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汪家军

第三十八回 志士齐唱正气歌 将军独殉重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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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自伯颜率军进入宋都临安,将德祐帝掳往大都之后,偏安一百多年的南宋,差不多就灭亡了。随后,陆秀夫、张世杰等一些大臣,在福州立益王赵昰为帝。只是这南宋小朝廷,在强大的元军打击下,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江淮制置使李庭芝、都统姜才等,兵败身死,余者或死或降,江浙大地,已无一面宋旗飘扬了。张世杰等只好保了小皇帝赵昰,乘船逃往广东。

在珠江口时,小皇帝不耐风浪颠簸之苦,不久病逝。张世杰等只好再立八岁的广王赵昺为帝,以延宋祚,年号祥兴。

为避元军,小朝廷更向南行。至元十五年(1278年)、祥兴元年六月,驻跸于广州外海的厓山。这厓山号称天险之地,其西有瓶山,两山之脉向南延伸入海,如门束住水口,潮汐涨退均由此处出入。飘航到此的大小船只,有两千多艘,军民亦有二十余万人,但大多为老弱妇孺,均是怀着一颗赤诚之心、民族气节而来。这个小朝廷虽已没有什么实力,但仍有相当的号召力。元廷自然不肯放过,命张弘范率兵尾随穷追。

是年冬,文天祥江西兵败,乃率残部往南来寻朝廷。来至海丰五坡岭时,被张弘范部下王惟义俘获。当文天祥知晓其姓名时,叹道:“你也配称一个‘义’字?我把你改个姓名,就叫‘忘大义’如何?”慑于文天祥的声望,王惟义不好发作,只好环顾左右而言他。

张弘范见俘获了文天祥,如获至宝,以为握了一张招降宋廷的王牌,乃优礼相待,将其挟持,同往厓山,胁文天祥写信劝张世杰等投降。文天祥大义凛然道:“我既不能捍卫父母之邦,岂有教人背叛君父之理?”

张弘范先是胁迫,后竟亲自铺纸磨墨,再三乞求文天祥作书劝降。文天祥被纠缠不过,冷冷一笑,挥毫写下流传千古的《过零丁洋》一诗相示,以明己志。诗曰: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张弘范读了此诗,虽自觉汗颜,也只好付诸一笑,知文天祥志不可夺,乃将其押往大都献功。

元世祖忽必烈素闻文天祥贤名,欲用其为相,以安抚南宋遗民,治理国家。面对威胁利诱,文天祥却心如铁石。羁縻三年,始终不屈,最后从容殉国。忽必烈读了其狱中所作的《正气歌》,喟然叹道:“古人云:‘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此至理名言!”当然这是后话了。

至元十六年(1279年)仲春,宋蒙两军决战厓山,宋军大败。张世杰坠水溺死。陆秀夫知大势已去,万难挽回,乃先驱妻子入海,然后谓帝昺道:“陛下当为国死,不可受辱!”乃背负幼帝投海殉国。延绵了三百余年的赵宋王朝,到此算是彻底消亡了。杨太后见了,抚膺大恸:“我忍死至此,单为赵氏一脉!今已至此,乃天亡赵宋,我岂能苟活!”乃一跃入海。苏刘义、方兴日等臣工军民见状,乃纷纷投海自尽。数日后,海面浮尸十余万,以致波浪难兴,潮汐缓流。时人见之,无不涕出泣下。

再说四川制置副使张珏,怀着一颗忠君报国、守土为民之心,坚守重庆年余,内无粮草,外绝救兵,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惟坐困愁城,日夜盼望朝廷的好消息。

