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九十四章 二进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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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55年冬,也就是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以讨伐杨国忠为名,率15万大军自幽州南下,河北诸地全部沦陷,战火蔓延至河南。一时间人心惶惶,纷纷传言东都洛阳陷落,东征副元帅高仙芝被皇上杀了,现在是哥舒翰把守潼关,还不知守不守得住。黄鹤为江哥担心,顾不得六月的骄阳如火,再次飞往长安。这一次她心生警惕,不敢贸然飞进城里,而是在城郊降落,混杂在人群里沿着官道入城。走到岔道口她见路边有个茶棚,旁边是一株硕大无朋的槐树,老桠虬根枝叶茂密,遮了足有一亩多地的大荫凉,是个歇脚的好地方,便向茶棚走去。

茶棚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茶客,黄鹤向迎过来的茶棚老汉说了句“大爷,来碗茶”,随即在桌边坐下。茶棚老汉拎着铜茶壶一边斟茶一边搭讪:“听口音,姑娘不是本地人?”

黄鹤点了点头说:“请问您老,这是什么地方?”

茶棚老汉答:“天街。”

“您知道大官们住的地方朝哪儿走?”黄鹤接过茶碗问。尽管上次她去过皇城和宫城,但那是在天上飞,地上的路径她还不清楚。

茶棚老汉说:“你说的是皇城啊,在便桥那头。”

黄鹤喝了口茶,又问:“便桥在哪儿?”

茶棚老汉伸直身子朝西一指:“呶,前面渭水上的那座桥就是便桥,又叫咸阳桥。过了桥就是皇宫的西门延秋门,大官住在那里进宫方便。你是要申冤告状?这年头……”

黄鹤摇了摇头:“我是找人,找一个叫李江哥的人。”

茶棚老汉问:“他是你什么人?”

黄鹤抿了抿嘴唇,眼睛湿润地答:“我男人。”

茶棚老汉哦了一声,问:“是哪个衙门的?”

黄鹤又摇了摇头。茶棚老汉有点狐疑地说:“不知道?那就难找了,咱这京城就是官多衙门多,你上哪儿找?”黄鹤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说:“我去找着试试看。”起身付了茶钱,朝便桥方向望了望,却见刚才还一碧如洗的天空,这时灰尘弥漫,一片哭声直冲云霄,随即传来辚辚的车辆运行声和萧萧的马嘶声。茶客们纷纷离座出去观看,黄鹤惊讶地问:“怎么了?”

茶棚老汉眯缝着老眼朝外望,喃喃地答:“又点兵出征了。”

黄鹤心情肃穆地望着越来越近的队伍,耳边响着茶棚老汉苍老的声音:“京城里这几天到处征调出征的人,已经过了几趟兵车了。”说话间,一大队裹着头巾的行役人肩上扛着长矛腰间挂着弓箭,跟随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将军和一乘乘战车从茶棚前迤逦而过,路边挤满了送行的亲人,牵衣顿足地跟着队伍走,哭声不断。

茶棚老汉叹了口气:“这一去不知是生还是死,即使活着也只怕是头发白了才能回,造孽!”一个刚刚走进茶棚的瘦长个子老者听了这话说:“留在家里的女人、孩子也遭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做,地里也长不出多少东西,官府还要紧急收租收税,可这租税从哪里来,简直是不让人活了!”“是这话。这年头还是养女儿好,养个女儿嫁得再远也还有见面的机会,生了儿子却和鸡犬一样地任人驱使宰杀!”一个胖子茶客说着扭过头来问黄鹤,“这位大嫂,是来送丈夫的吧,快去啊,兵车快过完了。”

黄鹤眼里早已噙着泪花,她摆了摆头,又默默地看着渐渐稀疏的队伍。茶棚老汉在一旁代她答:“她不是送丈夫,是来找丈夫的。她丈夫是当官的。”

“当官的?”瘦长个子忿忿地说,“如今的事就是坏在他们手里。你看安禄山这一闹就把天捅了个大窟窿,带着15万人说反就反了。可怜中原,有百把年没打过仗了,这回算是成了屠宰场。”

“咱这儿也保不了太平,沿路官员逃的逃,降的降,安禄山一路南下,几乎没有遭到抵抗,眼看就要打到京城,我们遭的难恐怕比中原还要大。”一个茶客埋怨着,“听说杨国忠曾几次向皇上说过安禄山有反骨,可皇上就是不信……”

瘦长个子打断地说:“别提杨国忠,提起他我就有气。这回要不是他轻敌,哄骗皇上逼哥舒翰带兵出潼关,20万大军就不会中安禄山的埋伏全军覆没。可怜哥舒翰将军啊,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竟被那胡儿子俘虏了……”说到这里,他不禁高声吟唱起来:“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唱罢涕泪涟涟。

茶棚老汉叹了口气说:“这人心真是不可测,安禄山肥肥胖胖的一副憨厚相,皇上见到他总是高兴得不得了,可现在却成了烫手的山芋!”

