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五十章 洪波曲(5)

字体:16+-

黄金甲眼睛一亮,赞道:“好,这话说得好!”

晁衡谦逊地摆摆手:“这话不是我说的。”

“知道是谁说的吗?”黄金甲嘴角带着笑意问。

“不知道。是我小时候常听到父母这样教训我,——也不只是我父母这样说,我们那里好多人都是这样说,像是流传下来的古训。我曾经想弄清它的出处,也作了些调查,可是19岁那年我到大唐留学,这项研究就中断了。”晁衡不无遗憾地摇摇头。

坐在晁衡旁边的荣睿和尚把话接过来:“是贵国的墨子说的。”他告诉黄金甲,他们寺院里有本书记载了墨家的事,神武天皇从中国到日本时,随船同去的有很多墨家传人,面对一片荒芜的土地,那些墨者就是用墨子的这句话鼓励大家的。他们说,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与禽兽、麋鹿、飞鸟、爬虫们不同。后者可以听天由命,以它们的羽毛为衣裳,以它们的蹄爪为鞋袜,依靠它们周围的水草为食物,因此即使雄性的动物不耕田种地,雌性的动物不纺纱织布,也能够衣食无忧。而人就不一样,“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

黄金甲激动地点着头,问:“神武天皇?你说的神武天皇是谁?”

“就是贵国的大神徐福,他是我们日本天皇第一人。”

荆九啊了一声,问道:“‘天皇’的称号就是从他开始的?”

荣睿说:“在我们日本是从他老人家开始的,但在贵国的方士中早就有了这个用语。”

“哦,徐福……大神本来是方士出身。那——,‘天皇’既然是道家用语,那些墨家传人为什么要同意这个称号呢?岂不是承认在那片土地上道家是正统!”荆九问罢觉得意犹未尽,又强调:“须知当时漂洋过海的几千人中,墨家的能力和作用最大,他们不会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在即将建设的新国家里,他们会因此‘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荣睿说:“据那本书上的记载,墨家传人赞同天皇制,是因为对我神武天皇怀有感激之心,他们出国前正遭秦始皇追杀,是神武天皇救了他们。再说,神武天皇作为东渡的移民的领袖,他的地位与功劳也完全相称。当他带着大量的人口和物资迁移到日本时,当地的土著人还处在原始状态,是神武天皇教会了他们耕田、纺织、造船、打鱼、冶炼、兴修水利和采药治病……,因此大家对他奉若神明,把他当作我们日本的黄帝或炎帝。书上说,大多数墨家传人是心悦诚服的,甘心做他手下的将军和门客。”

荆九觉得这话不能让人信服,暗想:徐福终究不过是个方士,耍嘴皮子行,他哪来那么大的本事?又是耕田又是纺织的,更不谈安邦治国了!当时他身边肯定是有能力极强的高人,这些高人除了冒充百工的墨家传人还能是谁?毫无疑问是他们在那里起作用。至于拥戴徐福,同意按道家的用语称他‘天皇’,不排除是有感激的因素在里面,但要说心悦诚服恐怕未必。事情的真相只怕是,国家肇始的一切要务基本上都由墨家传人担当,徐福本人也乐得其成,因此徐福虽说贵为天皇,实际上是傀儡。但墨家是守信义的,他们虽然掌控着国家的实际权力,却又始终维护着天皇的至尊地位,这大概是天皇制一直世袭至今从未被颠覆过的原因。

这想法当然不便说出来,荆九说的是:“据我所知,墨者从来都是坚持自己的主张,何况是建设新国家,他们更不可能按道家的办,否则宁可不做将军和门客,甚至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记得《史记》中说过田横五百士的故事,陈胜吴广起义抗秦后,四方豪杰纷纷响应,墨子家乡的田横也是抗秦部队的首领。刘邦消灭群雄统一天下后,田横不顾齐国已经灭亡,同他的战友五百人困守在一个孤岛上。刘邦担心日后为患,便下诏令说:如果田横来投降,便可封王或者侯;如果不来,便派兵去把岛上的人通通消灭掉。田横为了保存岛上五百人的生命,便带了两个部下离开海岛,向刘邦的京城进发。但到了离京城三十里的地方,田横对两个部下说:‘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而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说罢自刎而死,遗嘱两个部下拿他的头去见刘邦,表示自己不受投降的屈辱,但要保存岛上五百人的生命。刘邦用王礼葬了他,并封那两个部下做都尉,但那两个部下在埋葬田横时,也自杀在田横的墓穴中。刘邦派人去招降岛上的五百人,可他们听到田横已自杀,便都蹈海而死。司马迁因此感慨地写道:‘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说到这里荆九停了一下,好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他抿一口酒继续说,“咱们可以想象,面对高官厚禄,困守孤岛的田横等人尚且能如此,更不用说在环境相对宽松的情况下,这些正宗的墨家传人会如何,只是因为局势不一样,结局才不同。但他们还是在已诺必诚上,展示了‘高节’和‘至贤’的另一面,恰好与田横等人的壮烈珠联璧合,昭示出墨者在逆境中会怎样在顺境中又如何。”说到这里,荆九特意看着荣睿说,“听说贵国的武士一直到现在都崇尚这样的‘高节’,以做这样的‘至贤’为荣,不能不说是墨家遗风。”

“那是,墨子本来就是武士的祖宗。”朱老板插话说。

道航和尚一直睁大眼睛听,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读书人与打打杀杀的武士联系在一起,于是问道:“莫非日本武士的祖宗也是墨子?”