一天夜半,城下有人称有事要求见主帅,守城军禀知张珏。张珏闻是从广东小朝廷处来的,乃立命放下箩筐,将其缒上城来。

只见来人衣衫破旧,面容憔悴,神情沮丧,疲惫不堪。询问之下,张珏才知来者乃丞相陆秀夫之侄陆芜,是奉命来四川寻求救兵的。张珏急请其详述朝廷情形。陆芜叹了口长气,道:“皇上被困南海厓山,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元兵守住南北两个出口,就是连淡水也难喝上了。虽说尚有一、二十万人,但大多是老弱妇孺,真正的军人不过三几万,且多带伤病,如何能突出重围?陆丞相、张将军也曾多次遣人四处求救,均未见到救兵的影子。小的奉家叔之命,深夜潜水上岸,扮作乞丐,欲寻救兵。一路历尽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方才侥幸至此,来见将军。”

张珏闻言,长叹一声道:“我这里也已断粮半个月了,眼见得朝不保夕,人心浮动,如何能突出去千里勤王?不知厓山近况怎样,你一路所过州县情况如何?这里已数月没有外面的音信了。”陆芜道:“我出来日久,实不知厓山近况如何。至于沿途数千里,几乎见不到我朝人马。以小的度之,也许,也许,也许小朝廷已不存在了吧。”

张珏顿时脸露愠色:“你为何如此大胆,胡说八道!这事是你测度的吗?”陆芜道:“非是小的臆测,将军你想,那幼主如何能久在风浪中颠簸?不要说元军屡屡猛攻,就是困也把人困死了。缺粮乏水,短期尚可应付。现已经年,如何支撑?一旦皇上不测,那些臣下还有何指望?”

张珏听了,木然地点了点头,道:“理诚如此。然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况臆测乎?”陆芜闻言,顿时泪流哽咽道:“说起耳听,小的且都说了吧。日前我过洞庭湖时,听舟中人谈论,云:‘厓山海战,宋军全军覆没,陆丞相背负皇上投海殉国了!’”张珏大惊道:“此话当真,恐是谣传吧?”陆芜道:“此事十有八九。因为那些人还说,蒙军元帅张弘范,为显示功劳,竟在厓山石壁上,命人凿了‘张弘范灭宋于此’几个斗大的字。请将军想想,这还会有假吗?”说罢,痛哭不已。

听了陆芜这番话,张珏等顿时如雷轰顶,似水淋头,一个个泪如雨下。良久,大将赵安冒出一句话:“大帅,非常之际,须防有诈!”张珏闻言,带着疑惑的神色问陆芜道:“你说请救兵,可有皇上的勤王诏书,或是陆丞相的亲笔书信?”

陆芜苦笑道:“将军们忠心报国,其志可嘉。我实告之:一无诏书,二无书信。若有这两样东西,我能到得这里吗?我虽是个无名小卒,然也是大宋子民,也知忠心报国,全凭着一腔热血奔走。现在国破家亡,我也心力交瘁,能死在大宋的国土上、彩旗下,就心满意足了!诸位好自为之。”说罢,一跃而起,撞向庭柱。顿时头开脑裂,气绝身亡。张珏又惊又愧,抚尸而泣。

是夜,张珏把自己关在房里,时而来回踱步,时而独坐冥思,时而长吁短叹,时而挥泪泣下,一夜不曾合眼。次日清晨,一改平日戎装打扮,头戴乌纱,身着红袍,打鼓聚将。众将参见毕,张珏起身一拱手道:“我张珏为国尽忠一辈子。今社稷不保,军民有累卵之危,我活着还有何意义?今日决心以身殉国!身后事全托诸位,请好自为之。”赵安等大惊道:“大帅何出此言?我等誓与重庆共存亡,与大帅同死生!”张珏苦笑道:“我身为主帅,理应殉职,否则大宋的脸面何在?元军也难饶恕你等。我去之后,你们当设法保全全城生灵。懂我的意思了吧?”众人问道:“大帅什么意思?”

张珏说了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便提了短剑,勉强爬上了那剩下的唯一一匹瘦马,传令打开城门,便一人一骑出了城。回头朝将士们招呼道:“你等谁也不许随我出城!都到城头上去!”