“可不是,就说这位大嫂,丈夫当了官却不知他的衙门朝哪开,八成也是变了心……”

茶棚老汉急忙用眼色制止说话的人,黄鹤抹了抹眼泪走出茶棚,正要离去却见几个差役在一个中年汉子的带领下匆匆走过来。胖子茶客赶紧打招呼:“咦,这不是里正老爷吗,来这儿干吗?”

里正说:“干吗?正找你呢!”说着把手朝差役一挥,“就是他,把裹头给他扎上。”

几个差役如狼似虎地冲过来,拿出头巾就往胖子茶客头上系,胖子挣扎着,口里连声叫:“老爷,老爷……”

里正说:“别叫老爷,现在叫爹都没用!”

胖子问:“为什么?”

里正拿出一本名册扬了扬:“点行,按名册上的顺序,现在轮到你了。”黄鹤问茶棚老汉:“大爷,什么叫点行?”茶棚老汉答:“点行就是按名册强制征调。”胖子叫屈:“不是征调15岁以上的青年人吗?我50岁了,还点什么行?”

里正冷冷一笑:“什么年月了,还翻老皇历?”

瘦长个子说:“不管是哪年月,征调去的人要能派用场才行,他这一把年纪了,老胳膊老腿的哪能上阵杀敌?”

里正抢白地说:“这是在天子脚下才有你这话,如果在州县,莫说你这样的老头子,连老太婆也要征调上前线。”

茶棚老汉问:“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搞去干什么?”

里正说:“喂马啊,烧饭啊,兵营里要做的事多着呢。”说罢对着胖子吩咐,“少废话,扎上裹头赶快走,误了行期谁也担当不起。”

几个差役推搡着胖子出了茶棚,黄鹤欲上前说理,被茶棚老汉暗地里扯住。“里正老爷好走!”茶棚老汉朝着里正背影喊了一句,回头小声嘱咐黄鹤,“别多嘴,小心把你也抓到兵营去。”黄鹤心想抓到兵营倒不怕,怕的是像上次那样搞得满城风雨的,这长安又是白来了,只好强忍着不作声。几个上了年纪的茶客像是被提醒地朝外走,一边走一边翘着白胡子大声嚷:“走吧,走吧,能躲赶快躲啊,说不定明天在这天子脚下也要抓咱了!”瘦长个子把眼一瞪:“明天?还不知明天的天子是不是今天的天子呢!”

“老哥,说这话要杀头的!”茶棚老汉惶恐地朝棚子外面望,瘦长个子却一脸的不在乎:“没啥怕的,皇上已经逃离京城了。”这话一出,茶棚老汉和黄鹤都一惊。“真的?”茶棚老汉问。瘦长个子说:“我亲眼见到的。昨天傍晚白头乌鸦先是聚集在城头,白茫茫的一片啊,叫人看了心里直发颤,到了夜里,就都飞到延秋门上哇哇地叫。听宫里的人说,皇上一看这是大凶之兆,就连夜带着杨贵妃、杨国忠和一群皇子皇孙悄悄地逃出宫门,经过便桥朝西跑,可能是要去蜀地。听说急于逃命,皇上的九乘御马因狂奔过度都累死了,金鞭也抽断了,那狼狈相……,嗨,别提!”

茶棚老汉恍然大悟地把大腿一拍:“难怪夜里这大街上乱糟糟的,吓得我不敢开门,原来是这回事啊!”

瘦长个子对黄鹤说:“我劝你别去便桥那头找丈夫了,当官的也都逃走了。”

茶棚老汉问:“也是昨天夜里逃的?”

“可不是。”瘦长个子说,“那些白头乌鸦在延秋门上呼叫了一阵后,就去啄剥达官贵人的高门大屋,吓得大官们也四散奔逃。有些人见了开始不安分了,想趁火打劫,刚才我过来时就看见几个混混在街上大叫大嚷的,说是要去发大财,所以我劝你这位大嫂还是赶快回家,找也是白找,这兵荒马乱的随时都会有危险。”

瘦长个子没有说假话,此时的皇宫确实乱成了一团糟,市民们纷纷跑进宫里,像没头苍蝇地到处窜,有的甚至把驴牵上了金銮殿,大呼小叫地见东西就搬,搬不走的就砸就烧,街头也开始了打砸衙门抢劫店铺,浓烟四起,人心惶惶……

茶棚老汉把头朝外探了探,哆嗦着说:“这可怎么得了,天下真的大乱了!”瘦长个子哼了一声:“怪谁?这么多年来,皇帝没有皇帝样,官府没有官府样,将军没有将军样,百姓没有百姓样,哪有不乱的!”

黄鹤心里也急,更加担心江哥的安危,恨不得立马找到他。向两位老人道了谢,她出了茶棚朝便桥方向凝视片刻,掉头朝西走去。茶棚老汉喊:“姑娘,走错了,便桥在这头。”黄鹤回头摆了摆手继续朝西走,她想既然当官的都跑了,就没必要再去便桥那头了,按江哥的性格肯定是要保护皇帝跟着皇帝走,决不会只顾自己逃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