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新坟香烟袅袅,墓碑上刻着几个血红大字:“先妣辛母之墓”。身穿孝衣的黄鹤与白云正跪在坟前叩头,按“男人重首,女人重腰”的服丧礼俗,她俩腰间都系着用苴麻制成的腰绖,没有戴丧冠,只是用一寸宽的白色麻布条从额上交叉绕过,把头发系成丧髻,再插上一支一尺长小竹做成的箭笄使之固定,用一块粗布包住头发。或许是“里有殡,不巷歌;邻有丧,舂不相”,坟地四周都很静,只有她俩的哭声交织在一起。良久,黄鹤哽咽着起身,一边搀扶白云一边说:“云妹,咱走吧……”
白云双手掩面哭泣着站起来,随黄鹤走了几步,又返身朝墓碑扑去,抱着墓碑号啕大哭:“大娘,您等等我,等等我……”
黄鹤又泫然流泪:“云妹,千万要想开点,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会伤心的。”说着把白云扶起来,用手巾为她拭着泪。
白云哀哀地说:“姐,我不想活了,只等着能见荆九一面,把话说清楚就去死!”
“别瞎说!他没来,肯定是有原因的。前些时是江里发洪水禁了渡,他来不了,现在虽说能过江,也只是刚开渡,看是什么事又把他拖住了,说不定又是出去催款没回呢,不然他不会不来。你不要乱想……,九弟不是一般人,他会体谅的。”
“我不要他体谅……”白云又哭起来,这一次无论黄鹤怎样劝都止不住。黄鹤急得直跺脚:“九弟,九弟,你到底在哪里?”她看了看自己耸得高高的肚子叹口气,如果不是身子重,她早就飞过江去找他了,不会拖到现在等开渡。她决定明天就去荆记商号,哪怕是见不着荆九,也可以见着荆太太,问一问是怎么一回事。荆太太肯定还在西大街,媳妇没回她不会去乡下,黄鹤挺有把握地想。
回到店里,黄鹤炒了两个合白云口味的菜,可白云吃了几口就说要走。黄鹤知道她心里乱,此时只想一个人独处,就没有强留,逼着她喝了几口鸡汤,又忍不住地劝她搬过来在这里住,“你一个人在那里,让人总是不放心。”白云摆了摆头,说:“没什么可怕的。你看这快两个月了,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哼,我现在不是怕他来,怕的是他不来!”黄鹤说:“你这又是为什么呢?把命拿去跟那种人拼,值得吗?”
白云不作声,从店里出来后径自去了南市,她这个月没有来月经,知道是怀了孕。这让她害怕,决心要把这孩子打下来。找了几家药店,坐堂医生都是拿了脉后向她道喜,一听说要打胎就变了脸色,继而用鄙夷的目光瞅一眼不再搭理她,搞得她好没趣。她不甘心就这样打回转,怏怏地继续找药店,还是处处遭冷眼,处处都是“夫,天也,可背乎?”的无声谴责。于是想这正规药店是不能作指望了,就去街头巷尾找那些摆摊的,明知这些游医不可靠,还是想碰一碰运气,说不定就把这孽种打下来了!万没想到又是碰壁,有些刻薄的游医甚至羞辱她:“太太,我师父什么医术都教给我,就是没教打胎,你另请高明!”
白云脸红心跳地转身就逃。一个吹糖人的老人挑着挑子走过来,挑子的一头是个带木架的长方柜,木架分为两层,每层都有很多小插孔,插放着各种形状的糖人;柜子下面有一个半圆形的开口木圆笼,里面放着一个烧石炭的小炉子,炉子上面有一个大勺,中间放满了用麦芽糖溶化的糖稀。几个孩子从小巷里跑出来追着买,白云急忙闪身让开,看着他们的背影她心里一酸,脑子里闪过打儿窝和猫猫鞋,眼泪流了出来。正没奈何,却听见有人在喊她:“大妹子,大妹子……”。
白云一愣,心想这里怎么会有人认识我,赶紧揩了揩眼泪,扭头一看是个长着龅牙的乡下女人。那女人走过来亲热地说:“不认识我吧?我可认识你。我去过你那里,在胭脂洞,是吧?吴妈引我去的,你当时发高烧,昏迷了……”
白云一听,这不是假话,就点了点头,说了几句客气话,正要走却被她一把扯住。“你不回汉阳了?还要不要保姆啊?我去你家吧,我会唱戏,给你解闷儿,行啵?”
