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鸟形阴影在南市大街移动,青灰色的晨光里,铺着条石的街面显得格外空**,店铺大多还关着门,只有几个汤饼蒸饼店的伙计正在下门板,偶尔传来几句说话声,朦朦胧胧地还带着睡意。鸟形阴影转向小巷,一条条小巷,一道道围墙,千门万户,庭院深深,空**而幽静。仿佛是引路,几片枯干的落叶在晨风的吹拂下沙沙地掠过地面,停留在一家门洞里,荆九正蜷缩在高高的门槛旁打瞌睡。阴影在门洞周围团团转动,既不离开也不停止。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管家模样的汉子抬脚刚要跨出门槛,发现打鼾的荆九,急忙把脚收回去,发出一连串的叱责声:“去,去,讨饭的,太阳晒着屁股了!”
荆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懵懵懂懂地四下张望:“讨饭的?哪来的讨饭的?”
鸟形阴影迅速离开门洞,升到对面屋顶上继续转动。
管家咦了一声,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荆九:“这不是贼喊捉贼吗,讨饭的不是你难道是我?”
荆九霍地爬起来,揪住管家的领口吼:“狗眼看人低,老子是讨债的!”
管家吓得往后躲:“哎,哎,老板,有话好好说……”
荆九把手一松,犹有余恨地说:“这才像句人话。你家少爷呢?”
管家眨巴着眼:“少爷?老板找我家少爷有啥事?”
荆九说:“找他借几个钱做盘缠。”他想去幽州从军,听说那里有个东平王安禄山正在招兵买马,凭着自己的本领,在边关混出个人样来应该是没问题。
管家糊涂了:“借……钱?你刚才不是说讨债吗?”
“是讨债呀,讨人情债!当年你家少爷危难时,我曾帮过他。”
管家哦了一声,冲口而出地说道:“这是哪一年的陈谷子烂芝麻?我家少爷三年前就得花柳病死了。”
荆九的脸上一下子写满失望,转身就走。出了小巷他想不出再能去哪里,汉阳肯定是不想回去的,尽管那里有很多朋友,但那些人现在见了他都是躲,他不想受那份冷落,在江夏却又是人生地不熟。他无奈地在街头踯躅,秋日的阳光下人流如潮,一片和谐安详,可他的眼神却如鹰犬搜索猎物,又如偷儿窥伺方向。一家米店引起他注意,一长溜载满大米包的马车停在路边,搬运工正忙着把一袋袋米往店里搬,想了想,他朝一个工头模样的汉子走过去。
正在监督搬运的工头对着他喊:“喂,年轻人,走开点,小心米包砸着你。”
荆九紧走几步,问:“师傅,还要脚夫吗?”
工头打量了一下他,说:“想入伙?”
“是啊,我的力气可大呢。”荆九指了指身旁的搬运工:“他们一次扛一包,我可以一次扛两包,干双份的活,拿一样的工钱,行吗?”
工头说:“不行!”
荆九问为什么,工头答,“你都干了,人家干什么?岂不是砸了人家的饭碗。”
荆九哦的一声,表示明白了。他也只是想先有口饭吃,有个落脚的地方,于是说:“那就我跟他们一样一次扛一包,行吗?”
工头说:“也不行。”
荆九又问为什么,工头说,“要有人作保才行,不然出了事我找谁?”
荆九为难了:“在这里我谁也不认识,能找谁作保?”转身就要走,却听见工头说:“刚才我们不是认识了吗?看你是块干活的料,我跟你作保。不过有个条件,把你每天的工钱给我一半。”
这不是敲诈勒索吗?荆九涨红了脸,问:“凭什么?”
工头说:“就凭我是你的保人,担着风险哩。”
荆九冷冷一笑:“行啊,可惜我的朋友不答应。”
工头四下看了看,问:“朋友?你朋友在哪里?”
“这里!”荆九攥紧拳头晃了晃,见工头吓得往后一退,就横了横眼睛掉头就走。没走多远,一家盐业商号进入眼帘,他脸上现出悲戚的神情,车身就要往回走,又咬住下嘴唇想了想,就朝店里走去。正在打扫店堂的伙计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荆九问,“老板在家吗?”
“有事?”伙计放下手里的扫帚迎过来。
“想问你家老板缺不缺人手,我可以帮帮他。”
好大的口气!伙计把荆九上上下下地看了看,有点瞧不起地说:“就凭你这样子……?”
荆九皱了皱眉头:“我以前干的就是这一行,手里有些客户可以带过来。”
伙计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好哇,我这就去跟老板说,你等等。”他快步进入里间,不到一会儿就跟着个中年人出来,指着荆九说:“就是他。”
老板笑嘻嘻地双手打着拱:“幸会!幸会……”话没说完又一愣,“这不是荆少爷吗?”
