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深秋黄鹤才回到江夏。一路上由于伤口没有完全好不能飞行,加上几次复发又不得不停下来治疗,因此走上黄鹄矶时她激动得眼泪直流,连家都没回就朝胭脂洞赶。走过山涧她听到一阵清亮的婴儿哭声从茅屋里传出,不由的一愣,想了想才回过神来,是白云的孩子生了,顿时百感交集。思量了一下她向茅屋走去,走了几步却又踟蹰不前,求助似的左右张望,总觉得自己的出现会使荆九白云尴尬,但这又是不可回避的事。
就在这时,荆九抱着辛劳从屋里出来,口里说着“劳儿乖,跟叔叔到林子里去躲猫猫……”,一抬眼看见山涧边站着黄鹤,正要笑不笑地注视着这边,不由得一怔,喉结滚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辛劳朝屋里挣扎:“不嘛,不嘛,我要妹妹……”
黄鹤欣喜地看着儿子,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她轻轻地拍着巴掌呼唤:“劳儿,劳儿……”
辛劳回过身来问:“你是谁?”
黄鹤笑了:“猜猜呀!”
辛劳不吭声,扭过头又缠着荆九闹:“叔叔,我要妹妹……”
荆九这才缓过神来,对着走过来的黄鹤笑了笑,换了个手把辛劳车过来,说:“劳儿,叫妈妈,妈妈回来了!”
“妈妈?”辛劳眨着大大的眼睛问。
荆九笑着点头:“对,是妈妈!妈妈回来了。”
辛劳用陌生的目光看着黄鹤,口里机械地低语:“妈……妈……”
黄鹤一把把孩子抱过来,狂热地在他脸上亲吻着:“我的儿,把妈妈想死了,想死了啊……”
荆九说:“你这一走就是两年,也难怪劳儿不认识你。”
黄鹤看着儿子说:“是啊,孩子大了,我却老了,成老太婆了。”
荆九笑着摇头:“老太婆倒不至于,不过风餐露宿的也亏了你。”
“也苦了你们,带个孩子不容易啊。”
“这倒不觉得,有个劳儿在身边闹,活得才算有点乐趣。”荆九伸出手指在辛劳的脸上拨弄了一下,对他笑了笑,抬起头来问:“江哥呢?”
“没找着。”黄鹤郁闷地摇了摇头。
荆九叹了口气:“是不好找,京城里官多衙门多,个个都是眼睛长在额头上,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他安慰地说,“好在事先都想象过,有这个准备,不至于太失望。你想开点……”
黄鹤哽咽起来:“我怎么能想得开,这么远的路赶着去,连是红是黑都没搞清楚,还被人射了一箭,不得不走回来。”说着简单地讲了事情经过。荆九大吃一惊,千里迢迢,形单影只,没找着人就够她受的了,何况还受了伤,他不敢想象她是怎样跋山涉水走回的。黄鹤却还在想江哥的事,她对佛教说的婚姻都是虚幻的尽管不认同,心理上却无形地受了影响,特别是一想到“邪**”就恨得牙痒痒的,说出的话却是:“他当了官,不认我倒罢,却连自己的娘和孩子都丢下不管,天下哪有这么狠心的男人!”
荆九不这样想。他听人说过赶考士子,十年寒窗,一旦败北,那打击是很大的,不光是自己前途渺茫,而且让家庭含羞宗族无光,因此他们的选择大多是宁可困顿长安,也不愿回去见家乡父老。当然,这里面也有经济上的考虑,路途遥远,一去一来少则数月多则半年,其间的旅费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于是困守京城,等待下一届再考。这些话他不便跟黄鹤讲,只好含糊其词地说:“现在还不能肯定他是做了官才不回,说不定是给别的事耽搁了……”
其实黄鹤也这样想过,但她太了解江哥了,决不会因为这些原因不回家。她还担心过他的安全,特意在回来时沿路打听,都没听说过有赶考的士子在路上出事,如果真有什么事,那可是特大事件,且不说自己心里有感应,也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人们不可能不知道。因此她抬手抹了抹眼泪,看了一眼西边的太阳说:“要说别的事,还有什么事比自己的娘和孩子更重要?”
荆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暗,垂下头呆呆地站着不吭声。黄鹤没想到无意中触着了荆九的痛处,正莫名其妙,听见屋里又传出婴儿哭声,于是看了荆九一眼。辛劳在她怀里闹起来,“妹妹,我要妹妹……”黄鹤哄着孩子,“好,好,妈妈跟叔叔说了话就进去。”正要开口,荆九却颤抖着嘴唇先说话了:“你回来得正好,我……”
听话听音,心里已有准备的黄鹤知道不会说出好的来,立马丹凤眼一瞪,目光严厉地看着他:“你要怎样……?”
