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当年蒙哥攻占川东后,设了四帅府,分别是杨大渊的阆州大获山,张悦的蓬州远山,蒲元圭的广安大梁平和汪氏的顺庆青居。汪德臣逝世后,其兄汪忠臣力排众议,独荐德臣长子、十九岁的汪惟正代理总帅,自己竭力辅佐。忽必烈称帝后,正式任命汪惟正承袭父职,为巩昌便宜都总帅,戍守青居,确保经苦战得来的川东诸城。
这青居西距顺庆府二十里,往南二百里即为合州钓鱼城。其三面环江,一面凭山。忠臣、惟正叔侄戍守此处三年,开垦田地,屯军耕种。为防宋军偷袭,广遣探马,远达百十里;又于山顶高坡处,多建烽火台,瞭望哨,一有敌情,夜间举火,日则生烟。白天巡逻,夜里设伏;划地分守,鼓柝传警。又将将士分为三拨:一拨耕作,一拨守城,一拨歇息。三拨人马,轮转作息。若遇宋军来袭,则均拿起刀枪,共同御敌。宋军进犯数次,均无功而返。
青居为蒙宋对峙的最前沿,其独当兵锋,使得身后的东川三帅府能从容伺机袭击宋军的给养运输线,斩获颇丰。
当汪惟正奉诏还巩昌时,汪忠臣独守青居,尤其谨慎。嗣后见四弟汪良臣为阆、蓬等路都元帅,助戍青居,乃筹划奔袭官吏贪庸、粮饷颇丰的夔州。
是年深秋,汪忠臣接到在夔州城内的坐探潘彪的密报:“夔州兵马南渡大江,已前往恩州平乱。”不禁大喜,乃留汪良臣紧守青居,谓之道:“我今率精骑两千奔袭夔州,约半个月即可返回。贤弟务必封锁消息,勿让附近宋军知晓。同时小心防守,勿使青居有失,就是大功一件了。”良臣道:“哥哥年长,怎耐得远程奔袭?小弟年轻力壮,正可代劳,何须你亲往?”忠臣道:“贤弟初来乍到,先熟悉此处军情地理,后有大用。想当年父亲大人,由沔州奔袭资州,**,一千余里,如入无人之境,不也是四十几岁么!现在形势大为改观,宋军只龟缩在几个主要城池内,不敢出来。不是愚兄夸口,此次前往,必能成功。贤弟勿虑。”良臣道:“愿兄长马到成功,小弟严守青居便了。”
汪忠臣收拾停当,备足干粮,当晚一更天后,便改扮成宋军模样出发。命久在蜀中的赵阿哥潘次子赵汝冀率五十精骑在前开路,自与大将祁连哥之子祁安及女婿张文焕在后跟进。日间寻隐蔽处歇息,夜晚则衔枝疾驰。因是乔装夜走,一路上并未遇到麻烦,数日后便进入夔州地界。
汪忠臣命赵汝冀率几个心腹将士,扮成商客,先趁机混进城中,寻着以开客栈为幌子的潘彪,准备接应。至晚间,忠臣催军急进。三更过后,便来到城下。一个暗号,城上便垂下绳索,祁安、张文焕等率将士悄悄攀登。毕竟人多动静大,惊动了守城宋军,两下便在城头上厮杀起来。
一方是有备而来,一方是仓促应战。张文焕率人冲至城楼,唰唰两刀,砍断吊索,那吊桥“轰隆”一声,坠将下去。与此同时,赵汝冀、潘彪等已杀散守门军,打开城门。汪忠臣一见,立即督军冲将进去。
待宋军夔州团练使鲜恭闻报,率军赶来拦截时,城楼上已是火光冲天,汪家军如潮涌入,哪里抵挡得住?只听见一连声喊叫:“汪家军前来攻城借粮,谁敢抵抗?”“投降免死!”宋军猝闻城破,又不知汪家军来了多少,一个个胆战心惊,虽有鲜恭在后督战,那些将士只在原地呐喊壮胆,不敢向前。
