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西大街似乎没有因为这一个多月的洪水肆虐有所改变,照样车水马龙,甚嚣尘上。啊,到了,那熟悉的铁皮黑漆大门映入眼帘,正午的阳光把门前的石敢当照得格外明亮。听老一辈人说,这石敢当又叫石将军,能消灾免祸,原本是汉武帝登泰山带回的四块泰山石,放置在未央宫的四角以辟邪,后来老百姓竞相效仿,相沿成习,一直传到了现在。荆九不相信一块石头能有什么神通,但每次外出归来看见它心里还是很熨帖,可现在他却皱起了眉头,有点不祥的感觉。大白天里把门关得紧紧的,不做生意了?零售还好说,这里不卖人家可以去别处,各州县的客户怎么办?都是老主顾,大老远地跑来却是闭门羹,又不好去找另一家,车船食宿都会成问题,无形地增加了成本,这是很失信誉的。因此荆记商号有个老规矩,除了月底盘存的那一天关门外,从来不允许轻易歇业,一歇业就是有大事。想到这里,荆九的脚步就显得匆忙了。
他完全不知道家里的事,堤上实行的是准军事制,不许河工与家人有联系,怕的是以讹传讹散布汛情引起社会恐慌。他曾问过都指挥使家里是不是知道他上了堤,都指挥使说官府已经都通知了,是按各人登记的地址通知的,要他放心,但家里的情况官府绝对不许跟河工说,怕影响了防汛。想着父母身体一向好,白云那里有辛大娘和黄鹤,料无大碍,至于店里的生意,母亲只怕再也不敢作主张,应该是不会出纰漏,他向来都是能不求人就不求人,尽量不给人添麻烦,就没有托都指挥使帮他问问家里的情况。现在看来不是那回事。他忐忐忑忑地上了门前的台阶,正要抬手叩击铺首铁环,门却悄然大开了,黑洞洞的如同虎口。“这是唱的哪出戏?”荆九眉头又一皱,正要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一条铁链哗哗地飞来,套在他的脖子上,把搭在肩上的衣服也绊在了地上。他怔了怔,抬手正要反抗,却见一群捕役从屋里涌出来,将他团团围住。
“你们这是干什么?”荆九攥紧颈项上的铁链问,两拳暴出青筋。
“干什么?你还不晓得!”挂着腰刀腰牌,怀揣铁尺绳索的捕头冷笑。
“我不晓得!”荆九圆睁豹眼猛的一吼。
捕头吓得往后一缩,下意识地握紧腰刀刀柄,嗫嚅着说:“荆……荆少爷,我晓得您功夫好,只是……,有话咱到公堂上去说,这里不方便。”
荆九冷静下来,想了想,把头一点:“行,我先进去见一见我娘。”说着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
“里面没人了。”
“人呢?”荆九脸色一下子灰白,拿着衣服呆住了。
“都在官府里。看来你是真的不晓得,有人控告你……你家把土盐当作海盐卖,听说……,听说……”
已经死了几个人的事捕头没敢往下讲,荆九却已震惊得啊的一声,直瞪瞪地看着捕头说不出话来。他不敢相信一向精明能干的母亲会干出这种糊涂事,上曾老板的当可以说情有可原,那是些谁也没见过的土盐,莫说一个妇道人家,就是行家里手也会被足以乱真的洁白欺骗,自己要不是无意中濡湿了盐粒,同样会上当;可这次明明晓得是土盐啊,人不能食用的,可为什么要拿去当食盐卖,就不怕出事吗?
是的,荆太太就不怕出事吗?何况她已经出过一次事,再出事就会让荆记商号开不了门,她不会不清楚,她肯定是怕。但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干了呢?坐在班房里的荆太太追悔不已。
还是那一天,儿子走了后她扑在桌上哭,一边哭一边骂曾老板,吴妈端着盆热水进来,绞了把汗巾递给她,说:“太太,您要保重身子。”
荆太太哽咽着摆头:“你不晓得,这祸撞得太大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不是您撞的。老天爷有眼,会让您逢凶化吉的。”
荆太太接过汗巾揩了揩脸,盯着吴妈问:“有这个可能吗?”
“太太心好,善有善报,有这个可能的。”吴妈把汗巾接过来,转身在盆里浸了浸,拧干,又递给荆太太,说:“有句话我不晓得该讲不该讲?”
“你讲。”
“其实这土盐,吃了也没事,在我们山里祖祖辈辈都吃这,我就是吃这长大的。太太,您看,我不是活得蛮好吗?”
“啊,真的?”
“这大的事,我哪敢骗太太。您不信,可派人到我娘家去看一看,他们还在吃。”
“我的好吴妈,你这是做了天大的好事啊!”荆太太转忧为喜。想了想又说,“只是这土盐虽说能吃,终归不能跟海盐比,价高了人家不要,低了我还是亏,真难哪!”