荆九心里一抖,旋即平静地说:“没什么,你先进去吧。”说罢向树林走去。
黄鹤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怕他是解手,不好叫住他,叹口气抱着辛劳进了屋。白云正坐在床沿哄孩子,见黄鹤进来,赶紧起身让座。黄鹤打了个招呼,装作没看见她脸上的泪水,把辛劳放在**,口里连声说道:“来,来,让我看看宝宝。”说着从白云手里抱过孩子。孩子睁着一对婴儿蓝的眼睛注视她,黑瞋瞋的眼珠滴溜溜地,黄鹤心里一疼,说:“哦,哦,好漂亮啊,长大了肯定跟妈妈一样是个大美人!”
辛劳在**蹦着嚷:“我要,我要……”
黄鹤笑道:“好,好,跟哥哥去玩……”说着把孩子放在**。没等她转过身来,白云喊了一声“姐……”,就双手掩面地哭起来。
已走进树林的荆九听见白云的哭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咬着下嘴唇朝茅屋凝视,脸色愈来愈冷峻,眼轮间或一转,最后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决绝地向树林深处走去。走了几步他又突然想起什么的回过身来,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着的纸,纸的边角起了毛,显然放在身上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打开看了看,走出树林把它用石子压在门口,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黄鹤听见屋外的脚步声来来去去,以为荆九在做事,就放心地继续坐在床沿听白云哭诉,听到白云说“我当时是拼着不活了也要把这孩子打下来,可这孩子……”,就转身把孩子抱过来,亲了亲,说:“这孩子命大,将来肯定福也大!”
“哪能谈福,自从她生下后,荆九更加没有好脸子,要么是成天待在地里林子里锄草啊劈柴啊,只顾忙他的;要么是抱着劳儿到处玩。有时,我见他跟劳儿玩得很开心,想上去凑个热闹,他的脸色就一下子垮下来,搞得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刚才,也是这样,抱着劳儿就往外头走。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说着又哭起来。
黄鹤把孩子放在**,让她去跟辛劳玩,起身从洗脸架上拿来汗巾,一边为白云揩泪一边说:“慢慢来,刚开始他是有点接受不了的,放了谁都会是这样,日子久了,跟孩子有了感情,就不会这样了,其实九弟是蛮喜欢孩子的。”
白云把汗巾接过来自己揩:“我也这样想,就是那一下子叫人受不了。再就是看着他成天闷闷不乐的,我心里也难受……,我现在是脾气灭得一点都没有了,处处将就着他。说起来我也晓得,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唯一的办法是‘忍’,不能忍也要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忍,是最大也是最深的修行,但我忍得好痛苦。”
黄鹤说:“不能这样,男人啊,你越惯着他,他就越以为你亏待了他。就说我那一位吧,一去不回,就是以前惯坏了,想着我反正不会把他怎么样,哼哼,只要不被我逮着,我才不发慈悲去忍呢……”说到这里她显然是想起老尼的劝告。**传来孩子哭声,黄鹤急忙转身,见辛劳正把手从妹妹的腿上缩回来,眼巴巴地看着妈妈说,“妹妹……哭……”黄鹤抱起孩子,口里哦哦地哄着:“乖,别哭,哥哥不好,哥哥欺负小宝宝……”
“又是把她弄疼了。”白云一边说一边把孩子接过来。
“咋回事?”
白云满脸通红:“她,她身上……”
“她身上怎么了?”
白云不情愿地挽起孩子裤脚,说:“不晓得是怎么回事,这孩子身上长着鱼鳞,劳儿爱抠这些鳞片玩。”
黄鹤俯身细看:“这不像是鱼鳞……”是什么她一时说不出,只觉得是在哪里见过,睁大眼睛望着屋顶回忆,霍的一下站起来,说:“是他!”
白云一怔,随即会过意来问是谁,黄鹤说是那个打店的坏蛋,那一年在山洞里她就见过他手臂上长着这种鳞。怕泄露天机,她没跟白云讲蛇将军来历,只是恨恨地说:“那天夜里两件事连着发生,可以断定他是害死我娘后接着来害的你。”
白云睁大眼睛啊了一声,好半天才问:“晓得他在哪儿吗?”
黄鹤摇了摇头,说:“不晓得。那个山洞我和九弟后来去过几次,都没找着他,上次发大水他又带着人来追杀我。”
“这么说乌龙也认识他?”
黄鹤点了点头。
“那就去问乌龙,看看他现在在哪里。”白云把孩子往**一放。
“乌龙还锁在江里呢,哪能见得着?”黄鹤低头沉思,蓦地抬起头来说:“咦,九弟怎么还不进来?”她朝门外瞄了瞄不见动静,起身向门口走去,一眼看到地上有张纸,还压着石头怕被风吹跑了,顿时觉得蹊跷,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好多字。她基本上是文盲,除了江哥教的几个常用字外,其他的都是两眼一抹黑,于是拿进屋给白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