荣睿答道:“是不是墨子贫僧不清楚,但我国的武士大多是读书人,这是肯定的。他们能文能武,琴棋书画样样来得,是个很特殊的阶层,有一套自己的道德规范,叫作武士道。噢,对了,这些武士应该跟贵国最有影响的杀手荆轲相像,可荆轲更像是个读书人,并非身怀绝技的武侠。”

这番话让大家沉思,普照和尚想了想,说:“可能是这回事,大化革新之前,我们日本本土文化的主流是墨家文化,日本武士出自墨门,但在大化革新之后呢,由于遣唐使团把大唐的儒家文化引入日本,与本土的墨家文化发生激烈冲突,冲突的结果是儒家文化暂时占据了上风,日本武士又受到儒术的熏陶,譬如‘杀身成仁’等等,这就使他们的行为规范有了儒家的成分。但是,如果以此认为儒术在日本从此占据了正统地位,像汉武帝时的独尊儒术那样,那又是大错特错了。我们日本国接受的主要是大唐的法律和制度,而儒术中只有和墨家相通的地方,才能得到很好地吸收和继承。例如儒家的‘忠孝节义’和墨家有相通之处,所以被借鉴和吸收,而儒家的‘学而优则仕’以及由此而来的科举制度,则在日本没有多大市场,试行过一段时间就取消了,墨家是强调动手能力的。金甲君,像你这样的能工巧匠在日本有很多,这是我们能多次派出遣唐使团漂洋过海的原因,可惜在贵国自从墨家消失后,人们都是为了当官才读书,越来越轻视手艺人,以致当今大唐虽是盛世,却少有你这样的制造人才,真是殊堪叹息。我们这次从扬州一路找过来就是明证啊,长此以往,恐怕今后的日本制造业要超过贵国!”

黄金甲脸色凝重地点点头说:“有这种可能。要是能让墨家学说重归故里就好了,也不知道墨家传人当时带走的典籍是不是保留下来?毕竟一千年了。”

晁衡沉吟着说:“按我的猜测,这些典籍即使能带到日本,保留下来的可能性也极小,我就没见过。试着找找看。”当即嘱咐荣睿、普照回国后留心查一下,务必有个确切的答复。

荣睿说:“我们一定尽力找,不管找不找得到,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当时确实是有墨家典籍带到了日本。我们寺院的那本书上就记载着这样一件事,秦统一后追杀墨家传人,当时的巨子黄庭靖想起兵反抗又怕挑起战争,给百姓带来新灾难,于是派自己的儿子黄天琼和另外几个灵子,——墨门弟子学业有成的称为灵子,带着众多墨家传人随我神武天皇东渡。可是到了日本后,黄天琼与神武天皇发生了矛盾,神武天皇主张与当地土著融洽共处,就地建国,黄天琼则想用三十年时间把土著居民训练成十万精兵反攻中土。就在他们还没有争出个结果时秦朝灭亡了,刘邦得了天下,留在国内的巨子黄庭靖深知黄天琼有帝王之心,并且又是文武双全的盖世奇才,担心他不按墨者之法尚贤,就以巨子身份派人到日本,命令黄天琼远航寂寥洲(今南美洲),永远不得返回日本和中土。那本书上说,至今在寂寥洲还有汉人村,使用的文字仍然是汉字,用语也大多与墨家相同,可见当时在日本是有墨家典籍的,黄天琼不可能把它都带走。”

荆九和朱老板不约而同地偷觑了黄金甲一眼,见他神色自若,似乎黄庭靖也好黄天琼也好,都与他无关,显然他是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墨家巨子的身份。

宴毕,黄金甲同晁衡等人谈妥了去扬州为鉴真造船的事,他决定先同他们去长安,一旦朝廷同意鉴真出国,他就再同他们去扬州,这样就可以避免两头等耽误时间。晁衡很高兴,他认为通过李林宗的关系找李林甫,事情一定能够成,谁都知道皇上现在对朝政不感兴趣,把主要精力都转移到了享乐和迷信道教神仙上,朝中大小事都由李林甫说了算。荆九趁机问了曾老板的事,见晁衡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见过这个人,就晓得姓曾的是把道听途说拿来吹牛,只好苦笑地摇摇头。

过了些日子防汛抗洪终于结束,朱老板要回鄂城,荆九把他送上船,约好黄金甲一旦有信两人就一起去扬州,他还是要去找曾老板,把那些骗去的钱要回来。看着朱老板的船顺流而去,荆九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温驯流淌的江水,又脸色凝重地朝着江对岸眺望。江风猎猎,把他的衣襟撕扯得噗噗直响,他却听着像是一面旗帜迎风招展,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意。这该死的汛期总算结束了啊,终于可以回家了,先回去看看娘,再换件衣裳过江把白云接回来,然后一条心打理生意。一切按他在堤上考虑过千百遍的计划进行,一切又好像与计划有点不同,原因自然是与黄金甲的结识给了他新的热力,使他觉得眼睛一亮,心中多了几分憧憬。想到这里,他血脉偾张浑身燥热,干脆把上衣脱下来搭在肩上,打着赤膊向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