汪忠臣一声令下:“放箭!”只见箭如飞蝗,宋军左躲左避,阵形大乱。赵汝冀拍马舞刀冲入敌阵,鲜恭尚舍命举刀来迎。那赵汝冀力大,一刀几乎将鲜恭大刀磕飞。鲜恭这才真的知道汪家军厉害,吓得带转马头,如飞蹿去,反把自家兵马冲得七零八落。汪家军正好趁乱杀去。宋军无人指挥,顿时溃散,各自逃生。
鲜恭心知败局难挽,乃拐进一条巷道,欲独自乘乱逃出城去。月光之下,忽然前面奔来一骑,拦住去路,喝道:“快快下马投降,可免一死!”原来是张文焕由侧面杀至。鲜恭不敢迎战,赶紧回马便跑。张文焕两腿一夹马腹,又重重打上一鞭,那马便如飞向前。看看两马相近,张文焕一枪刺去,正中其马股。那马哀鸣一声,将鲜恭颠翻在地,张文焕一弯腰,立即将其擒过马来。
夔州太守张甲惊闻汪家军破城而入,大街之上已是人喊马嘶,杀声四起,深恐被擒,便也顾不上妻儿老小,只好叫了两个亲随,开了后门,逃了出去。才不过十来步,就见一行数人飞马赶来。心知不好,欲待转回府中,已是来不及了。
原来潘彪早在来夔州后,便已探明府衙路径。混战中,潘彪料知府等官吏不敢从大门出去,必会从后门逃生,乃急领赵汝冀自小街陋巷赶来,不想当真逮个正着。
这一仗,大获全胜。不仅生擒了太守、团练使,还斩获宋军千人,缴得粮秣极多。忠臣命将粮食装上骡马大车,押运回去。剩下运不了的,听任百姓们自取。
汪忠臣干脆扯起汪家军大旗,浩浩****上路。一路上,那些宋军望见汪家军大旗,不是吓得逃走,就是假装没看见,不来招惹。只是到了万州地界,还真有一支人马拦路。先行赵汝冀见了,纵马提刀上前喝道:“你是何人,敢来拦我汪家军?”那人道:“俺万州都统牛宣奉命在此等候。你们好好将在夔州掳掠的物资留下便罢,否则就别想回去了!”赵汝冀大笑道:“那好,你就莫怪我再到贵州去借些粮饷了!”说罢,一催战马,冲将上去就是一刀。
两人大战十多回合,汪忠臣已从后面赶来。牛宣战赵汝冀不过,见状只得回马逃走。赵汝冀骤马紧追不舍。牛宣回过头来道:“我已避开,为何还要追我?”赵汝冀冷笑道:“你说我别想回去,那我索性就跟你去万州再借些钱粮了。”牛宣听罢,着实吃了一惊,忙道:“借多了,你也拿不动。何必呢?”此时汪忠臣已赶了上来,叫道:“赵将军,其已让路,且放过他,做个人情吧。”赵汝冀闻言,乃大声道:“呔!宋军快快让开大路,你我两便的好!”牛宣乃把手一扬,所部将士远远避开,眼睁睁看着汪家军赶着粮车呼啸而去。
夔州大捷,飞报朝廷,献俘阙下。忽必烈大加赞赏,特赐玺书褒奖,又换金虎符。是年腊月,又召汪忠臣往京都觐见。
忠臣来到大都,忽必烈即刻召见,慰抚有加。再赐佩虎符,赏银千两,金五十两及青瓷瓶、青瓷碗各一个,连随从亦赏给鞍马弓矢,以示皇恩浩**。召见中,忽必烈详询蜀中态势,征求对宋作战方略。忠臣道:“山城重庆、合州,实为蜀地枢纽与中坚。可逼近二城驻军下寨,使其与外界不能通达,孤城无援,久之会疲惫不堪,一鼓而下。”忽必烈迟疑道:“逼城下寨,自己也易陷险境,不可不慎。”忠臣道:“皇上所虑极是。但时势不同,今非昔比。如今蜀中大部归我所有,宋地日削而我军势大,宋军势孤,其怎敢轻易离城?只要我小心应对,粮饷充足,久之必能胜敌。反之,宋军内乏粮草,外绝救兵,天长日久,自然不支。”忽必烈欣喜道:“爱卿良策,朕当择时而行。蜀中之事,全仗爱卿筹划。”忠臣道:“忠君为国,臣子本分。只是微臣自夔州之役以来,颇感精神疲惫,恐有负皇上厚望。”君臣相见甚欢。忽必烈留汪忠臣在大都过了新年。
