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无稽之谈。尊夫人的猜测有些对,墨家是毁在秦始皇手里,但没有斩尽杀绝,今天我能坐在这里就是明证。当时的情况是,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接着统一文字、度量衡,再接着就是统一思想。这时他遇到个难题,秦国是靠墨家的协助得到天下的,但他不能靠墨家只能靠法家治天下,因为墨家尚贤,主张由民众‘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然后在逐级尚同的基础上实行君主集权,法家呢却是提倡强化君主专制,以严刑峻法治国,适合秦始皇的想法,可当时最大的学派是儒家和墨家。怎么办?秦始皇只好对儒家和墨家采取拉拢的手段,结果是拉拢不成他就取缔。由于墨家学派的主张与他冲突最大,因此受迫害也最大,所谓的‘焚书坑儒’是后世儒家的渲染,其实坑的大多是墨家,为了不让斩尽杀绝,墨家的传人只好选择逃亡,逃得越远越安全……”
说到这里黄金甲停下来,神情悲怆地端起碗喝了口酒,竭力想让自己平静。荆九和朱老板默默地看着他,良久荆九才问,“他们去了哪里?一千年哪,没有任何消息。”
“他们去了日本。当时的日本还是蛮荒之地,又远隔重洋,秦始皇的势力还达不到那里。在徐福掩护下,他们一行人登上了东海边拥挤的海船,船头指向遥远而未知的国度,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荆九脸色怆然,冥思片刻说:“徐福的事我听说过。当时是秦始皇灭了六国后东巡,看到海州湾内蜃吐气,隐约现出三座神山,以为那里有仙人,于是派徐福东渡求长生不老药方,一共去了三次,但有文字记载的只有两次。按记载的说法是,第一次遇上了台风,船毁大半,没有去成。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成功了,徐福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和百工以及大量的物资随船到了日本。(注:1994年4月当选的日本首相羽田孜上任前,公开承认他是中国第一个皇帝秦始皇的后裔。他说他的祖先姓秦,在200前才改为‘羽田’,他是率领3000童男童女从中国到日本的徐福的一个随员的后代。)可是——,黄兄,按你刚才所说,徐福带去了众多的墨家传人,他是怎样瞒过秦始皇的?再说,徐福是鬼谷子先生的弟子,道家学派的人,应该是与墨家没有关系,他又为什么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干这件事?”
黄金甲答:“由于前两次失败,徐福听到一些对他极为不利的风言风语,怕再次拿不回药方被秦始皇问罪,就拿定主意去而不归。他以向海神献礼为由,向秦始皇提出需要千童和百工,可这千童是真,百工是假,带走的都是正宗的墨家传人。这些传人包括我的一个祖先在内跟徐福是老乡,都是墨子的家乡齐国人,早就是朋友,所以当他们遭到秦始皇的剿杀时,就跑去找正要东渡的徐福。你晓得的,墨家传人本来都是能工巧匠,伪装成百工完全可行,何况把他们救出去对徐福在海外立足能起到巨大作用,因此尽管风险很大,徐福还是伸出了援手。这恩德我们墨者永世不忘!”
“秦始皇后来知道吗?”
“知道,他派人追击却因遭遇飓风船毁人亡。民间传说他一怒之下,挥着赶山鞭移山填海,想在海上造出一条追杀的通道,却再次遭到失败。这让他灰心丧气,再也没有那个劲头了,加上他以为墨家传人都跑到了海外,于是连国内也放松了追查。”
听到赶山鞭,荆九突然觉得浑身火辣辣的一阵痛,接着像是有无数蚂蚁在身上爬。他没去深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在身上搔了搔,问:“如此说来,国内还是有逃脱剿杀的墨家传人?”
“有,我的几个没有东渡的祖先就在其中。尽管人数不多,但他们隐姓埋名地活了下来,在后来的反秦起义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并且使墨家思想一直在民间暗流涌动,只是名称不再是墨家或墨者,而是被称作游侠!你再读读司马迁在史记中所写的《游侠列传》,游侠们那种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诚、赴人之危厄、救人之急难等精神与行事,不就像墨家中的人吗?”
