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自合州钓鱼城归顺之后,大元便天下一统。元世祖忽必烈甚为高兴,乃召汪良臣赴京进觐,嘉其功劳,授资善大夫、中书左丞,行四川中书省事。年底,罢四川行省,设秦蜀中书省,良臣改授安西王相。授汪惟正为龙虎上将军,行秦蜀中书省事,为不使其川陕两头分心,而以直臣之子汪惟孝为怀远大将军、巩昌总管知府事,代理巩昌便宜都总帅。这样,加上忠臣之子、时任巩昌副都总帅、佥枢密院事的汪惟益,巩昌汪氏一门在秦蜀中统兵理政的二、三品大员,就有四位,以下的就更多了。真是风光无限,显赫一时。
汪氏一门的地位与荣耀,固然是凭几代人的汗马功劳挣来的,但也与一些朝中正直大臣的支持和忽必烈的赏识分不开。随着忽必烈的宠臣阿合马权倾一时,许多元老重臣被排挤或架空,这其中与汪氏关系密切的廉希宪、商挺和李德辉等人,又相继病逝或贬黜,汪氏的仕途便变得微妙起来。
这也就应了那乐极生悲的话吧。汪良臣自京返巩后,还未来得及就任安西王相,便病倒了。头昏目眩,心悸乏力,病势日增。虽遍请名医调治,却收效甚微,日益沉重。忽必烈皇子、安西王忙哥剌、阔端王子永昌王只必贴木儿,均派专人前来探视,并遣医送药。怎奈病入膏肓,百药无效。至元十八年春,这位曾在秦蜀大地上叱咤风云的大将,便与世长辞了,年仅五十一岁。讣闻到了大都,朝廷特诏封开府仪同三司、梁国公,谥忠惠。
次年,任副都总帅的汪惟益又病逝于任上。
是年六月,朝旨罢汪惟正便宜都总帅一职,收其制命虎符,而以蒙将别速贴木儿为巩昌等二十四处军前便宜总帅府达鲁花赤,握总帅府职权。汪惟正只任四川行省左丞,专理民政事务。对于近五十年来,一门三代世袭巩昌便宜都总帅这一要职的突然被剥夺,汪惟正的心中感到空前的失落,同时也对汪氏的前途感到十分担忧:天下才得一统,便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吗?转而又一想,若真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那可真是利国惠民的大好事,拥有兵权则反倒会招来隐祸!想到这里,汪惟正又不禁感到欣慰而振作起来。
汪惟正虽然兢兢业业忙于公务,但脱离了军旅,毕竟没有以前那样紧张了。夜静更深之时,月下踱步,免不了引动思乡之情。老母娇妻,兄弟叔侄,无不挂怀。遂把昔日习作之诗,低吟浅唱,以做消遣:
其一:四月初八日自秦陇返蜀
巴蜀峰头夕照残,陇西鄣川路漫漫。
离家更忆故土乐,征行休歌蜀道难。
剑阁重云山气冷,巴江夜雨浪花寒。
男儿莫畏轮台苦,回首长安春未阑。
其二:秋日有感
落日萧萧照大营,戍楼一望朔云平。
三秋孤雁寒无影,万里飞霜夜有声。
荒草白骨新战垒,黄花青松旧山城。
西踞嘉陵将军志,一统天下君王心。
至元二十一年七月,云南奏报:“腾越、永昌、罗必丹等地诸蛮,聚众谋反。”诏令四川行省讨之,以都元帅也速带儿总领军马,行省左丞汪惟正负责筹调军需。
巩昌汪家军在四川征战近四十年,川中军民甚是敬畏。对于羌蛮等边民,汪氏尤多采取恩威并用、以安抚为主之策,每每能受到事半功倍、传檄而定之效。此次一接诏旨,也速带儿心知仍应依靠汪家军平乱,乃与汪惟正商议进军之策。