白云摇摇头。乡下女人诧异地说:“那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又不像是买东西。”似乎要验证自己的话,她瞧了瞧白云的双手,确实空空的。
白云苦笑了一下,正要转身,蓦地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问问她,她是本地人,或许知道哪里有打胎的,于是说了自己的想法。乡下女人一惊:“打胎?你男人答应吗?他是个蛮狠的人哩,我见过他,就是他不要我招呼你。……啊,晓得了,他连你也不要了,是啵?好,好,把他的崽子打下来,免得日后拖油瓶不好嫁人。”白云脸一红,心虚地四下瞄了瞄,见没人朝这边看,就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这一下乡下女人来劲了,热情地说:“找什么找?我就会,做稳婆、(注:接生。)打胎我都会,我们那里打胎都是来找我,不是一个两个,多着呢!大妹子,你是晓得的,如今偷人养汉的太多了!我们后塆有个女的……”说到这里她发现白云羞得满脸通红,一副要哭的样子,知道自己说岔了,赶紧申明,“我不是说你啊,千万别往心里去。你男人狠着哩,任是哪个女的跟了他都不敢……”
白云又点了点头表示是这回事,她本来不相信这些三姑六婆,(注:三姑,尼姑、道姑、卦姑;六婆,牙婆、媒婆、巫婆、虔婆、药婆、稳婆。)可她实在是太害怕了,如果这胎不打下来,自己无地自容且不说,让荆九情何以堪?现在只能拿命赌明天,别无选择。想到这里,白云决定把自己交给这个女人,约好明天由她来打胎,是生是死,听天由命!乡下女人却一点都不紧张,兀自大包大揽地安慰:“不管前塆还是后塆,尼姑还是道婆,我跟她们打胎从未失过手。大妹子,你放心!”话说得很诚恳,白云还真的相信了,认为她不像是说假话,问题是白云和乡下女人都不可能会想到,要打的这个胎不是凡胎,岂是随便动得了的。
第二天黄鹤安排好了店里的事情准备去汉阳,想听听白云还有什么话需要带过去,就来到了胭脂洞。刚走近茅屋她就觉得有些异常,门不是像平时那样关着而是大开,一股浓重的麝香味从屋里散发出来,让人觉得刺鼻。她赶紧进屋,一眼就看见白云浑身是血地在**痛苦地翻滚,床踏板上溅满黑色的药液,药碗碎片狼藉。“这是咋回事?”黄鹤惊诧地向站在门后的乡下女人问。乡下女人打开门正要往外逃,慌慌张张地答:“她要我帮她……打胎,我,我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这胎就是下不来。”
黄鹤曾跟铁拐李学过一点医道,一听这话吓得魂都没有了,这胎是随便能打的?搞不好就大出血,命都保不住!顾不得责备这女人,她俯身看了看白云的脸和手,脸色白中带黄,指甲皆现青色,赶紧把脉,脉已经快没有了,于是左手捏住白云的臂膀,右手把食指叠在中指上,重重地朝着白云肘部的曲池穴点去,同时由左向右地旋转。如果是一般的出血,这一指点下去就可以止住,可白云的血却止不住,不仅出血量仍然多,而且粘腻、血色紫红、气味臭秽。这是恣食辛燥之品,积热化火,热迫血行引起的血崩,病人随时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最好的办法是用针灸治疗,可这里哪能有毫针?黄鹤急得团团转,一眼看到白云的针线笸箩,急忙跑过去从线团上取下一根针,放在口里用唾沫濡湿,她的本意是让针润滑,却没想到实际上起了唾沫消毒的作用。这一针是对着足太阴脾经的隐白穴扎下去的,按理脾为统血之脏,炙法施术于此有健脾通血之效,铁拐李讲过是历代医家治疗崩漏的常用经验效穴,可对白云却是无效。怎么办?再不止住血,白云的性命难保!不容黄鹤多想,她抽针即向白云的大敦穴扎去。这是最后一招了,再严重的出血也会立即止住,问题是稍有不慎就会封住某处的经络,不是迫不得已医家都不会在这个穴位上用针。一针扎罢,黄鹤浑身虚汗,两腿一软跪了下去,垂头默默地向铁拐李祈祷,请他保佑这一针完全成功。祷毕,她顾不得站起,跪着挪到床边,探头一看,血止住了!还不放心,又小心翼翼地拿了拿白云的脉,正常,一切正常,白云的脸色渐渐地有了红晕。这一下把黄鹤喜得腰一挺站起来,抑制不住地想让乡下女人分享自己的喜悦,可哪能再见到她的人影,早已像荷叶包鳝鱼般的溜走了。
