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当元军大举围攻残宋最后一隅钓鱼城时,守将王立面对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绝境,已是心急如焚,焦虑万分。在这性命攸关之际,熊耳夫人决定向王立跪谏献策,以救全城厄难。
熊耳夫人见王立来扶,并不起来,只是道:“两年多来,蒙哥哥不弃,视为同胞,真是恩同再造。我今有心腹之言要禀哥哥,请哥哥先赦欺哄之罪,待小妹说完,要杀要剐,任凭哥哥,我死也甘心。”王立大为诧异道:“都到什么时候了,城旦夕将破,祸在顷刻,还有什么要紧的事隐瞒?快快讲来,我决不怪你就是。”
熊耳夫人这才爬起来道:“哥哥,小妹乃安西王相兼西川枢密副使李德辉的胞妹,原泸州守将熊耳之妻是也。”王立猝闻此言,惊得目瞪口呆,作声不得。对视片刻,王立忽地横眉怒目,拔出宝剑,向熊耳夫人颈上一架,厉声喝道:“大胆刁妇!你竟敢来我身边卧底!快快招认来此究竟为了何事?同党是谁?若有半句谎言,就把你千刀万剐,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熊耳夫人见王立突然变脸,也自心惊,心想:“完了,完了!不想这个莽夫竟如此无情!”只是到了此时,已无退路,也顾不了许多,乃微笑道:“哥哥不要性急,也不必动怒。我如今已是砧板上的肉,釜底之中鱼,怎敢谎言?当初拙夫已死,我本欲回乡,是哥哥将我带来钓鱼城的,现在怎说我是来卧底?我来此两年,足不出户,除陪伴老母,便是亲近哥哥。我从未做过其他事,更不要说是有损于钓城、有损于宋军之事了。若硬说同党,那也就是哥哥与老母了。小妹话已说完,任凭哥哥处置。”说罢,目闭神定,引颈待戮。实则以退为进,大着胆子做最后一搏。
王立闻言,顿时醒悟,心想:“安西王乃忽必烈的皇子,奉命节制川陕军政,李德辉是其属下重臣。既然这李氏有此来历,不可小觑,也许其能解此厄难。”乃弃剑于地,拱手行礼道:“啊呀!原来是李小姐,王某鲁莽,失敬了!小姐在此两年,王某有不周之处,万望海涵。现不知李小姐有何见教?”
熊耳夫人道:“哥哥不必谦逊。你我二人情投意合,堪称知己,怎么立时生分起来?还是兄妹相称的好。依小妹愚见,哥哥还是要认清天下大势,停止抵抗,以保全全城十万军民的性命才是。”王立沉吟道:“我身为大将,深受国恩,岂能开城投降,丧名失节?人生总有一死,还不如以身殉国,留一个千古英名为好!”熊耳夫人道:“哥哥差矣!世事沧桑,朝代更替,自古如此。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只有亡国之君,并无亡种之民。今宋祚已尽,德祐帝早已亡国称臣并颁告天下,令百姓改做大元顺民。哥哥还尽什么忠,为什么国?若论忠义,小妹幼年也曾读过几天书,记得孟子有句名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哥哥切莫拘泥于忠君名节的迂腐之言,眼下要紧的是救民于水火。救得满城生灵,才是真正的大仁大义,才能积阴德、立功勋,名垂青史。否则一意孤行,做毫无意义的抗争,以十万军民的性命为代价,换取自己所谓的忠君虚名,哥哥又于心何忍?只怕要被世人唾骂哩!”
