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汉阳大牢在哪里,对汉阳的街坊里巷也不熟悉,只听说监狱大都在县衙南边,就边走边问,及至看到监狱门口的狴犴时已累得满头是汗。狴犴据说是龙的九子之一,因它憎恨犯罪,形像老虎有威力,人们就把它装饰在监狱大门或行政长官的肃静回避牌上端,以增加威慑力,所以监狱又称“虎头牢”,门叫虎头门。黄鹤喘了口气,朝站在门口的狱卒走去,正要开口,两个狱卒唰地举起红缨枪把她拦住。牢头拎着一大串钥匙从里面踱出来。黄鹤见他是个当“官”的,就放下竹篮对他说:“大哥,行行好。”
牢头问:“干什么?”
黄鹤指了指竹篮:“送牢饭。”
“给谁?”
“荆九。”
牢头打量着黄鹤,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姐。”
“不行。”
黄鹤一怔,她从来没听说过不许送牢饭,便问:“为什么?”
“你们荆家卖毒盐害死了那多人,蛇蝎之心人尽可知,谁知道你这饭菜里是不是有毒,是不是要杀人灭口?”
“哦,这回事!”黄鹤说,“那我就先吃一口给你看一看。”
“也不行。”牢头断然拒绝,把钥匙串哗啦一抖。
这就不在情理了。黄鹤柳叶眉一竖,问:“为什么?”
牢头瞅了她一眼,冷着脸说:“探监送牢饭,须经刑名师爷批准。”
“行。”黄鹤勾腰拎起竹篮,正要问师爷在哪里,却见牢头掉头就走,急忙上前一把扯住他:“哎,哎,别走啊……”
牢头斜睨着眼睛,一脸的不屑:“干吗呢你?男女授受不亲,拉拉扯扯地成何体统!”说罢一甩袖子就走了。黄鹤脸涨得通红,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劲儿地嘟哝:“这个人怎么这样?怎么这样……”
一个狱卒走过来:“大嫂,第一次探监吧?”
黄鹤点了点头:“是啊。”
另一个狱卒嘿嘿一笑:“难怪!”
“怎么啦?”黄鹤莫名其妙地问。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话大嫂听说过吧?”
黄鹤困惑地摇头:“没钱就不能进?”
“当然。”
另一个狱卒说:“这还是好的,看你怀身大肚,他没把亏你吃!”
“把亏我吃?他能把我怎样?”黄鹤睁大眼睛问。
“你不是要找刑名师爷吗,他七街八巷地乱指一气,让你白白地兜个大圈子又回来,好多乡下女人都吃过这个亏。”
“有这事!我要是不听他的呢?”
两个狱卒都嘿嘿地笑,其中一个说:“那你就把牢房当产房吧。”另一个狱卒竖起食指在嘴上一嘘,小声地提醒:“来了。”黄鹤抬眼冷冷地朝里看,果然看见牢头拎着一大串钥匙又悠悠地走过来。她眼轮一转,热情地招着手:“大哥,你过来一下!”
牢头一本正经地问:“找着师爷了?”
黄鹤说:“不找他了!”
“那你找了谁?”
黄鹤笑微微地说:“谁也没找,只找大哥你!”
“只找我?”牢头眯着眼睛好得意,用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子问。
黄鹤有些发嗲地说:“对呀,对呀,只找你!”
还真是应了“男吃嗲功,女吃花功”的老话,牢头笑眯眯地走过来。黄鹤朝他眨了眨眼,说:“咱进去谈。”
牢头笑着看了两个兵丁一眼:“不要紧,都是自己弟兄。”
黄鹤说:“还是避着点好。”
“行,行,进去谈。”牢头很随和。
两人进了虎头门,沿着阴暗的甬道往里走。黄鹤把竹篮换到左手,腾出右手一把抓住牢头的胳膊肘弯处,大拇指在他的尺泽穴上一按,牢头就龇牙咧嘴地哟了一声,两腿软软地要下跪。
黄鹤嘻嘻一笑,把他扶正:“一点小意思,用不着行叩拜大礼。”
牢头的脸色一下子成了猪肝色,勃然大怒地转身朝外喊:“来人哪!”
话音未落,黄鹤反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轻轻一摇,牢头的体内就传出吱吱嘎嘎的骨节错位声,顿时像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靠黄鹤扶着才能站住。
两个狱卒端着红缨枪冲过来,黄鹤故作诧异地问牢头:“怎么啦,大哥,这动刀动枪的……”口里说着,手里轻轻一提,又是一阵吱吱嘎嘎骨节还位的声音,牢头的身子骨立马硬朗起来。
牢头恐惧地看了黄鹤一眼,嗫嚅着说:“没……没什么……”扭头吩咐狱卒,“帮……帮大嫂拎篮子。”
两个狱卒面面相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黄鹤横波嗔了狱头一眼,又嘻嘻一笑对着狱卒说:“不用了,两位兵爷去忙自己的。”
牢头无奈地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等两个狱卒离去后,黄鹤冷冷地说:“请你带个路!”牢头点头哈腰地连着答了几声好,又殷勤地把篮子接过来:“这篮子沉,我帮大嫂拎。”黄鹤揶揄非笑地说:“不怕男女授受不亲了?”牢头又点头哈腰:“亲点好,还是亲点好……”
两人边走边说,甬道两旁的号栅在黄鹤的目光中延伸。黄鹤说:“既有现在,何必当初。你是公门人,要多想想我们百姓的苦处……”
牢头迎合地说:“大嫂教训得对,我一时糊涂,再也不敢了。”说到这里他好奇地看了黄鹤一眼,“早就听说荆家的少爷是武功高手,没想到您这做姐的也是女中豪杰!”