黄鹤扫兴地哼了一声,就着木盆里的热水绞了把汗巾,把白云全身擦干净,又在水瓮里换了盆清水,绞了把汗巾搭在白云滚烫的额头上,转身正要清理屋子,却听见白云在昏迷中发着呓语:“回……回……,荆九,你在哪里……”黄鹤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走到床边轻轻地呼唤,“云妹,云妹……”,见白云没反应,她俯身拾掇着床踏板上的药碗碎片,没料到白云突然躁动不安地扬起双手在空中乱打,口里喊着:“不!……不……”黄鹤吓了一跳,赶紧扶着她让她安静下来,凄然哽咽地盖好被子,又拿起刚才惊落在地上的抹布,转身向方桌上的木盆走去。还没走到方桌旁,她一下子惊骇地睁大了眼睛,目光里充满恐惧,一边抬手捂住心口,一边把另一只手撑在桌子上,痛苦地佝偻着腰。这是凶兆啊!她顾不得擦一擦额头上渗出的汗,辨了辨方向,嘴唇颤抖地说了句“九弟!……”,就不顾一切地朝外跑,还没跑到门口,却听见白云在**又发出呓语:“九,九,我要死了,……回……你回……”
心里又是一颤,黄鹤扶着门框站住,缓缓转过身来,梦游般地走到白云身边,失神的目光在白云脸上游移,口里喃喃自语:“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话音未落,泪水就如断线珍珠般地从眼眶里涌出。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肝肠寸断地在床边徘徊,口里不停地念叨着怎么办。两腿一软,她又跪在了地上,歇斯底里地朝着门外的天空喊:“娘——,你不该死,不该死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门外的天空依旧一片瓦蓝,云淡风轻,是那样地肃穆和寂寥。哭累了的黄鹤无力地垂下头,犹自啜泣着低语:“九弟……九弟……,你到底怎么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吴妈直接由公堂赶到了这里。宣判一结束官府就把她和另几个“愚夫愚妇”放了,此时见黄鹤跪在地上哭泣,她不由的一愣,抢前几步把黄鹤扶起来,问:“黄鹤姑娘,怎么啦?”
黄鹤颤抖着抓住吴妈的手:“吴妈!……快,快告诉我,九弟怎么了?”
吴妈悲切地说:“少东家判了三年苦役,全部家产充公了。”说罢蒙着脸哭起来,发髻上的白头绳随着哭声颤动。
黄鹤睁大眼睛啊了一声,呆呆地看着吴妈,好半天才缓过气来,颤抖地指着白头绳问:“这,这头上……是咋回事?”
吴妈号啕大哭:“太太死了,撞死在公堂上!”
黄鹤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一黑,差点跌倒在地上。吴妈把她扶到方桌边坐下,讲了荆家发生的事,又揩擦着眼泪走到床边去看昏迷不醒的白云,惊讶地问:“少奶奶还没好?”黄鹤没有说打胎的事,只含混地点了点头,大致地说了一下病情,就把白云交给吴妈看护,自己赶到南市开了几服药,回到店里拎了一罐八卦汤,又匆匆地赶回茅屋。尽管她知道打胎的事是瞒不住吴妈的,但她还是不想由自己口里说出来,请疾医复查、开药的事也拿定主意先不让吴妈插手,在她心目中白云至今还是个孩子,又是在病中,要尽量防着她七想八想,免得生出龃龉不好办。
过了几天,白云的病情有所好转,黄鹤把吴妈拉在一边,对她说要过江去看荆九,别让白云知道,更不能说荆家发生的事,一切等白云病好了后再说。说罢她回到辛氏酒店用竹篮装了些酒菜,带了几件江哥的衣服给荆九换洗,就挺着个大肚子去了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