听了熊耳夫人一番大义凛然的话,王立也知是金玉良言,好半天没有作声,暗自沉吟。良久方才自言自语:“纵然我舍名节求大义,元军真能放过我满城军民吗?”熊耳夫人道:“元军不是已经改变了原来屠城的陋习吗?说远一点,残金的巩昌城降时,元军以礼相待,汪氏父子弟兄不都委以重任了吗?近些的,如阆州大获山的杨大渊等,不也都保全了军民的性命吗?哥哥何必多虑!”王立道:“我钓鱼城与别处不同。蒙古大汗与其先锋汪德臣,均命丧这里。闻得蒙哥汗遗言:‘若克此城,当赭城剖赤,而尽诛之。’就是要杀个鸡犬不留啊!现在围城的主帅正是汪德臣之弟汪良臣,也必定要为其兄报仇,这真是冤家路窄啊!我怎能不虑?”熊耳夫人道:“待小妹亲自作书一封,哥哥遣人送往成都,请我兄长从中斡旋,定有好音。如其真不准请降,小妹愿陪哥哥血拼到底,以报大恩。”
王立到了此时,已别无他法,乃答应依计行事。熊耳夫人乃当即亲自写了一封家书,告之失散多年之事及现在情形,务请兄长从中斡旋,保住全城军民性命,否则小妹亦不忍负义偷生,云云。王立见其不仅字迹秀丽,而且言辞恳切,真挚动人,很是赞赏。乃自做降书,命一个名叫杨獬的精明书吏,连夜乔装出城,往成都去找李德辉。临行,熊耳夫人又亲自嘱咐一番话语道:“如今全城十几万生命全系先生一身。先生一出城,必然会被元军拿获。那时你只需大着胆子如此如此应付,定能逢凶化吉,不辱使命。”
晚间,王立亲自将杨獬缒下城去。那钓鱼城外,密密麻麻扎满了元军大营,巡逻军往来如梭,杨獬如何能混得出去?行了不过数里,便被捉住。
杨獬大叫:“你等不得无礼!我是李枢密李大人的人,有机密大事要见李大人。”巡逻兵头目闻言,不敢自作主张,乃押往大帐来见汪良臣。
汪良臣闻说是李枢密的人,也不敢怠慢,连忙唤了进来,问道:“你是何人?敢冒充李大人的人,在我营中夜间走动,分明是个奸细!”杨獬道:“我不是奸细,是奉李大人之命,长期在钓鱼城中卧底的。现有机密大事回禀李大人。请将军放行,莫误了大事!”汪良臣看了看杨獬,难辨真假,乃道:“你有何证据能证明你的身份呢?”杨獬笑道:“这有何难,你派人将我好好押往李枢密府上,不就明白了!不过要快,否则误了大事,我等就难脱干系了。”汪良臣见其说得有理,乃吩咐给予酒饭,然后命人将杨獬小心送往成都。
李德辉接得其妹的家书和钓鱼城的请降书,真是喜从天降,高兴万分。又将钓鱼城的情形详细问了一遍,料无讹错,乃立即遣快马赍表,上奏忽必烈,劝其蠲弃前嫌,赦免钓鱼城所有军民,准其归顺,以早日安国人之心。又恐京城路远,音信难到,又更修书向京兆安西王禀告求援。
却说李德辉差人送走奏章后,自己便率领亲兵卫队,赶往钓鱼城大营,准备受降。同时命杨獬持书先入城中,告之己妹及王立等,请其安心暂等数日。
当得知钓鱼城即将受降的消息,元军一片喧哗。众元将齐聚大帐,都元帅也速答儿等,责问道:“我大军十余万在此,该城旦夕可破,其军民已是瓮中之鳖,为何准其投降,违先大汗屠城雪恨之旨?”汪家军将士亦道:“该城抗拒天兵数十年,致使先大汗含恨而崩,先总帅受伤而逝。此等国恨家仇,哪能不报?”众人义愤填膺,七嘴八舌,一个个摩拳擦掌,定要打破城池,报仇雪恨。
李德辉早料到川中将士会有此举动,待看到主帅汪良臣镇定自若,正襟危坐,不发一言时,不觉心中由衷赞叹其顾大局,识大体,顿时感到身上担子轻了许多。乃开导众将道:“凡为臣者,当忠心保国;为将者,应守土有责。钓鱼城军民虽抗我朝三十余年,而且还曾惊我先汗圣驾,伤我先锋大将,但那是各为其主。现其国亡主降,便能应天意,顺民心,来归我朝,正当欣然受纳,使天下一统。诸位岂可斤斤计较,视同寇仇乎?今皇上宽仁爱民,若你们不允其降而强攻之,又要伤亡多少将士,戕害多少无辜生灵,毁了多少家庭啊!诸君怎能心安呢?”
