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八十八章 荆九休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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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还在接着刚才的话说:“他就是这样,待在地里林子里半天不见人……”见黄鹤拿着一张纸进来,就不经意地问是什么,黄鹤说,“我也不晓得。”白云迎上去接过纸,刚看了个抬头就觉得天昏地暗,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这是一封放妻书(休书),上面写着:“谨立放妻书人荆九,系汉阳郡城关西大街人。从幼凭媒聘定白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放妻书是实。”下面是年月日,并以手印为记。

按荆九的性格本不愿搞这劳什子,但当时是这个规矩,他不得不礼行到堂。他曾到南市找人代笔,那冬烘先生提笔就写:“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蛾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于时年月日谨立除书。”荆九看了不满意,只好自己动手写,写完还是觉得酸腐,并且牵强,但也无可奈何,放妻书只能是这样的调调儿,不写又不行。

黄鹤正等着白云看了再告诉她,见白云突然昏倒,一下子慌了手脚,赶紧把白云抱起来喂了几口水,待她醒来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地也呆住了。《唐律》的“七出”规定她是知道的,但无论从哪一条看都说不上白云有过错,这不是要把人冤死吗!想到这里,她起身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去找九弟,要他把话说清楚,一个大男人,不能这样不讲理!”

黄鹤在树林里找了一圈,不见人影,就沿着山路朝前找,边走边喊。太阳已经落山了,尽管西边天空还映照着绚丽的云霞,胭脂洞却被荫蔽在深沉的暮色中,一阵阵秋风吹过来,草木摇落,满目萧索。她焦急地四下张望,面容愈来愈悲戚,纷乱的头发在晚风里飘动,本来是旅途劳顿刚刚回来,此时更加身心疲惫了。

荆九却是行行重行行,一路上老树枯藤昏鸦了无生气,几声猿鸣从悬崖上的林子里传过来,哀哀地如泣如诉。他不知道自己要去那儿,只是心里催促着自己快点离开,好容易等到黄鹤回来,再不用牵挂劳儿了,然而脚步却不听话地沉重。身后隐约传来黄鹤的呼喊声,“九弟,九弟……”,正往山梁上走的荆九回头看了一眼,侧身闪进路旁的竹林,没走几步又站住,侧耳听了听,回过头来四下看了看,见不远处有块大青石,就走过去坐在上面,两眼朝着竹林外面望。

黄鹤一路喊着走过来,上了光秃秃的山梁顶犹豫地站住,顺坡而下的山路像条黑蟒爬过几块稻田就分岔了,然后消失在阡陌纵横的山坳里。她无法断定荆九会走哪条路,望着暮霭沉沉的山坳,满眼尽是收割后的稻田,一垅连一垅的谷茬一片灰白,阒无人迹。忍不住心酸苦楚,她悲怆地哭起来:“九弟,你在哪里?你这一走,姐心里更难受啊!”

坐在大青石上的荆九听见哭声猛地站起,走出竹林向黄鹤快步走去。黄鹤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喜不自禁,顾不得擦一擦脸上的泪水,迎上去一把抓住荆九的手,刚刚叫了声“九弟”,又如烫着似的往回一缩。荆九反手拉住她,喘着粗气说:“跟我一起走吧,黄鹤,带上劳儿。”

黄鹤一怔:“去那儿?”

“什么地方都行,只要能离开这里。”

黄鹤瞅了他一眼没作声,试图把手抽回来,荆九却抓着不放。“走吧,黄鹤,这里是咱的伤心地,一切耻辱都是从这里产生的!离开这里,我们一定能扬眉吐气,走出一条新路。”

“云妹怎么办?”

“我早就想离开她,只是走不了。现在她身子已经还原,你也回来了,正好。”

“但你这一走,她身子又会垮,感情的伤害比什么都厉害。”

“这……,我管不了!”荆九烦躁地把头一摆,“她没有尊严,也搞得我抬不起头,我不能就这样过下去,何况这婚姻我本来就不乐意,从一开始就是乱点鸳鸯谱,要是当初你……”黄鹤猛地把手抽回:“没有要是!木已成舟。”她转身双手捂在脸上哽咽,好半天才说道:“说痛苦,我比你更痛苦,云妹并不是存心背叛你,而江哥他,他……”顿了顿,觉得现在不适宜说这话,就回过身来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说,“其实我也晓得,有没有感情,不在于成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形影不离,而在于共同朝一个方向看,问题是他做得太过分了。”