荆九习惯性地咬着下嘴唇想了想,点头说:“是这回事!朱家自己穷得每顿饭只吃一样菜,却藏匿、救活不少人,项羽的大将季布被刘邦追捕,他通过夏侯婴向刘邦进言使季布得以赦免,可是季布后来地位尊贵时,他却终身不肯与季布相见,施恩不图报!再说那个剧孟,刘濞叛乱时,太尉周亚夫在洛阳得到他,高兴地说:‘吴、楚七国发动叛乱却不求剧孟相助,我知道他们是无所作为的。’可是这样显赫一时的大侠,死时家中竟然连十金的钱财都没有!至于郭解不计私仇,放走杀死自己外甥的凶手,简直是与行墨者之法杀了自己独子的墨家巨子异曲同工。由此看来,正如黄兄所说,先秦墨家作为一个学派虽然消失,但他们的精神与行为风格并没有消失,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
“诸葛亮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朱老板插话说,“刚上堤时我负责管工具,看着那些手推车、箩筐、扁担,我就想到诸葛亮发明制作的木牛流马,只觉得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不是那些为做官而读书的书呆子能比的。后来,我成为墨门弟子才发现,他的博通古今,非命尚力,与墨子有着惊人的相似;而平民宰相的形象,又与墨家的兼爱主张不谋而合。他一生克勤克俭,后半生把持着蜀国的军政大权,却既不敛财,也不谋任何私利或名位,一直都是以兴复汉室为己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唯有墨家精神,才能造就这样的千古名相。”
“说得好。”荆九低头喟然一叹,“我好想成为墨门弟子,只是……”
“只是什么?”
黄金甲身子朝前一倾,神情专注地看着荆九,得知荆九是顾虑到墨家的完整的理论体系和严密的逻辑思辨能力,绝非他这种读书不多且重气轻命的人所能适应,不由的八字眉一扬哈哈大笑,连声劝他不要多虑,并以朱老板为例。荆九笑道:“我哪能跟朱老板比,他以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只是后来才做生意当老板,无论是从文才看还是从经商头脑看,他都应该是跟李白有一比。”这话说得黄朱二人大笑,特别是朱老板笑得直打跌,“拿我跟太白先生比啊?他一生好往名山游,采矿卖矿发大财,如今发到京城做了帝师,我却在这里做河工,能比吗!”一番戏谑冲淡了可能出现的尴尬。其实荆九还有一层顾虑没有说,他是个平交王侯的人,而墨家却是个等级森严的组织,他怕自己的贸然加入对双方没有好处,只好托词婉拒,内心里却是以墨者自居的。
黄金甲知道再劝下去也没用,欲速则不达,便说道:“入伙的事以后再说吧,不管怎样,在我心里都是把你看作我的好兄弟。哦,只顾说话,菜都凉了。来,来,吃菜!你尝尝这个,是用蛇肉和猫肉烩制的。”
“蛇肉?猫肉?”刚松下一口气的荆九怔了怔,天下美味他尝过不少,可这蛇肉猫肉还真是没吃过,好奇地拈了几块品尝,觉得味道并不是怎样好。朱老板说:“要是加点鸡丝就好了,那味道会立马妙不可言,可惜这大堤上搞不到鸡,也只好将就了。”
荆九笑着说:“能有肉吃就不错了,哪还敢挑肥拣瘦。要说在这堤上搞条蛇倒不难,能搞到猫才是本事。这猫是哪来的?”
“偷的,”朱老板一笑,“偷的都指挥使的。‘男不养猫,女不养狗’,可他娘的都指挥使却偏偏唱反调。早就想宰了它,你来得正好,凑盘菜,味道虽说不怎样,终归还是有点肉味。”
荆九哈哈大笑:“那是,那是,比紫菘好吃多了。”说着端起碗向黄朱二人敬酒。黄金甲喝了一口,张开生满老茧的巴掌抹了抹嘴正要说什么,门外匆匆进来一个人,行过礼后递上一封请柬。这请柬是夹在一个栗色夹板里,用一条红丝绳挽着结成一个蝴蝶结,轻轻一扯就松开了。黄金甲庄重地从里面抽出一张梅红八行笺看了看,脸上便有了笑意,说:“谢谢你家主人盛情,明天晚上我会如约而至。”说罢从衣兜里掏出枚印章,在口里哈了哈气,重重地盖在回执上。朱老板掏出一小锭银子赏了来人。
荆九正暗忖是什么人值得墨门巨子如此重视,却听见黄金甲说,“荆少爷,明晚在老关有个饭局,是京中秘书监晁衡下的帖子,我想请你一道去,如何?”
“是那个日本人晁衡吗?”荆九想起曾老板提到过他。
黄金甲点了点头:“是他,以前是日本遣唐留学生,后来在长安参加科举,中了进士,皇帝喜其才,赐他汉名晁衡,留在我国任职好多年了。这次他是从扬州回京,因江里发洪水滞留在南岸嘴,前些时他到沌口来了解汛情,我们见过一面,谈了一下为鉴真大师造船东渡的事,估计他约我去是要敲定这件事。”
听了这话,荆九又想起曾老板也提过鉴真,看来这个骗子说他跟晁衡是朋友不是诳语,于是欣然同意,他要向晁衡打听曾老板的住处,日后好去扬州讨回那些骗去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