春暖花开,汪忠臣辞驾返回。忽必烈见其身体欠佳,乃特命汪良臣暂代其职,戍守青居;让汪忠臣回巩昌,专理总帅府事,意在减其鞍马劳顿,将息身子。
哪知汪忠臣常年征战,积劳成疾,在回归的路上就已身感不适。勉强到了巩昌,便一病不起。虽经百般调治,终不见效,乃于至元三年四月病逝于盐川故宅,年仅四十八岁。
忠臣字汉辅,其虽为长子,然在其父逝后,却先后辅佐二弟德臣及侄惟正为巩昌便宜都总帅,自己甘愿为副,足见其忠;对母恪尽孝道,对诸弟子侄悉心教诲庇护,足见其孝;待下宽厚,不妄杀罚,足见其仁;临敌勇猛如虎,所向披靡,且又擅长箭术,曾随窝阔台出猎,一箭射穿虎喉,大汗惊其神功,当即赐以自用的金鞭银鞍,足见其勇;戍守青居,独当宋军之锋,捍蔽其他三帅府而无争功之念,足见其义。故其逝后,朝廷与谥号“忠让”,追封为陇西公。
忠臣之妻为故金、兰、定、会、德五州元帅张云之女。有一子惟益,后为副都总帅,封陇右侯。一女嫁与镇抚帅府张文焕为妻。二孙安昌、必昌,安昌后为都总帅、怀远大将军;必昌后为开成路总管。其子孙繁盛,延至明清仍世代青紫。
话说巩昌汪氏,虽武功盖世,久在军旅,却崇儒重道,诗书传家。自汪世显起,习武之余,常秉烛夜读,并十分注意对图书文物的搜集与保存。当年随蒙军入川时,蒙军将士惟金玉财宝是争,独汪世显搜求书画典籍,琴剑鼎砚,捆载而归。常谓人言:“金银乃世上常有之物,诗书典籍却最易毁于兵火。一旦毁灭,永世绝迹,岂不可惜?我且从战火中抢救一些,以留给子孙,传于后世。”其次子德臣有乃父遗风,秉承父志,常欲创办书院以延儒讲学,教诲子弟。但战乱之际,戎马倥偬,自己又英年早逝,致使其志未遂而遗憾。
德臣子惟正,继承父祖遗风,嗜好读书,注重藏书。虽然是时汪氏藏书已达两万多卷,其仍极力搜求不辍,并特别注意搜集善本。为了更好地贮藏图书,乃趁在巩昌稍闲之时,于至元四年,在巩昌帅府东南辟出一块隙地,依内城墙修建了一座专门用于藏书的楼阁。竣工后,又打造书架,将所藏图书,按经、史、子、集分类编号,整齐有序地排列架上;同时还将琴、剑、鼎、砚等堪称稀世珍宝的文物,陈列其间,命名为“万卷楼”。亲自为之题写匾额,并请名士冉南翔素斋先生作《万卷楼记》,镌刻于石,以志其事。文曰:
国家创业以来,披舆地图,启土西南。越岁丙申,惟我陇西义武汪公佐命云初,总戎先驱。比岁深入,蜀承平日久,文物繁伙,户有诗书。于时诸将士争走金玉财帛,惟公所至,独搜典籍,捆载以归。常曰:“金帛世所有,兵火之后,此物尚可得耶?吾将以遗子孙耳!”厥后仲子忠烈公世其官,补所未足,雅欲创书院,集儒生备讲席,以建、油、益昌戎事倥偬未遑也。舣斋相公方妙龄,袭祖父爵任,于书尤笃好而宝藏之,凡遇善本又极力收致。既而即府治东南隅隙地,摒瓦砾,铲污秽,因城建楼,列架于中,签整排比,条为之目,经、史、子、集,亡虑万余卷;图书、琴、剑、鼎、砚、珍玩,横陈其间,皆稀世宝。匾额曰:“万卷楼”。万,盈数也。昔杜兼聚书至万卷,每卷必题其末云:“清俸买来手自校,汝曹读之知圣道,坠之鬻之为不孝。”夫兼之用心远矣,惜子孙无闻焉!公今创斯楼,可谓克念厥绍,而无夭乃祖矣!然公之于书,非惟藏之,而实宝之;非惟宝之,而又详读之,明辨之,克之于行己治政,非直为观美而已。敢请刻诸坚珉,以示将来云。
