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九十五章 邂逅李季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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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大道,阳光陡地异常强烈,满眼亮晃晃的,黄鹤手搭凉棚朝远处望了望,蓝天白云下,寂静空旷的大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她不知道这条大道是通往西域和巴蜀的要道,再往前走是渭城,那里有很多酒肆,送亲友远行多在那里饯客,因此留下了大量诗句,其中以王维的《渭城曲》最为著名:“渭城朝雨浥清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首诗她倒是听江哥吟诵过,但此时她却没有一点联想,只觉得晒得发白的路面热得如同火烤,让人难耐,好在沿路栽着高大的柳树,浓密的树荫迤逦不断,于是拿定主意边走边找,可以就便打听消息。

走了一段路,大道上出现废弃的车轮、车辕,甚至还有散了架的车辆和倒毙的马匹,她想起茶棚里那位老者的话,皇帝真的逃得很慌张,心情更加郁闷了。天快黑时到了咸阳县城,只见满城人心不安,面有惧色,找人一问,说是皇帝中午在城东的望贤宫歇息后去了金城。黄鹤想立即飞过去,又怕这黑灯瞎火的惹出麻烦,就找了家客店住下来,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洗去了浑身的疲乏。又想着明天可能会见到江哥,她特意换了一套干净衣服,第二天又认真地梳洗了一番,这才沿着大道去金城。到了金城一看却是空城,人都跑光了,便继续朝西走,这时大道上已有不少逃难的百姓,时不时有快马或马车狂奔而过,坐在上面的不是军人、信使就是有钱的逃亡者,有的还一边逃一边大声喊:“快逃啊,胡人来了!”

黄鹤回头看了一眼,滚滚黄尘里隐约可见又有一些逃难的蜂拥而来,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个女道士抱着脚坐在路边呻吟,旁边的老者正对着狂奔的马车大声喊叫,显然是那女道士受了伤。黄鹤急忙走过去,正要打招呼,听见女道士对老者说,“崔大人,别拦了,他们不会停车的,小心把您老撞着了”,一口温软的苕溪官话很好听。被称为崔大人的老者忿忿地发感慨:“怎么都没有一点同情心?世风日下,莫此为甚!”女道士笑了笑,刚要答话,见黄鹤走过来就瞟了黄鹤一眼,那快如闪电的一瞥竟让同为女人的黄鹤也为之一动,说它勾人魂魄绝不为过。黄鹤抿嘴一笑,朝女道士问道:“师父,怎么了?”女道士羞赧地答:“一不小心崴了脚。”自然流露的高雅又让黄鹤心里一动。她还真没见过这样有魅力的女人,印象中白云是最有气质的,现在看来只能算是小家碧玉了,至于杨贵妃她毫无好感。

“让我瞧瞧。”黄鹤关切地看了看女道士的脚,按铁拐李教的方法,俯身在她有点红肿的踝骨上捏了捏,口里说着“还好,没骨折”,手里就握住她的脚轻轻地来回摇动,趁她分神便用力往后一夺,女道士痛得唉哟一声叫起来。黄鹤站起身来说:“不要紧,过些日子就能恢复,要是有点酒搓一搓,敷点药,会好得快一些。”在女道士疗伤时转身回避的老者此时说:“问题是现在怎么办,她步履维艰,叛军随时会追来……”黄鹤说:“我来背她走。”“使不得,使不得,又不是一里两里路。”女道士微笑地摇头谢绝,坚持要自己撑着树棍走。

黄鹤拗不过她,只好听她的。逃难的人愈来愈多,大道上尽是提篮的背袋的扶老携幼的,一些妇人,与男人们一样背着重重的包裹,手里拄着坚韧结实的竹杖。女道士告诉黄鹤这些竹杖是空心的,竹节都被打通了,既可以用来撑持着行走,又可以用它来像男人一样站立着小便,——包裹太重,行路辛苦的她们怕蹲下去再也站不起来。黄鹤难过地摆了摆头,扶着女道士默默地跟着老者走,谁也没有心情多说一句话。

走了一段路三个人又都觉得闷,就有一句无一句的交谈起来,从谈话中黄鹤知道女道士叫李季兰,是应皇帝诏命刚刚从乌程开元寺赶来长安的;老者是剑州刺史崔涣,去剑州前他在京城任尚书司员外郎,受杨国忠排挤,心情很郁闷,当时在长安的李季兰就写了首诗,以道家清净无为的观念,劝诫他不要太贪恋仕途浮名,要保持内心的清净,以不变应万变,令他相见恨晚。这一次两人都没想到会在逃亡的路上相逢,不禁感慨唏嘘,李季兰对黄鹤说:“我每次来长安都是住在宫里等候皇上召见,没想到这次又没见着不说却要半夜里爬起来跑反,更没想到跑到金城脚崴了被他们丢下不管,要不是遇着崔大人和你,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崔涣把话接过来:“谁会想到乱成这个样!我是前天夜里到长安的,昨天一大早天没亮就去了延秋门,不少人都还在那里等着上朝哩,哪知道宫门一开,宫女太监都跑出来,说皇上半夜里就走了,只带着贵妃和几个大臣、皇子,在陈玄礼的禁军护卫下去了蜀地。我们都不相信,前几天皇上还说要御驾亲征的,怎么一下子连京城都不要了呢?进宫一看,还真是那回事,唉,那个乱……”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