汪惟正为了平乱大计,尽心筹划。自与参政曲里吉思率军出黔中,取五溪洞蛮;佥省巴八率军出播州、思州,讨散毛洞蛮;李庭玉率夔州军与都元帅脱察之澧州军合讨沅州土蛮。诸将凿山开道,齐头并进,又分头晓谕诸蛮酋长:降者免罪。
那些蛮夷闹事,大多因地方官吏仗势欺压、管理不当所致。一经大军压境,破关斩隘,众酋长自知不敌,闻降服免责,遂纷纷率众而降。不到半年,骚乱即定。
其时,权奸阿合马祸国殃民的罪行,被揭露而身败名裂。安童、耶律铸等重臣重新辅政。汪惟正在向朝廷报捷之时,趁机陈述了汪氏一门三代人,在四川战场上的艰辛,以及目前仍有多人从军的现实,提议恢复汪氏巩昌便宜都总帅职务,以便对秦蜀方面的军事提调和对羌蛮边陲地区的管理。
川南才定,川西又现**。原来川西地广人稀,有不少羌人部落,实为羌汉混居之地,其统属碉门鱼通司管辖。一日,一伙羌人至碉门来买卖货物,因与当地人争论价格,引起口角。羌人粗暴,其中一壮汉阿哩蛮,乃头人家奴,竟拔刀将一汉妇杀死。市面顿时大哗,奔告官府。鱼通司使高曳夫闻讯,立即遣军弹压,将一干羌人抓住审讯,追查凶手。
羌人对官府抬高茶叶价格、勒索羌人,早已心怀怨恨。其首领阿奴版的哥一闻同胞被逮,又惊又怒,乃立即斩断索桥,断绝交通,欲阻止官府来伐。随后又告警各部,联络蛮獠,准备招集人马,攻打碉门。
高曳夫闻得羌人即将大弄,忙遣人飞马星夜向四川行省告急。汪惟正得报乃与部将张庭瑞商议道:“南方才定,已耗人力与钱财。西羌边远之地,疥癣之疾,不宜大动干戈,当安抚为上。”张庭瑞道:“大人所见极是。此本小事一桩,一为羌人暴悍好斗而起,二是当地官府处置不当所致。如若激起民变,导致烽火遍地,则干戈难息。只宜因势利导,恩威并重,以服羌人之心,而后其事可平。”
惟正大喜道:“将军高论,正合我意。不知可愿意与下官同往一行否?”张庭瑞拱手道:“大人之命,末将岂敢不遵?只是羌地边远,其人又不懂礼数,何劳大人亲往险地?末将斗胆请缨,代为一行如何?”惟正笑道:“为国为民,岂能惜身?然事已燃眉,我们这就动身吧。”乃立拣精壮铁骑五百随往,务要盔明甲亮,人高马大,以显威武之风。
一行人来至碉门,高曳夫接入。汪惟正连夜审清案情。次日,将一干羌人带上大堂。汪惟正居中而坐,高曳夫、张庭瑞垂手站立两旁。高曳夫谓众羌人道:“你等羌人不守法规,闹事伤人,惊动行省左丞汪大人至此,还不快快参拜!”
那些羌人以为性命不保,连忙一个个磕头如捣蒜道:“杀人者,乃阿哩蛮,与我等无关。请大人饶命。”汪惟正道:“我已查得明白,你等无罪。先时你等受到连累,我且赏你等每人茶叶两斤,即日由我们这位张将军送你等回家吧。”羌人们闻得放其回家,已是喜出望外,不意还能得到自己喜欢的茶叶,更是高兴得了不得,一个个又是叩头,又是称谢。
张庭瑞带上卫队,便与众羌人一同上路。在路上,张庭瑞指着自己骑的马谓众羌人道:“这马就是人称白马将军汪总帅骑的大白马。总帅叫我骑了他这匹马,代表他送你们回家,并去见你们的首领,说明情况,化解误会。汪总帅已经吩咐官府善待你们,并与你们友好通商。你们也要好自为之,不可胡搅蛮缠,杀人越货。否则的话,哼!你们看我们这些铁骑雄军!”