张珏来到元军营前,高喊:“我乃四川制置副使、重庆主将,快快叫汪良臣前来答话!”汪良臣早已瞧见重庆不寻常的举动。今见张珏不披衣甲,不持长枪,而是身着袍服,手提短剑,单骑而出,心想:“好,终于来降了!”于是也单人独骑,跑出阵来,一拱手道:“张将军请了!”张珏问道:“你就是汪良臣吗?”良臣答道:“在下正是汪良臣,请问张将军有何要事?”张珏大声道:“我乃重庆主将张珏。功过是非,全在我一人,与全城军民无关。今日我自来与你决一死战!”说罢,手舞短剑,催动坐骑,直往前撞。

汪良臣一见这架势,心中明白:“你这是求死呀!好,我成全你!但我的双手也不能沾上你的血!”于是一挥手,阵上乱箭齐发。张珏身中数十箭,摇摇晃晃,连人带马,跌倒在地。

汪良臣亲自下马,拔去张珏身上之箭。一面叫人找来一口上好棺材,一面给张珏整容理装,收殓入棺。然后亲至重庆城下,谓城上军民道:“我知道张将军的心意,自己殉国尽忠,其实更是为了全城军民。你等不可辜负了张将军的一片苦心,快快开了城门,将张将军安葬了吧。然后你们降下大宋的旗帜,便各奔前程。愿回乡的回乡,愿当兵的且来军营报名,愿留城的尽管留城自谋生计。自即日起,由我营发粮赈饥,保你们一个不死!”说罢,拔出一支利箭,折为两段,向天上一抛,大声道:“我汪良臣如有欺哄,如同此箭!”

赵安等军民见了此情此景,无不痛哭流涕,乃大开镇西门,全城挂孝,隆重安葬了张珏。然后才降下大宋旗帜,迎元军进城。

自张珏殉国、重庆陷落后,整个四川,乃至整个华夏,只有合州的钓鱼城上,还高高飘扬着大宋的旗帜。

钓鱼城自余玠于宋淳祐三年(1243年)筹建以来,已巍然屹立三十六年了。其城分内外两城,均是依悬崖峭壁用巨石砌成,坚固无比。城墙上有瞭望孔、炮台口;城北高地插旗山上,建有点将台,其前辟有校场;城东北建有皇城,东南建有军营,军营前有贯穿和环绕全城的跑马道。跑马道宽丈余,可供三马并行。一处有警,八方驰援。整个山城,真可谓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元军一直视钓鱼城为眼中钉,屡次发大兵围攻,却从未得过手。昔日蒙哥大汗以汪德臣为先锋,于宋理宗宝祐六年(1258年)率大军数万,围攻半年之久。不仅钓鱼城毫发无损,还使得汪德臣在攻城中受伤而死;蒙哥也因被城中火炮所震成疾,于退兵途中病亡。其余将士死伤,更不计其数。后忽必烈朝,自至元二年(1265年)到至元十五年,又先后发大兵强攻八次,亦均无功而返。

钓鱼城的主要守将先后有三位,即王坚、张珏和王立,均是忠心耿耿、英勇善战、深得军心的名将。此时的守将,是两年前接替张珏为合州安抚使的王立。王立是一位胸有韬略、武艺高强、屡败元军的骁将,继承了当年王坚、张珏那坚忍不拔的精神和与城共存亡的决心。在内乏粮草,外无救兵的情况下,一直指挥军民坚持抗元,拒绝元军多次的劝降。

随着宋室的灭亡和川中诸州县的陷落,元军加紧了对钓鱼城的进攻。元军长年的围困,使钓鱼城与外界信息不通。城中军民也不知南宋小朝廷的下落和附近州县的情形,总盼望着有朝一日救兵的到来。

城中虽凭着天险奋力死守,只是这斗大的山城里,聚集着先后来自四方八面的难民十余万,粮食日见匮乏。以前元军虽然常常合围数月,终有退走之日,那时便能从周边弄来粮食补充。自从周边州县相继沦陷,元军铁壁合围,钓鱼城再也得不到外面的一兵一卒、一粒粮食的支援。仅城中数百亩的田地所产的粮食,能维持几天?不久竟发生了易子而食的惨剧。

面对绝境,王立只好一次次空口抚慰大家:“权且忍耐坚持,救兵不日即到。”

