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六十八章 入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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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牢骚归牢骚,入闱的那一天人们还是浪潮般地朝贡院涌去。灰濛濛的天宇下,贡院显得格外的高大肃穆,檐牙高啄的飞檐横空而出,朴素典雅的歇山式屋顶、青瓦朱楹、危檐窗棂依次映入人们的眼帘,最引人注目的是牌坊式大门,门楣上挂着块泥金黑匾,上面写着“贡院”二个楷体字,字形端庄雄伟,气势开张。大门东西两侧是两道辕门,东辕门牌坊上写着“明经取士”,西辕门牌坊上写着“为国求贤”,每个辕门左右又各有两道较小的门,一共隔成十道入闱的通道。每条通道口站着几个差役,手中执着高脚牌,执事官每点齐、验看五十名,就由一名差役执高脚牌在前引导,士子们跟着牌子鱼贯入闱,四周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号军。进入贡院又是一道牌坊,上书“天开文运”,两侧为东、西文场,一排排号舍以《千字文》“天地玄黄”为序,每字排五号十号不等,口语“天字第一号”就是由此而来,原本指号舍第一排第一位。

江哥和武育英天还未亮就到了这里,大坪上已是人山人海。士子们背着被包,提着考篮,按郡、县分站在各道门口等候入场。江哥四下看了看,说:“只怕不少于一万人。”

武育英注视着人群,说:“只会多,不会少,多少人十年寒窗,为的就是今天。听说过颜真卿的那首《劝学》诗吗?”

“耳熟能详了。”江哥的眼睛顿时湿润,他想起小时候养父常用这首诗激励他,老人家是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啊,要是活到现在多好,一定会同他一道来京师,送他进贡院。他声音有点颤抖地背诵起来: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武育英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沿着自己的思路说:“没办法,不刻苦不行,只有这条路,才能让读书人最有效最体面地摆脱穷困,展示出自己的价值,张九龄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他由科举入仕而拜相,小必谏,大必诤,不惜犯雷霆之威与馋党抗行,刚正不阿,虽然在一群奸人的诋毁下,最后以失意告终,却以‘曲江风度’名垂青史,真是让人羡慕。”

江哥把头重重的一点:“开元之治的大功臣!这么多年来,每当我夜深读书疲倦时就想起了他,就不敢稍有懈怠,他是我心中的楷模。”说到这里,他凝眸默想片刻,感叹地说,“科场确实能给平民机会,使他们在获得事业成功的同时,也给社会增添了活力,传递了希望,问题是这样的幸运者总是少数。就拿本朝来说吧,录取进士,每次不过二三十人,少则甚至只有几人、十几人。更要命的是,因为‘通榜’的原因,这些人中又有多少人是凭着真本领取得功名的?考试之前主考官就已广布耳目四出察访制成‘通榜贴’,说是全面了解士子,实际上成了权贵豪门凭借权力、门第优势和裙带关系走后门的捷径,让大批出身清寒的士子难见天日。”

“确实如此,由主考官定去取,尽管有些临场发挥不好但确实有才能的人能够发现出来,更多的却是造成了不公。像你我这样没处投行卷的人,就无缘求得赏识录入‘通榜贴’,还没考咱就落后一大截。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只希望这次春闱不要有太多的作弊,让我们能凭真本事得到考官的赏识。”说到这里,武育英朝入闱的通道口瞟了一眼,那里执事官们正在严格验看每个士子,先是将士子们的头发散开,看是不是有夹带藏匿在里面,然后搜查他们的全身,检查随身所带的被包、考篮。考篮是考场统一发放的竹篮,里面盛放着食物和笔墨文具,食物按规定要切成一寸以下,使其无法夹带入场,如果一旦发现夹带,夹带人将遭受毒打,捆绑在考场前的石柱上示众一个月,并且终身不得参加考试。

江哥顺着武育英的目光也朝通道口看,叹了口气说:“这样搞也不见得能杜绝作弊,像贾南风那样的人就不是靠夹带得逞的。”

“是这话!如果说司马炎是考试作弊的真正始作俑者,他的儿媳贾南风就是考试作弊的鼻祖。当时司马炎虽说是立了司马衷为太子,但对儿子的痴呆症一直心里不安,总想试一试儿子究竟傻到什么程度,于是送给儿子一卷文书,里面提出了几件公事问题,想看看太子如何处理。这自然是‘考’了,他要考儿子,贾南风却暗地里把太子的师傅请来代‘考’。师傅很快就把答卷做好了,贾南风看了很满意,可她又一想,太子的能力皇上是晓得个大概的,像这样的卷子直接给他看,势必会露出马脚,到那时太子别说是继承皇位,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于是她再在这张卷子上做手脚,先让贴身太监对着答卷照葫芦画瓢地搞了个粗略答案,然后叫太子再照葫芦画瓢的抄一遍,答卷就显得很真实了。你还别说,这种作弊招数还真有效,司马炎一看,卷子虽然答得不太高明,但有问有答,说明太子的脑子并不是完全不清楚,也就打消了废黜太子的念头。”