众将听了李德辉一番宏论,也都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又于心不甘,乱嚷道:“难道我等几十年工夫费于一旦?将士们的血都白流了?必须要讨个说法!”平章赛典赤吼道:“我军对抗拒者,有屠城的惯例。况且先大汗还有‘赭城剖赤’的遗言,我等岂能违旨!”行枢密院事钦察,虽是蒙将,其与汪氏数十年同生共死,情谊颇深,也一再嚷嚷:“钓城乃是鬼城,其伤我蒙哥大汗、德臣总帅,伤我勇士无数!其罪十恶不赦!不尽屠之,何以面对那些死难英灵?”
李德辉微笑着摆了摆手,道:“诸位少安毋躁。此事关系重大,本院也做不了主。故而已拜表上闻,同时也已禀知安西王爷。大家权且将息,静候圣裁和王爷的旨意吧。”诸将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都把目光投向了汪良臣。
汪良臣知道众将此时的心情,乃干咳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李大人说的是理,诸位说的是情。理是大理,情是实情。若说与钓鱼城的恩怨,我汪家与其最深。我兄弟子侄数十年在此征战,戍青居,建武胜,损兵数千,折将百员。先兄总帅汪德臣,遭其炮击,受伤致死。当时我汪氏也曾发誓要血洗该城,为先大汗报仇,为先总帅雪恨,为阵亡的将士讨还公道!我恨不得要让那城中的草木过火,石头过刀!”良臣还未说完,汪家军的将士赵重喜、汪清臣、祁连哥等纷纷叫道:“对!必要将钓鱼城杀得鸡犬不留,夷为平地!”
汪良臣又干咳了一声,把手一摆道:“话虽如此,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当今圣上又以仁爱为本,我等切不可为泄愤而逆天行事!汪某不才,愿静候皇上及安西王的旨意。”众人见汪良臣说得句句合情合理,遂不复言。
数日后,安西王遣使下谕:“为彰我大元威德,特准钓鱼城归降,并赦其罪。”李德辉大喜,乃遣人入城告之此讯,约定受降日期。
赛典赤及统军合剌曾数次败于钓鱼城下,常耿耿于怀,乃谓李德辉道:“大人既已请旨,何不等圣旨到来,再受降也不为迟。”李德辉见众人仍有阻挠之意,心想:“皇上雄才大略,定会以大局为重,诏旨早晚必到,就让这些人死了心,免生后患也好。”想罢,点头应允道:“也好,那就静候圣旨吧。”
数日之后,忽报圣旨到。李德辉等跪下听旨。诏云:
鱼城既降,可赦其罪,诸军毋得擅自杀掠,宜与秋毫无犯。善后事宜,着李德辉全权处置。
圣谕既下,谁敢不遵?
李德辉当即遣人先行入城告之王立,约定次日受降。
翌日,李德辉、汪良臣率众将士三百余人,同至钓鱼城下,来至护国门前,宣谕朝廷赦旨罢,王立便大开城门,率军民手捧香烛,拜伏于道,迎元军进城。
正在此时,忽闻城楼上一声高呼:“大宋推官赵广,随故国去了!”大家一抬头,只见一人头戴乌纱,身着红袍,纵身一跃,跳将下来,跌得头开脑裂,顿时气绝身亡。
众人见状,不由得一阵**。有的啧啧连声,有的扼腕叹息。惟有赛典赤大步上前拦住李德辉道:“宋军有诈,大人不可进城!”说罢,朝合剌等一摆手,喝道:“还不快把王立拿下!”合剌飞步向前,来拿王立。李德辉赶紧连连挥手道:“且慢,不可造次!”说罢,双手扶起王立道:“将军且起来说话。”又对众人道:“此人不忘故国,是个大大的忠臣!如何有诈?”回头吩咐王立道:“少时请将军按故国风俗礼仪,将其收殓厚葬。现在我们进城吧。”
王立应声:“是!”便导李德辉等入城。由跑马道来至点将台上,王立召集军民至校场听点。李德辉、汪良臣等,看着那倚悬崖峭壁用巨石建起的坚固城墙,以及城墙上的瞭望孔、炮台口,心中无限感慨!