羌人们闻言,皆道:“我等岂敢胡来?都是那个头领的家丁,平素仗势欺人惯了,才惹出事端,连累了我等。”张庭瑞道:“自古以来,杀人偿命。他这是咎由自取。待与你等首领见面后,再交给其处理,你们看可好?”众羌道:“他那是死有余辜。首领也不会轻饶了他。”
这天来到羌人地界,张庭瑞吩咐留下两个羌人引路,在后缓缓而行。叫其余的人先行回去,报知首领来接。
羌人首领阿奴版的哥见族人平安归来,又听了他们一番言语,自知与官府翻脸定要吃亏,便也借梯下台,率众人来接张庭瑞一行。
阿奴版的哥远远望见一队铁骑雄赳赳而来,为首一匹白马上端坐着一员将官,便连忙弃刀摘弓,策马来迎,伏地叩拜道:“昨日我们占卜,就知道今天有个白马将军从东方来。今天果然将军来了,这是神灵保佑我们羌人。”张庭瑞见状,令将士们后退数步,自己上前扶起阿奴版的哥道:“首领请起。汪总帅知道首领贤明,故命本将军将贵部众送回,以消除误会,且已严令官府今后不得再欺压羌人,同时发给文券,允许汉羌自由贸易。首领意下如何?”阿奴版闻言,喜出望外,忙道:“谢汪总帅恩典,也谢将军不远千里而来,为我羌人造福。”说罢,自在前导引张庭瑞一行进入羌寨。
张庭瑞见羌首领执礼恭敬,心中甚慰。乃吩咐左右将礼物呈上,道:“这小盒中是纹银百两,大盒中是茶叶百斤,是汪总帅赏给贤首领的。另外,总帅叫下官转告,其本欲亲自前来,一因身体不适,二来又有要事不能分身,故而叫他这匹心爱的白马龙驹,代他前来,以示盟好。请首领收下宝马,作为纪念。”
阿奴版大喜道:“总帅如此厚赏,我羌人怎能担当得起?请将军转禀总帅,今后我羌人绝不会滋事生隙。”张庭瑞道:“如此最好,两利双便。我公事已毕,这就要回去复命了。剩下的最后一点事,就是将杀人闹事的阿里蛮交与贤首领处置。望贤首领秉公执法,严惩凶手,以儆效尤。”说罢一挥手,随从即将捆绑的阿哩蛮推上前来。
阿哩蛮来到阿奴版面前,双膝跪倒,叩头如捣蒜,额血与汗珠齐下。阿奴版见了,虽心有不忍,但此时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乃谓之道:“阿哩蛮,不是我不饶你。杀人偿命,国法不容。你且放心,你父母妻子,我自会照应。”说罢,接过左右递来的腰刀,一刀将阿哩蛮挥为两段。然后将带血的钢刀呈给张庭瑞道:“请将军将此刀献给汪总帅。我羌人敬服总帅,永不生事。如若违言,就请总帅以此刀斩我头颅!”
