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七十一章 黄鹤打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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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师爷帮他拿主意:“小人不可得罪呀,对这种人咱也应该‘莫见乎于隐,莫显乎于微’,‘慎独’一点才好。”

太守烦躁地往椅子里一坐:“瞎扯!君子之学,慎独而已矣,这是孟子学问的要点,岂能胡乱引用?”

孙师爷嘿嘿一笑:“大人说的是。不过,卑职以为‘慎独’的含义并不复杂,说的就是道德上的完全独立,不受他人评价的左右,慎独者只对自己内心的道德呼唤负责。可从实际情况看,又有几人能做到?”

这是抬杠了,太守哪会听不出?但他的荐头硬,太守把他没办法,心里骂了句“不清白的东西”,把椅子扶手一拍,说:“越是这样就越是要教化,不能按你说的去放纵。孟子说,人性本来是善的,每个人都可以顺着这善的本性去做一个好人,如果大家都做好人,好世道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可见只要教化得法,这不是办不到的事。”

“问题是教化了这么多年,很多人还是不想慎独做好人。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做好人太累了,如果得不到好报,为什么还要做好人?做点坏事,得到的好处是自己的,比做好人要划算,又何乐而不为?所以卑职认为,既然大家都是这样想,在这种事上就不要太认真。孟子的学问好是好,只是没有在每个人的这一‘己’与大众的那一‘群’之间建成一种联系,结果成了个人的道德退路,而不是世上的伦理出路。孟子的学问其实是为失败的世道准备的。”

这话太守觉得有道理,但他不愿意承认,也不能承认,朝廷的那些乌鸦正盯着他呢。他起身拿起刚才丢在桌上的书翻了翻,又放下,说:“孟子的学问确实是最个人化的一种,但也是最深刻的一种,他谈心性,就是要把道德的最终动机建立在每一个人心里。想想看,如果那个赖皮按孟子说的做,怎么会在咱汉阳郡干出那种荒唐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施教化能行么?本官念兹在兹,你不必多说了。”

孙师爷喏喏地把头一低,又偷偷地瞟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孟子像:苦着一张脸,似有一肚子的“辱己以正天下”之忧,跟眼前的太守像极了。他越想越像,禁不住嘿嘿地笑出了声。这一笑把太守气得直跺脚:“你还笑?本官可笑不起来!”

或许是急中生智,孙师爷赶紧说:“大人,卑职笑,是因为想到咱可让那赖皮笑着离开汉阳郡。”

“啊,快说!”

“用钱铺路,礼送出境。”

太守失望地朝后一转,看都不看师爷地说:“馊点子!这办法本官刚才想过,万万做不得。”

“有什么做不得的?”

“这事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中,且已人言汹汹,万一上头知道了,怪罪下来,说本官姑息养奸,以邻为壑,那还得了!”

“这——,左也难,右也难,难道由着那赖皮胡闹不成?”

“本官说过由他胡闹吗?舍不得媳妇抓不住流氓,”太守恼羞成怒地把桌子一拍,“把他抓起来,现在就去!”

此时龟将军正站在刀梯旁哈哈大笑,几个市井无赖扯着喉咙在一旁助威:“打打打,打遍天下无敌手!”似乎嫌气氛还不足,一个混混模样的小青年从人头攒动的观众里跳出来,挥着拳头高喊一声“一二三四五六七——”,大概是流行语,正在喊“打”的几个无赖立马齐声应答:“我们等得好焦急!”

龟将军得意忘形地说:“你们焦急,我也焦急,偌大的汉阳竟无人再敢应战,难道都打怕了不成?”他扫了众人一眼,“看来只有等我的武馆开张了才会有虎气!”混混模样的青年一听这话,拿起梅花桩旁的瓦钵绕着场子要钱:“捧个钱场,捧个钱场,让武馆早日开张……”众人往后躲,几个无赖跟在青年后面连声叫嚷:“出钱,出钱……”

一个中年汉子从人群中跳出来,只见他身着英雄氅头扎英雄结,对着龟将军拱手说道:“豆腐莫打老了,大话莫说早了,在下愿向擂主请教几招!”