至元十六年春,元军攻下重庆后,四川的元兵云集合州钓鱼城下。旌旗蔽日,金鼓震天。三江之上,战舰如鲫,一艘接一艘,往来巡弋;四周山岭上,原野间,战骑驰骋,士卒如蚁,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元军积数十年愤懑于心,此次是志在必得,誓要打破城池,以成就大元帝国的一统大业。

此时元军川中主帅汪良臣,虽然也是愤怒已极,但冷静一想:“宋军惧我屠城,故而拼死坚守,也是情有可原。如若强攻,双方也不知还要死伤多少将士。这每死伤一人,可就毁了一个家啊!在这最后的时刻,何必急这一时呢?必要软硬兼施,使其来降,才是双赢的上上之策。”于是,时常遣人至城下好言劝降,又一次次射书入城,发出最后通牒:“若顽抗不降,一旦破城,必尽屠城中之人,为先帝报仇,为汪总帅雪恨!”

那些蒙军汉将,群情激愤,早已不耐烦,一次次请战往攻,誓必屠城。汪良臣胸有成竹,惟令严密合围,不放宋军一兵一卒出城,也不允一人一粟入城,要静观其变。

见钓城之中多时不答理,汪良臣心想:“彼等坐困愁城,不知外界消息,待我明白告之,以做到仁至义尽吧。”乃单骑亲至城下喊话:“城中军民听着:我乃川中主帅汪良臣,你朝德祐帝早已奉表称臣,受了我朝皇封,并令全国军民归顺我大元新朝;连文丞相也已到了大都;日前重庆也已归顺。现在就剩下你这最后一城,你们还为谁守呢?守又何益?又真能守得住吗?不如开城投降,尚可既往不咎;否则打破城池,鸡犬不留!”

王立等知本城早已与蒙军结下血海深仇,其绝对不会放过城中军民的。既然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听天由命,来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好歹还能落个忠义的美名。是以万众一心,决不开城投降。 只是这钓鱼城被困,已是经年。城中粮食早尽。当将士们听到“宋室已亡,重庆归顺”的消息,士气大为低落,全城已是人心惶惶,一日数惊。

王立数月不见外面音信,也心知大事不好。虽然自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这城中十万军民又将如何呢?若死守,粮食已尽,如何执戈御敌?且又能坚持到猴年马月呢?若出走,敌军围困千万重,凭这些饥将饿卒的疲惫之师,怎能突出重围?就是勉强能冲出去一些,又能到哪里安身立命呢?这都是蒙元的天下啊!等死?想象着日后城破被屠的惨状,王立不寒而栗:“十多万生灵啊!就要丧在己手?”想到这里,顿时头痛欲裂,坐立不安,寝食俱废。时而唉声叹气,时而挥剑长啸。侍从及家人见其如此模样,谁敢动问?

在这危难之际,一个貌美心慧的女子来到王立跟前,屏退左右,然后双膝跪下,神情庄重地叫了声:“哥哥!”王立见状,双手来扶,且道:“贤妹何故如此?你我虽不是同胞,却亲如手足。有话请讲,不必如此。”

原来,这女子是原元军泸州守将熊耳之妻、元朝重臣李德辉的妹妹。两年前,王立攻破泸州,熊耳战死,其妻被俘。为求自保,其谎称自己姓王,是宋将牛乾之妻,因丈夫殉国,自己孤苦无依,意欲回转故乡。王立见其美貌绝伦,身世可怜,又是同僚家眷,便与其交谈。发现其举止大方,善解人意,谈吐不俗,且知书识礼,颇有见识,乃心生好感,便将其带回钓鱼城,让其侍奉老母,并认为义妹。两年来,两人情意投合,相交甚契,甚于同胞。如今熊耳夫人见钓鱼城到了生死的紧要关头,为了不至于玉石俱焚,也为了日后能与爱子团聚,便决定亮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以救王立,救全城军民,同时也是救自己。

欲知熊耳夫人果能救得钓鱼城厄难否,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