王立集合好人马,便再次来到李、汪二人之前,拜伏于地道:“罪将王立,屡抗天兵,迎降来迟,愿受千刀万剐,以正国法。惟请存我满城生灵性命。”李德辉呵呵大笑,双手将王立扶起,道:“王将军乃忠臣良将。往昔抗争,实各为其主,将军何罪之有?”说罢,将圣旨一展,递与王立道:“这是皇上谕旨,将军自己拜读,便知吾皇的大恩大德了。”
王立闻言,连连叩头,接过圣旨,高呼:“万岁!”军民亦齐呼:“万岁,万万岁!”数十年恩仇,顿时雪消冰释!大元一统天下之战,到此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随后,王立又陪着李德辉等一行来参观护国寺。该寺乃五代时蜀主王建所建,实为祈求护国之意。其大门旁刻有一副对联:
城号钓鱼,三江送水开巴堑;
寺名护国,孤嶂飞云控蜀江。
看罢护国寺,一行人又来至寺西南边看悬空卧佛。该佛乃是就一悬空的崖壁凿成。卧佛身长三丈三尺,肩宽六尺六寸,凭崖而卧,堪称世间一绝,为晚唐时期作品。
为安抚军民,李德辉命王立仍任合州安抚使。但为防患于未然,将军民全部迁出钓鱼城,州治亦迁回原合州城,并令王立将钓鱼城及城中房屋设施,尽皆拆除,仅留原有的护国寺,照常供奉香火。至此,这座屹立了三十六年的城堡便完全消失了。而钓鱼城之名及人和事,却历数百年而仍为人们所关注。
其一,想当年,蒙古铁骑所到之处,无城不克,无敌不摧,欧亚震动。1258年蒙哥大汗率军十万入川,结果在钓城之下,伤病身亡。蒙哥之死,引发蒙古内乱,各路南征及西征军,纷纷撤回草原,不仅使南宋的历史又延续了二十年,也使得西征的大军未能进入非洲。可见钓鱼城的保卫战,不仅对中国而且对世界历史的进程,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其二,钓鱼城保卫战成为历史上极为少见的、以弱胜强的城市保卫战的典型战例。因而数百年来,引得无数文人墨客前往凭吊,抒发怀古之情。现代中国历史博物馆古代战争馆,竟制有钓鱼城古战场的沙盘模型,供人欣赏。
其三,钓鱼城的烽火熄灭了,而对于其守将王立,却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这一争论,一直延续七百多年。归纳起来,不外正反两种:正方赞扬王立牺牲自己的名节,救民于水火,是大智大勇、大仁大义之举;反方则是批评其贪生怕死,变节投敌,违背了传统的华夏文化理念,是个辱没祖宗的无耻叛徒。
明弘治年间,合州官府在钓鱼城遗址,为当年的守将王坚、张珏建祠,称“忠义祠”。到了清乾隆年间,合州知州陈大文认为,王立是舍自己名节而保全军民性命,是为大义,不可埋没,且认为熊耳夫人与李德辉对钓城军民亦有再造之恩,故将三人牌位请入忠义祠。但至光绪年间,知州华国英重修忠义祠时,认为王立系无耻的变节之徒,便将三人牌位逐出祠去。
合州百姓认为,王立等在宋室已亡、宋帝都已降元之后,为全城生灵计,才开城投降,不存在对宋不忠之事,而对百姓却是有情有义。于是另立“贤良祠”供奉王立等三人牌位。
即使到了二十世纪的一九八一年,在重庆合州召开的钓鱼城历史学术讨论会上,关于王立的评价,正反两派的观点依然势同水火,莫衷一是。
若王立地下有知,定会付之一笑:“百姓心中有杆秤,谁为百姓请命,谁才有资格判伪真!”
欲知大元一统江山之后,汪家军如何再立新功,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