张庭瑞见了,亦大为感动,双手接过那还在滴血的钢刀,道:“贤首领深明大义,言重了!末将佩服。”说罢,拱手而别。
自此碉门羌人果然服服帖帖,不再生事。若干年后,汪惟永长子汪泰昌出任碉门等处军民安抚司达鲁花赤;再后来,汪惟孝长子汪伊哥又出任碉门安抚使,镇抚羌蕃诸部,人皆敬畏,地方安宁。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却说忽必烈迭接四川捷报,很是高兴,同时也意识到汪氏在秦蜀的重要作用不可忽视。乃于至元二十二年五月,升汪惟正为资德大夫,调任陕西行省左丞。不久,又召其进京觐见。
九月初,汪惟正来到京城。忽必烈召见时,先是问了当年平定土鲁叛乱之事,且道:“均谓你秦巩兵飞刀飞箭,甚是利害,传得神乎其神,果真是吗?”惟正答道:“那不过是微臣叔父汪良臣讨浑都海时,训练的一批开得硬弓、射得准些的一些弓箭手而已。土鲁不知,猝然受挫,以致后来以讹传讹,便成了飞刀飞箭的神话了。实则不值一谈。”随后忽必烈又询及一年前征南和处理碉门之事,称赞汪惟正能把握大局,见机行事,是个文武全才的人。最后又问道:“爱卿前时上疏,建议恢复巩昌便宜都总帅一职,不知你汪氏兄弟中,哪些人能当此重任?”
惟正道:“任人选将本枢密院之事。微臣为国家大局和地方安定计,故有此疏。今蒙圣上垂询,微臣斗胆直言:诸弟之中,二弟惟贤已在中书吏部任职,从弟惟孝现在四川任东道宣慰使,均不宜频动。惟三弟惟和久在总帅府参赞军机,又曾在四川协臣下领兵,大度干练,可当此任。另外,惟纯、惟简诸弟亦能胜任。可由秦蜀行省与枢密院考察选用。此微臣妄言,请皇上圣裁。”忽必烈道:“爱卿知人善任,所荐定然不差。朕当妥为任用。”
当月下旬,汪惟正辞驾西返。行至华阴古道,突然遇雨。秋雨绵绵,凉风习习,不巧那段路并无村庄避雨。惟正见风雨不大,又自恃身强力壮,乃冒雨策马而奔。不一会便外雨渗里,内汗蒸腾;内外交加,衣衫尽湿。顿觉腹痛如绞,欲吐不吐,欲泻不泻。途中无医无药,只得在随从护卫下加紧赶路。待至华州城时,已是气少息微,十分沉重了。
州官急忙命人请来当地名医诊治,道是病情凶险的干霍乱。此时已阳气虚脱,生命垂危。遂死马当作活马医,权且开了一方:
熟附子 八钱 干姜 八钱 炙黄芪 二两 红参 一两 葱白 一握
急火煎之顿服。
待药煎好后,病人已是牙关紧闭,面色苍白,爪甲青紫,冷汗淋漓,脉微欲绝。须臾便溘然瞑目而逝。年仅四十四岁。
讣告飞报京城,忽必烈深为惋惜。立遣吏部侍郎为钦差,前往吊唁,并特赏银千两为丧葬之费,又赐铜鼎、高足瓷杯、青白釉瓷瓶各一只,为陪葬之品。
灵柩由华州至京兆,由京兆至巩昌,一路上白幡飘拂。沿途安西王、永昌王及州官、县吏,均拦路祭奠,军民叹息,哀声恸地。陇山垂首,渭水呜咽。盐川墓地,又添新坟。
丧事才毕,朝廷旨意便到:追赠汪惟正为广忠协远秉节功臣、太师、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封南安公,谥贞肃。
接着,朝廷又降旨,任汪惟和为巩昌等二十四处便宜都总帅,兼总帅府总管,佩虎符;汪惟孝迁辅国上将军、四川南道宣慰使、巩昌、平凉等处万户;汪惟纯升怀远大将军、同知四川西道宣慰使司事;汪惟简授武略将军、同知巩昌等处便宜都总帅府事。随后又任汪惟贤为中书吏部尚书,负责官员的遴选、任命和调动等要务,成为这一重大要害部门的主官。这就打破了由蒙古人担任此职能的惯例,足见朝廷对巩昌汪氏的宠信。
朝廷对汪惟正的封赠,以及对汪氏兄弟的升迁,且还以兵权,说明巩昌汪氏重新获得了朝廷的信任。汪惟正若地下有知,亦可含笑九泉了。
欲知汪家军如何再立新功,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