江哥笑道:“这其实是司马炎给了他们作弊的时间和机会,作为‘考官’他不亲自去监考,‘考生’岂有不作弊的?贾南风呢,却是完全掌握了他的评卷标准,就用太子的字迹和太子半生不熟的脑袋来蒙哄他,可谓手段高明,天衣无缝,终于让一个白痴坐上了皇位,自己也如愿以偿地做了皇后。可这样一来,却为后世带了个坏头,作奸犯科之徒有了自欺欺人的借口,既然你连皇位都可以用作弊的方式取得,那我为了个乌纱帽又何尝不可,因此心安理得。”

武育英说:“这种想法确实主宰了很多读书人,所以自隋朝开科取士以来,作弊现象越来越严重,乃至花样翻新,让你防不胜防,你这里严格搜查夹带,他那里却暗地里买通了考官,只要是一张试卷就能蒙混过关,根本用不着夹带。按我的想法,最好是把考生试卷上的姓名、籍贯等密封起来,或许对于防止考官徇情取舍有些作用。”

江哥摇头:“这也不是好办法。你密封了考生姓名、籍贯,考官却可以根据字迹或者字里行间里埋着的特殊记号分辨,除非将考生试卷请人另外誊录……”

武育英笑了笑,说:“这办法好是好,关键在于落实过程中有人同样能捣鬼,他会买通誊录人再在试卷上做记号。”

江哥也一笑:“没办法,只要吏治腐败,你定出各种制度防范也都会流于形式。”见前面一个老者被人挤得站不稳,他急忙上前扶住,问,“老人家,赶考啊?”

武育英回头一看,老者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老态龙钟地佝偻着腰拄着拐杖,听他连声答“是的”,就上前也关心地问:“家里没来人送您?”老者答道:“不要人送,儿子、孙子也来赶考,正好做伴。”武育英眉毛一扬:“嗬,祖孙三代同考!”

“您的儿子、孙子呢?”江哥问。

老者说:“与我一起来赶考的族叔,因为屡试不第,心中焦虑,刚才突然中风,儿子、孙子送他看病去了。”

武育英又是一惊:“族叔?——您今年高寿?”

“老朽七十三了。”

武育英问:“那您的族叔不止这个岁数吧?”

老者一手拄拐杖一手比划着八字:“八十!”

江哥心情复杂地看着他:“老人家,你们这种精神……”似乎觉得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受,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老者却骄傲地把头一抬:“我和族叔发了誓的,哪怕死在考场里也要来!”

江哥和武育英相视无言,老人的心情能理解,从束发读书到今天,县试、府试、院试、乡试的走过来,确实不容易,虽然是行将就木了,也不甘心就这样不稂不莠的了断,让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这时候的他们倒不完全是为了做官,而是为了争口气。两人正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听见前面传出惨叫声,“爹啊,你死不瞑目啊……”人群一阵**,纷纷向哭声发出的地方挤去,边挤边互相传告,“又死了一个,又死了一个老士子……”

老者一听,兴奋地用拐杖杵着地:“好,死得其所!伟大!光荣!”

两个士子模样的人从人群里挤过来,其中一个年纪大的欣喜地说:“爹,您在这里!让我们好找。”说着两人一左一右地扶住老者朝西辕门走去。“快,该咱们入闱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武育英一阵感叹:“对这些屡试不第的老人,朝廷应该开恩科才是,让他们在这会试的时候报名参加附试,或者直接赏赐出身资格,委派官职。”江哥目送祖孙三代,默默无言,这一刻他又想起了养父,想起了养母,想到了自己,以及那场飞来的横祸……,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武育英见时辰不早了,拎起被包和考篮,说:“我也得要去排队入闱了,九天后见。”

江哥答了声“九天后见”,也拎起被包和考篮。他知道,这一进入考场就没有了行动自由,须等考完之后号栅才能打开。在这九天里,吃喝拉撒睡都是在方寸之地的号房内解决,一旦天热,号房内屎尿发酵,臭气熏天,不啻蹲了九天的地狱,答题做卷,没有惊人的毅力很难进入状态,于是说道:“等这三场考罢,咱们再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