黄鹤脸带忧愁地说:“你既然晓得,就不要与我弟弟过不去!”
“瞧您说的,谁不知道荆少爷是大英雄,哪敢虐待他!对荆少爷,我连杀威棒都没用。”
“什么叫杀威棒?”
“凡是新入狱的犯人,都要按在地上打屁股,杀杀他们的野性,一般都打个十棍二十棍。这棍一打,再强壮的汉子,也得要养一二个月还不见得能好。”
黄鹤注意地观察一个接一个的号栅,漫不经心地问:“他们不是都判了刑受到惩罚吗,为什么还要打?”
牢头把竹篮从右手换到左手:“不打,这些刁民进了号子也不会老实,要不怎么叫杀威棒?”
黄鹤哦了一声却突然站住,脸色发白地朝着前几排号栅看,阴暗的牢房里荆九披头散发地半躺在地上,胡子拉碴,面容憔悴。她疾走几步扑过去,抓着号栅的木柱喊:“九弟,九弟……”荆九抬头一看是黄鹤,赶紧翻身起来走到栅栏旁,头一句话就是:“你身子重,老远地跑来,万一伤了胎气怎么办?”
到这时候了还关心别人!黄鹤听了更难受,止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面颊往下淌。荆九心里也酸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咬了咬下嘴唇,眼睛有些潮湿地问:“白云呢?她还好吧?”
黄鹤在路上已想好,不把白云的事情告诉他,于是含混地说:“她还病在**不能起来。”
“不会有危险吧?”荆九焦急地问。
黄鹤哀戚地摆摆头。荆九的目光落在她用白麻带系成的丧髻上:“你……,你这是为谁戴的孝?”
黄鹤扑在号栅上痛哭起来:“娘……,娘死了!”
“啊!”荆九震惊地抓着栅栏问,“怎么回事?”
黄鹤痛苦地把头撞击着木柱:“是……是被人打死的……”
荆九脸色大变,暴吼一声:“谁?”
站在旁边的牢头吓了一跳,恻隐地叹了口气,拿起钥匙打开栅栏门,拎起竹篮说:“大嫂,进去说,怀身大肚的来一趟不容易,我破个例,进去说。”荆九接过竹篮,感激地对牢头点了点头,扶着黄鹤进入牢房。牢头转身出去,又扛着一个条凳跑过来,放在黄鹤身边,说了声“你们谈,你们谈”,拎着那串沉重的钥匙走了。
荆九扶着黄鹤坐下,等她平静下来,问:“告诉我,谁下的毒手?”
黄鹤哽咽着从腋下抽出手巾拭了拭泪,摇着头说:“不晓得,我当时在云妹那里。”
荆九心如刀绞地喊了声“大娘”,扑通一声跪下,对着黄鹄矶方向磕了三个头。
黄鹤走过去把荆九扶起来:“九弟,我有话问你。”见荆九转过身来,怒气未消地看着她,于是问,“你就甘心去沙洋做三年苦役?”
荆九无奈地往条凳上一坐,突然想起地又站起来要黄鹤坐。
黄鹤一边坐一边说:“云妹现在很痛苦,很想你,她身边不能没有你。”
荆九忧郁地摇了摇头,还是不作声。
黄鹤脸色一冷:“说话啊!”
荆九叹了口气,说:“别提这事,提起这事我就一肚子苦水。当初要是她不离家出走,就不会接二连三地有后面的事!”
黄鹤黯然神伤,良久才幽幽地说:“也不能全怪她。”
“我是有责任,但是……,算了,不说也罢。”荆九不习惯在背后议论人,就把话一转,“可能过不了几天我就得离开这里,一去就是三年,这三年我把白云托付给你。”
“没事,只是这三年苦役会苦了你。”
“不要紧,我有的是力气,苦不了的。”
“那又何必呢?”黄鹤盯视着荆九劝,“……九弟,走吧,凭你的功夫,要逃出去容易得很。”
荆九摇了摇头:“往哪儿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躲躲藏藏地过日子,岂不把人憋死!”他叹了口气,咬着下嘴唇凝思,“再说我也不想逃。我是罪有应得,害了那么多人!我原本是准备偿命的,现在能够不死已经不错了,再不受点惩罚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墨子说:‘乱何自起?起不相爱。’我要以这个血的教训警诫自己,不能存有半点巧取豪夺的侥幸心理。”
黄鹤叹了口气,从道理上来说荆九当然是对的,但从白云和自己的处境看都无异于雪上加霜,云妹能承受得了吗?自己能承受得了吗?要不了多久孩子就要出生了,会更难。想到这里,黄鹤觉得孤独无助,无可奈何,不由地想起江哥,要是江哥在身边就好了,这时候就能帮她扛一扛,可惜他在长安,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