至元四年,岁强圉单阏相月七日,门人素斋冉南翔谨记。
这里值得顺便一提的是,七百年后的公元一九六四年四月,陇西县西门内城墙下出土了这块元代石刻《万卷楼记》,详细叙述了汪氏得书藏书以及建楼藏之的善举盛事。从而使后人对于巩昌汪氏这一门三王十公的元蒙军功世家,有了多层面的认识和理解。
汪惟正在筹建万卷楼时,又为其祖父和父亲在小井沟墓地,立了神道碑,并先后请当时的大名士、参议京兆宣抚司事杨奂,为祖父汪世显撰写了神道碑文;请金正大年间状元、当朝翰林学士承旨王鹗,为其父汪德臣撰写了神道碑文。后人就从这些碑文中,得以了解到前人的业绩。
忽必烈朝历任陕川按察司事、陕西河东按察副使的魏初,曾到巩昌访汪氏。读汪世显父子神道碑后,大发感慨,赋诗颂之:
矫矫风神义与忠,堂堂父子陇西公。
孤城抗节前朝事,万死开边此日功。
上国贤藩俱倚重,诸孙此志独称雄。
两碑读罢登高望,落日祠堂满树风。
却说汪良臣自其兄汪忠臣离蜀后,便独戍青居。时宋军为增强对重庆与钓鱼城的屏蔽作用,乃大修合州旧城。良臣以为不能困守青居,而要主动出击。乃亲自考察当地山川形势,认为其兄忠臣当年向南逼近合州筑城下寨之议,是困死钓鱼城的好棋。于是上表奏请施行。
忽必烈此时正在准备南下伐宋。原来忽必烈即位之初,便派翰林侍读学士郝经为使,出使南宋。一为正式通报自己即位之事,以示友好;二为落实鄂州撤军之时,与贾似道达成的南宋向大蒙割地赔款的协议。哪知当时贾似道是一边私下议和,好让蒙古退兵;一边又谎报鄂州大捷,自己好加官晋爵。现在闻蒙使将至,要求兑现协议,这把贾似道惊出一身冷汗:谎报军功,欺君私和,割地赔款,这可是死罪呀!没奈何,便钻头不顾屁股,将蒙使等一干人私自扣押起来。忽必烈闻之,气愤非常,这下正好有了伐宋借口。但还未来得及出师,漠北便传来阿里不哥纠集大军要南下夺位的消息,只得决定先出塞平北。谁知北乱才平,李璮又在山东发动叛乱。忽必烈只好又回师平叛。这一来二去,倒把伐宋之事耽误了好多年。
现在好了,北方与中原已粗定,伐宋之事已提上议事日程。忽必烈接到汪良臣的表章,忆起当初汪忠臣的京中奏对,乃准良臣所奏。于是一面令安抚刘才戍守青居,而令汪惟正前往蜀中,与汪良臣筹划南进百里,逼合州下寨筑城;同时任命汪忠臣之子汪惟益为巩昌副都总帅,代理巩昌总府事务,又任汪翰臣为奥鲁兵马都元帅,主管秦巩二十四处军训事务。为配合汪惟正南进,忽必烈又命钦察督押民夫及粮饷往助筑城;又以赵匣剌为先锋,率军由北往南;命平章赛典赤率水陆两军,由重庆沿江北上,两军合围合州钓鱼城,以策应汪惟正筑成。又以兀良合台之子阿术为帅率大军南下,来夺襄阳。
欲知蒙宋两军如何开战,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