龟将军乜着眼说:“行啊,请!”伸手向刀梯一指。

中年汉子谦让:“擂主先请。”

龟将军转身蹭噌噌地爬上刀梯顶端,大叫:“不怕死,就上来。”中年汉子脱下英雄氅甩给同伴,露出一身黑色短打,朝着刀梯望了一眼,一把把钢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他纵身一跃,连着几个蜻蜓点水就敏捷地上到刀梯顶层,与龟将军各站一把钢刀对峙。“好轻功!”围观人群里发出嗡嗡议论声,接着屏息仰首地注视。黄鹤也好奇地挤在人群里。她显然刚到,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扭头问身旁的人:“请问大哥,他们站在那上面干什么?”

“打擂。这擂主好厉害,已伤了好几人……”身旁的人正要往下说,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叫好声,他急忙踮起脚尖探头一看,也跟着叫起来:“好!”

黄鹤也赶紧看刀梯,原来是那两人开打了,中年汉子双手抓住刀背踢出一个鸳鸯腿,擂主狮子摇头躲过,顺手海底捞鳖抓住对方左腿,大喊一声“过来”。中年汉子岂肯就范,借势再踢右腿,正好击中擂主左肩。擂主哼了一声,侧身猛的一夺,中年汉子脱离钢刀飘在空中。擂主单手擎着中年汉子左腿如同天王托塔,哈哈大笑,笑声中他猛一翻腕,中年汉子就如摧金山倒玉柱般地朝下栽。众人啊地发出一声惊呼,他却轻舒猿臂抓住了木杆,一个顺风扯旗,左腿用力一绷,朝外一甩,试图将擂主带离木杆。哪知擂主力大,涨红着脸咿咿呀呀的一阵乱叫后,霸王夺枪地抓着中年汉子左腿死命一扯,中年汉子双手脱离木杆,再次飘在空中。擂主大吼一声“去你娘的”,顺手一甩,中年汉子如平沙落雁地朝着人群坠落……

围观人群退潮般地向后躲避,中年汉子飞速落向地面。眼看一场惨祸就要发生,却听见“哎——”的一声清亮的女高音在人群里响起,黄鹤腾空而起,裙裾飘飘如敦煌飞天,径直朝着中年汉子飞去,头上那朵肥白的栀子花如同导航的信号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黄鹤与中年汉子相向飞行,距离愈来愈近,就在交臂之时,她伸出双手托住了中年汉子,稳稳落在地面。

人们爆发出欢呼声,纷纷向黄鹤与中年汉子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要黄鹤惩罚擂主。黄鹤凝神倾听,眉头越皱越紧,抬头向高高的刀梯扫了一眼,见擂主还站在那里大喊大叫:“还有不服周的就上来……”(注:当地话不服气。春秋时期各地诸侯臣服周天子,唯有楚国不服,自立为王,问鼎中原,世人谓之“不服周”。)不由的柳叶眉朝上一挑,丹凤眼圆睁,“嗨”的一声跳上梅花桩,一个金鸡独立,右腿朝后翘起,伸开双臂如同白鹤亮翅,整个身子旋转,再旋转,徐徐升起……

