅年代已久畫在較細密的單絲織成的絹上被稱之為帛畫的畫,畫上的人物是個串足胼胝、麵目黧黑的老者,卻身著白衣,腰懸佩劍,手拿矩尺,身邊散亂地放著幾卷簡牘,乍一看覺得不倫不類,仔細端詳,卻從那線描的規整勁利,色彩的絢爛諧調,感受到不可言傳的妙,耐人尋味。他想這大概是墨子了,隻是不明白為什麽要拿著木匠的矩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