荆九脸一红,一边还礼一边摇着头:“惭愧,惭愧。你是……?”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荆记商号是咱盐业商界的一面旗帜嘛,远近闻名的‘古纲’商,谁个不知,哪个不晓?”站在一旁的伙计一下子肃然起敬了,眼都不眨地看着荆九。他知道官府把持有盐引(注:领取和销售盐的凭证。)的商人分为10个纲,每纲盐引为20万,以圣、德、超、千、古、皇、凤、扇、九、围命名,在江夏还没有一个能以“古”字命名的盐商。
荆九却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见笑,见笑,在下现在……”说到这里哽住了,无奈地摇着头。
“别难过,”老板安慰地说,“凭你荆少爷的本事,东山再起不是不可能。”
荆九抬起头,眼睛有些湿润地说:“哪能谈再起,我现在是既无资格又无本钱,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不做非分之想。”
“哪里,哪里,你年轻有为,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前途不可限量。”老板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改用为难的语气说,“只是……小店本小利微,不能为荆少爷牵马坠镫,还望荆少爷谅解才是!”说罢吩咐伙计,“去拿一吊铜钿来,给荆少爷喝茶。”
荆九脸色灰白,摇了摇头说:“谢谢,不用了。”转身向门外怏怏地走去,身后传来老板斥责伙计的声音:“他再来,就说我不在家。用个卖毒盐的,岂不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声音虽然不大,荆九却句句听得分明,不由的一愣,仰天叹了口气,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家商号。一团鸟形阴影在他身后缓缓移动。
大街上车水马龙,市声喧嚣,荆九夹杂在人流里没精打采地走着,眼看日上中天,却仍然没有找着一份差事,心里像掏空了一样的发虚,“我能去哪里?这世间没有我容身的地方啊!”
沿途不时传来各种叫卖声,特别是卖小吃的在人流里穿来穿去,声音格外地诱人。这些人里,卖烧饼的小贩,大多是老汉和孩童,或夜间提盏小油灯,或天蒙蒙亮便挎着篮子穿街走巷;卖蒸饼、汤饼的多为年轻人,沿街挑担或推着小车叫卖。据说,武则天执政时中书舍人张衡退朝后饥饿难忍,就在路边买才蒸熟的蒸饼吃。这种蒸饼以一升面对三合猪油蒸出,趁热吃可能很香,因为七十多年后,即唐代宗执政的大历年间,宰相刘晏早晨上朝时觉得寒气袭人,为了御寒,也在路边买蒸饼,托于帽底、袍边,大口咀嚼,还连声说“美不可言”,可见蒸饼确实是好吃。不过,武则天是很注重大臣礼仪的人,她听说张衡在大街上骑马吃蒸饼,认为有伤仪容,说了句“一个馋鬼能有多大出息呢”,就打消了提升张衡官职的念头。其实,唐代的官吏常在街头买小吃,比如此时权倾天下的杨国忠就曾多次“自入市,衣袖中盛胡饼”。长安胜业坊有个叫邹骆驼的驼背小贩,每天推小车出来卖蒸饼,达官贵人与市民一道抢购,还形成了时尚,这要是让武则天知道了又情何以堪?
一点胃口都没有的荆九不理睬那些沿街吆喝的小贩,但为了有个地方待着想一想,他踅进一家小馆子吃了碗汤饼,又怔怔地望着街上的行人,还是想不出怎么办。鄂城当然可以去,找朱老板借点盘缠,然后上幽州,但他实在不想去。这倒不是豆腐泼了架子还在,以前去是讨债,现在去是借钱,怕丢人,而是被汉阳的那些朋友搞怕了。最靠不住的是朋友,那冷漠可以让人从头凉到脚,如果朱老板也这样,“说到钱,便无缘”,岂不是戏不好还多一出?
一阵穿堂风吹过来,是谁把店堂的后门打开了,他感到有点冷,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心里继续想。……不会吧,朱老板是墨家弟子,不会那样势利的,顺便还可以打听一下黄金甲现在怎样了。当然,打听也只是关心,无意去求助,作为墨家巨子,要他为自己找个饭碗显然不是难事,问题是再想“平交王侯”的跟他来往,且不说他会怎样,自己心里都会有障碍。荆九把墨家巨子看得很重,正因为看得重,就更不想以投靠的方式去找他,只想日后凭着一刀一枪混出个人样了再与黄金甲联系。想到这里,他来了精神,决定去鄂城,借了盘缠就北上,到幽州去,到边关去,像越王勾践一样“冬常抱冰,夏还握火,愁心苦志,悬胆于户,出入尝之”,还真不相信自己会窝囊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