“正因为这样,你更应该跟我离开这里。白云让我见了难受,你这样子也让我难受,与其大家都绑在耻辱柱上,还不如……”

“可云妹是无辜的啊!”没等他说完,黄鹤把话抢过来,“你为她想过没有?咱一走她还能活吗?九弟,好汉打掉牙齿和血吞。”

“我吞得够多了!”荆九豹眼圆睁,猛的一吼,见黄鹤挡住去路,就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觉得两人在路上这样吵吵嚷嚷的不像样子,于是又向竹林里走去。

黄鹤跟着进了竹林,见荆九一屁股坐在大青石上,痛苦地用手撑着额头,于是放慢脚步走到他身边说:“九弟,你心里的苦姐知道,可现在……”

荆九抬起头,声音有些发抖地说:“有些事怪不了白云,我可以克制着不去想,可那孩子却天天在我面前晃,不看也得看,看一眼心里就像刀子绞,我……我实在是受不了!”说罢双手掩面,浑身哆嗦,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

黄鹤心里一疼,轻言细语地劝:“可这孩子是无辜的啊,九弟,就把她当自己的孩子吧,像对待劳儿一样的对待她……”

荆九猛地站起,又是一吼:“我做不到!”抬腿就向竹林外面走。黄鹤慌张地追着问:“你要去哪里?”荆九头也不回地答:“你不走我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你不能这样!”黄鹤一把拉住荆九。荆九侧身一摆,虽然摆脱了,却把黄鹤带得朝前一蹿,见她要摔倒就又赶紧伸出手来拦,黄鹤倒在他怀里。荆九一愣,随即把她抱住,疯狂地在她脸上亲吻。这拥抱这亲吻让黄鹤如烈火点燃了干柴,不由的脸上飞红,眼光迷乱,胸部剧烈地起伏,情不自禁地把双臂挽在了荆九的颈项上,呻吟起来。

竹林里的光线愈来愈暗,一弯新月把清冷的光辉水一般地从林梢洒进来,斑斑点点地在两个缠绵的身体上闪烁,如跳跃的音符,如心灵的碰撞。黄鹤有些喘不过气来,摆着头躲避,刚一避开却又把头回过来,意切切地把嘴唇递上去,任荆九如饥如渴地吮吸。这吮吸使她觉得浑身都被抽空了,绷紧身子朝上提,恨不得把荆九一口吞进肚子里,泪水也从眼眶里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她索性抱紧荆九哭起来,哭得好伤心,一边哭一边忘情地在他脸上亲,最后咬住他的下嘴唇,浑身剧烈地筛起来。

荆九的眼睛湿润了,一把托起黄鹤向大青石走去。一竿竿翠竹在他们身子的擦动下摇曳着,发出的簌簌声响,如荒野的哭声,如怆然涕下的叹息,竹叶飘落,如一个个的“个”字洒在他们身上,似乎在印证他们这么多年的情思。

大青石到了,月光照耀下的大青石有如闪着幽光的祭坛,无比地庄严无比地圣洁,双手托着黄鹤的荆九不禁往后一退,只觉得眼前花林似霰,流霜飞动,白沙隐约。他求助地望着天上,月儿虽明却残缺不全,心中又涌起一股酸楚:月儿啊,至高至明、阴晴圆缺的月儿,你是不是在警示我只能孤寂?他垂下头,凝视着怀里的黄鹤,三千青丝柔滑地搭在他的手臂上,流泻着忧愁;双眼紧阖的面庞如明月飞来,泪痕犹在。荆九顾不得那多了,咬了咬下嘴唇决然地把黄鹤平放在青石上,动手解开她的衣带,却慌张得如处男,不知怎样才是好。他浑身发抖,只觉得周围的一切过于静谧,过于清冷,似乎还感受到冷冷的月光背后隐藏着深沉的缄默,使他不敢在这明亮的世界里亵渎面前的这个女人。“苍天,你杀了我吧——”,无法排解的荆九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扑通一声跪在了大青石旁,把头埋在黄鹤的身上痛哭起来,然后挣脱紧紧搂着他的黄鹤,踉跄着头也不回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