人群、刀梯、龟将军依次在她的眼帘转动……

飞到龟将军身边黄鹤并不急着出手,只是伸出左手食指搭在木杆顶端作为支撑,右手平伸臂膀权当羽翼,让自己飘在龟将军头上绕着飞行,口里发出咕咕声,栀子花一闪一闪的。显然她不想在此时此地现出原形。龟将军左右摇头伸手乱抓,却被连续不断的咕咕声和飘忽不定的栀子花搅得心神不安,怎样也抓不住倏忽而过的黄鹤。咕咕声叫得愈来愈急促,如同一道道咒语;栀子花转得愈来愈快,成了变幻莫测的花环,晕头转向的龟将军乱了方寸,抱着木杆左右躲避。疾速飞行的黄鹤突然出手,一把抓住龟将军衣领,试图将他带离木杆,龟将军猛力挣脱,侧身闪到另一把钢刀上,顺手抓住了黄鹤左腿。他哈哈大笑,又如天王托塔一样地把黄鹤高高擎起,猛地翻腕,黄鹤却没有像中年汉子那样坠落。只见她燕子翻飞似的两腿一剪,双脚夹住了龟将军手腕,然后猛一收腹,两臂抬起头一仰,全身立马柔若无骨地翻起来,双手抓住了龟将军肩膀。接着两腿一弹,身子朝后翻转,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拿大顶似的倒立在龟将军肩上,使出荆九教的独门功夫千斤坠,压得龟将军哇哇地直叫唤,双手轮换地抓着两排钢刀往下垮,钢刀在阳光下泛起了血晕。

龟将军龇牙咧嘴疼痛难忍,松开钢刀向下坠落。倒立在他肩上的黄鹤双手一弹,腾空而起,直体旋翻,双脚落在梅花桩上,然后身子一矮,两腿一滑,侧身卧倒,如何仙姑懒睡象牙床,以逸待劳。落在地上的龟将军抬起双手看了看,两只手掌血肉模糊,不由得哇呀呀地怪叫着朝黄鹤扑去。黄鹤立马翻身平躺两腿收缩,猛的一个兔子双蹬腿,龟将军被踢得仰面朝天地倒在梅花桩上。到底是天将底子好,他不仅没晕厥,而且还力有余裕地就势后滚翻,蛤蟆跳涧地又朝着黄鹤扑过去。黄鹤则刚刚一个鲤鱼打挺地站起来,从眼角余光里发现了,暗叫一声“不好”。她听师父吕洞宾说过,这蛤蟆跳涧的功夫相当了得,能攻能守,守时既窥视了方向又酝酿了爆发力,攻时如迅雷不及掩耳。此时已来不及转身逃避,她只好身子朝后一仰,不敢停顿地倒翻着筋斗,如风火轮一样地在梅花桩上滚动,头上的栀子花像个标记也跟着旋转起来。滚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栀子花又旋转成一个花环,像是风火轮上镶着的花边,围观的人群齐声喝彩,哪知道黄鹤已危急万分,命在呼吸之间。龟将军穷追不舍,一个接一个的蛤蟆跳如影随形,眼睛死死地盯着抢眼的栀子花,只要它旋转的速度一慢,他就能饿虎捕食地扑上去。这就暴露出龟将军的脑袋瓜子确实有问题,他只知道栀子花显眼易于判断,却没想到死盯着亮晃晃的栀子花会让他眼花缭乱,果然当栀子花突然停止旋转时,他眼前还是白花花的一圈流动,依旧亦攻亦守的一弹一跳,没有全力扑上去。而在这当口,黄鹤却在向后翻腾时,等双脚刚一接触木桩,就又蜻蜓点水地轻轻一弹,整个身子朝前一扑,如敦煌飞天地掠过了龟将军头顶。此时的她如反弹琵琶,伸手抓住正要起跳的龟将军猛力一掀,蜷缩着身子的龟将军像团肉球腾空而起,连着几周翻转,重重地摔在地上,显出了乌龟原形。黄鹤一怔,心想莫不是那个龟将军?龟将军的模样她是清楚的,但没见过龟将军原形,也不知道他今天变了样,就在这犹疑的一瞬间,龟将军化作一道黑烟逃走了。

众人欢呼跳跃,向她祝贺,黄鹤笑了笑转身要走,却见一群兵丁举着刀枪冲过来,将她团团围住。原来孙师爷奉太守之命再次来到这里,见是一个女子与赖皮在打,起先不以为然,及至见她占上风,就赶紧派人回去禀报,得到太守“伺机而动,谁赢抓谁”的指令他就坐山观虎斗,此时见赖皮赶走了,心想谅她女流之辈不敢对抗官府,就指挥兵丁围上来。黄鹤自然不知他的小九九,惊诧地问:“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