吴妈凑前一步说:“太太,进的这批盐我去看了的,比我们那里的要好,白汪汪的,完全可以当作海盐卖。”
“这……”荆太太站起来,犹豫不决地在客厅里徘徊,时而咬着下嘴唇呆想,间或眼轮一转。她问过儿子,这土盐从面上看怎么跟海盐一样白?儿子说他也不清楚,能肯定的是,这白色是人工加上的。荆太太有点怕,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这加上的白颜料不晓得能不能吃?她用汗巾揩了揩额头,说:“还是先试试吧。吴妈,你去用这个盐煮顿狗食,看看狗子吃了后有没有反应。”
“这办法好,太太真是菩萨心肠。”
荆太太怕她有想法,忙解释:“吴妈,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再也不敢跟儿子闯祸了。”
吴妈赶紧说:“您别解释,这是人命关天的事,确实不能马虎的,我这就去。”说着兴冲冲地出了客厅。
第二天早晨,荆太太照例在走廊里遛弯儿。因为是阴天,加上下人们知道她心里烦,都是能回避的就回避,走廊里显得格外地空寂。荆太太也乐得图个清静,款款地绕着回廊转,时而看看天空,漫天的乌云愈来愈浓,隐隐传来雷声;时而咬着下嘴唇凝思,间或眼转一轮。吴妈乐颠颠地赶过来请安,荆太太停住脚步问:“那几个狗子还好吧?”
“都很好!昨天夜里我用土盐煮了一大锅肉粥,几个狗子吃得不晓得是多饱,到今天早晨还活蹦乱跳的,什么事都没有。”
荆太太抿嘴一笑:“好哇!……你去柜台上传话,昨天进的盐都当海盐卖,不要让外人晓得了。”
荆太太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她的话刚说完,一阵狂风就吹过来,满天的落叶飘零,灰尘四起,一片混沌,几道闪电在乌云深处蹿动,如一条条蛇张牙舞爪,接着是整条走廊在青白色的电光中明灭,她和吴妈的身子像幢幢鬼影。两人正惶恐不安,几声炸雷爆响,轰隆隆地炸破了天,一片雨声哗哗。这是天象示警啊,可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惊醒呢?她越想越后悔,撕扯着头发哭起来……
“提荆严氏过堂!荆严氏过——堂——”
一声声吆喝从两排号子中间的走道传来,荆太太不敢哭了,把颈项上的木枷车正,扶着墙爬起来,一群捕役在捕头的带领下跟着狱头拥进牢房。“总爷,稍等一下,让我梳个头。”荆太太战战兢兢地请求。她不知道“总爷”是什么意思,见女犯们都是这样叫,于是也跟着叫,无论狱头、狱卒还是捕头、捕役,她都是这样叫,却没有讨到好,“总爷”们总是把眼一瞪,大声呵斥。可今天好像有点不同了,捕头不仅口气温和地说,“行,动作要快点,去晚了要挨板子的”,而且还对狱头把嘴巴一努,要狱头上前把她的枷锁打开,把两爿木枷取下来。荆太太顿时浑身轻松,心里却奇怪,以前每次过堂都要戴着这劳什子,怎么今天就不戴了呢?只怕是搞忘形了。她没敢问,怕一问反而提醒了捕头,又要她戴起来。
“威——武——”
庄重威严的“明镜高悬”牌匾下,分列于大堂两侧的皂隶手持水火棍齐声吆喝。这叫喊堂威,起警示震慑作用的,一些犯人往往一听见这喊声就吓得屁滚尿流了,没等动刑就“如实招来”,省了公堂对簿的许多工夫。荆九从未上过公堂,见了这阵势心中也不由得一凛,站在大堂上微低着头静待太守问话。他没跟官府打过什么交道,除了按规定交营业额每贯二十文的除陌钱和百分之二的盐课(盐税)外,哪怕是与官府关系密切带有强迫性质的捐输,诸如修桥补路、祠庙义学、助赈义行等,他也很少跟他们来往,该交多少就交多少,不像某些商人削尖脑袋往衙门里钻,以交结拉拢当官的为能事,因此他跟这个太守不熟悉。官府也很少找他的麻烦,这固然是因为他武功好名声大并且奉公守法,三班六房不想招惹他,也有国家财政情况好,府库充实,不是很看重盐业收入的原因,不像安史之乱后盐业收入成为国家财政重要来源,“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官府的盘剥才日甚一日。
与荆九相反,太守对荆九却是相当的了解,特别是防汛抗洪堵管涌的事让他把荆九惊为天人。强龙不压地头蛇啊!谙达世情的太守每到一地履新,做的第一件事向来都是把当地的绅耆、巨富和地头蛇摸清楚,能不得罪尽量不得罪。这固然有明哲保身的心理,也有皇权不下县的原因。他清楚,社会的底层特别是广大的乡村,靠的就是这些人维持稳定,触犯了他们的利益就会出乱子,隋末的十八路反王六十四处烟尘殷鉴不远,大多是这类人带头闹起来的。在太守心目中荆九就是这类人,本来早就应该去堤上把他捉拿归案,就因为这才迟迟没动手,理由自然是不能影响防汛,其实是拖一天算一天,甚至巴不得他逃得远远的。现在再也不能拖了,太守左右为难,按刑律他的娘要定死罪,可这个女人岂是能杀的?只怕你杀了她,做儿子的就得要杀你,谁能挡住他?不定死罪吧,苦主们不答应,人命关天的事,上司一追究,自己的麻烦同样大。想来想去他拿不定主意,就去找刑名师爷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