李季兰一脸愁容:“是这话,我原以为这次一定能见到皇上,因为诏命上说了,‘赴京都一见’,哪知道是这回事……”崔涣安慰她:“别急,会见到的,前面马嵬坡有个驿站,皇上会在那儿驻跸。”怕她不相信,又补了一句,“走到那里估计是正午,他们要在那里用中饭。”李季兰听了,先是一喜,接着更懊恼:“那地方我去过,有座老子宅,以前叫黄山宫,老子曾在那儿讲经说道,只是瞧我这样子,哪好意思见皇上。”说到这里她把手里的树棍拄了拄。

崔涣叹了口气,他心里清楚,皇上要召见她,并不是看在她的容貌上,而是在于欣赏她的诗才,可现在皇上哪有这个雅兴?但他没有把话说出来。李季兰见他叹气,更是悲从中来,在容貌和诗才上,她显然更看重的是自己随流年而飘逝的芳容。她掏出手帕揩了揩泛着泪花的眼睛,声音里已带着哽咽:“本来,来长安之前我心里就打鼓,既为这难得的殊荣惊喜,又为自己容貌已衰而伤感,要是在修撰《道藏》的那一年能见到皇上就好了,可当时在宫里住了那久,就是没机会!现在可好,连脚也崴了,成了瘸子……”黄鹤笑着说:“你还说容貌已衰啊,那我们就没法活人了。”李季兰破涕为笑:“你是安慰我吧?年过不惑的人,哪能跟你们比。”黄鹤一惊,还真不敢相信她有四十多岁。李季兰说:“不骗你,来长安之前我写过一首诗,是留别友人的,我念给你听你就知道了。”说着曼声低吟起来:

无才多病分龙钟,不料虚名达九重;仰愧弹冠上华发,多惭拂镜理衰容。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归峰;桂树不能留野客……

诗没念完就听见背后传来哭喊声,接着就是震天动地的嗬嗬声和马蹄声,像海潮,又像狂风暴雨,大道上顿时乱成一窝蜂,人们争相逃命。崔涣说了句“叛军来了”,还未来得及作出其他反应,就见一队骑兵携带黄尘冲过来,后面跟着无数步兵。他们像吆喝牲口地嗬嗬叫喊,高高举起的刀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奇怪的是每个人都还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有的马背上还驮着女人,马鞍两旁挂着鸡笼和鸭笼,笼里的鸡鸭探着头咕咕嘎嘎地叫得欢。

崔涣急忙闪在一边,从旗帜上看出这不是叛军是官军,是一群趁火打劫的溃兵,顿时愤怒了,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吼:“你们是谁的人马?都跟我站住,站住!无法无天了!”溃兵们不理他,只顾在人群里横冲直撞,见着值钱的东西就抢。黄鹤一面护着李季兰往安全的地方躲一面大声喊:“崔大人,崔大人,快过来!”崔涣却兀自跺着脚在那儿骂:“强盗!土匪……”一个军官正伸出长枪从人群里挑起一个包袱,听见崔涣叫骂,就把枪横着一扫,崔涣倒在地上。军官哈哈大笑,扬起枪看了一眼顺着枪杆往下滑的包袱,打马向前跑去。崔涣半天爬不起来,想他博陵崔氏门第显赫,在西晋时就是第一等大姓,崔卢王谢,排名还在王导谢安的家族之前,《隆中对》中提到的诸葛亮的铁哥们崔州平是他的先祖,可现在却被一个丘八欺侮,真是欲哭无泪。眼看后面的骑兵也冲过来,黄鹤顾不得李季兰了,冲过去一把将崔涣扶起,顺手往后一拽,还未等她站稳,就被擦身而过的马撞得朝前一蹿,身不由己地淹没在汹涌的人流里。

人头攒动,一路蜂拥,黄鹤被后面的人推着走,无法站住脚,待到人群逐渐稀疏,哪还能见到李季兰和崔涣。望着满地狼藉的破筐破篓锅碗碎片和衣物,她搞不懂官兵为什么也这样没人性没王法,谁没有父母妻儿?谁没有三亲六戚?如果自己的亲人也遭受到这样的凌辱洗劫,自己又会怎样想?就不怕朝廷法狱治罪吗?六月间的阳光火辣辣的,她却浑身发冷,一个寒噤,让她想到要赶紧找到李季兰和崔涣,特别是李季兰,脚上有伤,哪禁得起这冲撞或拥挤,一旦倒地只有死!想到这里黄鹤心急如焚,在大道上跑来跑去地找,遇着人就问,李季兰却毫无踪影,这让她在失望中又抱着一线希望,可能是跟着崔涣先走了,于是加快步子朝马嵬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