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汪寿昌见汪泽民来访,便询其身世故里,仕途经历。这正中有备而来的汪泽民的下怀,乃侃侃而谈:“我汪氏本周公旦苗裔,春秋时鲁成公黑肱支子之后。因出生时,左右手分别有‘水、王’纹络,合之为‘汪’,遂以汪为名,食邑颍川。其孙诵,便以祖父之名为姓,于是从周王朝的姬姓中分枝出来。东汉末年,我三十一世祖、龙骧将军汪文和,避乱南迁,成为江南始祖。隋末唐初,四十四世祖汪世华,在家乡歙县起兵,据有歙、宣、杭、睦、婺、饶六州,建吴称王,保得江南一方太平。唐武德年间,汪世华为了华夏大一统,主动放弃王位,改名汪华,奉表归唐,得以荣封越国公,授歙州刺史、六州总管。其有九子二十五孙,在下便是其二十七世孙,为汪氏七十一代。”见汪寿昌听得入神,汪泽民又接着道:“晚辈乃前朝端明殿大学士汪藻七世孙。幼承庭训,诗书传家,侥幸得第,遂入仕途。只是官卑职小,不谙世事,还请大人指教与提携。”
寿昌闻言笑道:“好说,好说。你的才干,老夫早有耳闻。今日一见,真是少年彦俊,当今奇才,他日必是国家栋梁。”泽民谦逊道:“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大人过奖了!”
寿昌见其对自己的家世,说得清清楚楚,有条不紊,很是赞赏,便问道:“你们世系这样清楚,想是有世代相传的族谱喽。”
泽民答道:“有。自我三十一世文和公治谱以来,江南各地汪氏均有其谱。此前缺略,又经三十五世淮安侯汪旭补阙拾遗,均给补全了。后至唐贞观十二年,朝廷诏天下进呈谱牒。我四十四世越国公汪华,奉诏上呈族谱,颇受赞誉。其子孙遍及江南,而三子汪达因征西有功,授会州刺史,袭越国公爵,遂世居陇西,为当地望族。故开元初,定十大姓为国之柱时,我河西汪排为第六。可惜年深日久,朝代变迁,这达公后裔与我江南汪氏,早已失去联系了。宋绍兴年间,十八岁的应辰公,高中状元,曾任吏部尚书;后其弟应龙、子汪逵,先后登第,故人称‘一门三进士,父子两尚书。’宋帝赐‘江南第一家’以旌表。这族中的荣耀,家谱均详载之。”
汪寿昌正襟危坐,倾耳细听汪泽民娓娓而谈,不由得连连点头,拈须微笑,道:“七十余代,世系分明,实在不易。可敬,可敬!”
汪泽民见汪寿昌对族谱很有兴趣,心中暗喜,乃小心询问:“请问大人,贵族既世居陇右,不知对敝族在彼的达公一支,可有所闻?”寿昌道:“我们陇右一带,虽有不少汪姓人,但究竟是否与你同宗,老夫就不得而知了。这要有族谱才能确定。”
汪泽民闻言,不失时宜又字斟句酌地问道:“贵族与敝族同姓,不知是否同宗?敢问大人,贵族累世簪缨,出将入相,人才济济,不知系出哪里?有族谱否?”
闻得汪泽民这一问,汪寿昌不由得面色微微一红,沉吟片刻,方道:“实不相瞒,我族虽有谱牒,但不甚明晰,甚至有的是父子口耳相传,后略加整理,才记之以文的,难免粗糙疏漏。只知原本也是出自姬姓,世代为官。但从唐安史之乱后,吐蕃东侵,此后数百年间,历经唐宋,陇右均在吐蕃控制之下。再往后又经宋、金与西夏拉锯争斗,战乱不已。我族为汉裔,而汉人倍受戎狄欺侮,故而日益衰落,沦为平民。为了自保,我们便对外自称是旺古族,也称汪古族,寓意为兴旺而古老的汪氏家族。渐渐地那些吐蕃人、金人、西夏人,也就慢慢认同了我们。但我们自己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先,一直保持着诗书传家、忠孝仁爱的为人本色。”
听到这里,汪泽民不由得感叹道:“想不到我们汉人,在夷狄中生存,如此艰难,竟要隐姓埋名!”
“可不是么!”汪寿昌接着道:“当我们家族融入了吐蕃之后,才有了施展才智的机会,方慢慢有了起色,直至成为旺古部落的族长和总管,总算在陇右一带有了一席之地。到我曾祖义武王雄踞金巩时,天下格局又大为改变::蒙人南进,灭夏亡金,赵宋王朝偏安江南。为保全军民,我曾祖应天顺人,归了大元。从此,数代人南征北战,东奔西讨,忙于国事,无暇溯本求源,清理世系。”说到这里,汪寿昌叹了口气:“我们这个大家族,现在看样子是该有一个道得清、拿得出的族谱了!”
汪泽民听到这里,惊喜道:“大人,如此说来,我们同是汉人,同出姬氏,南北汪确实同祖同宗了。只不知从何时分枝。以小可大胆推测,贵族与我达公一支关系应该密切。我达公世镇陇西,其次子处惠,袭越国公爵,子孙一直在陇西繁衍,也是在唐安史之乱后,方与江南本家失去联系的。这与大人所言,多有暗合之处。只是缺乏证据,不敢妄言。”
寿昌点头道:“是呀,无有证据,不可臆断,乱认祖宗。”
汪泽民略一沉吟,忽问道:“贵族既有谱牒,不知谱首处可有序言、赞辞之类的文字?”
汪寿昌道:“谱首中确有‘我汪氏原本出于姬姓’之言,这在先祖忠烈公神道碑上亦有载,应该是我族代代相传下来的根基所在。至于赞辞,倒也有两幅,传言是大唐时,将相之类的大官留下的。一幅是:‘天生颖异,手现汪文,凡厥汪氏,赖植其根。’似乎赞的是我汪氏始祖,但不知为何人所撰。另一幅是:‘揽江左之英雄,寄陇西之重任;协父著忠,宣威边镇。’这既不知赞者的姓名,也不知赞的是我族哪一代的祖宗。先父曾说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玉言仙语,要我等汪氏子孙牢记于心。”
汪泽民听得此言,喜形于色,忽地立起道:“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寿昌诧异道:“先生何有此说?”
泽民连忙拱手谢罪道:“小可刚才听了大人之言,方知我们两家原本同宗,也无意中解了两家族中的疑惑,故而忘情失态。敬请大人海涵。”寿昌忙问:“何以见得我们同宗?请道其详。”
泽民道:“正是这两幅赞辞解了我们数百年疑惑。敝谱上也记有这两幅赞辞,且一字不差。那‘天生颖异’一文,乃我四十四世祖、大唐越国公汪华,为始祖颍川侯姬汪题的赞词。那‘揽江左之英雄’一文,乃大唐名相李泌为华公第三子、袭越国公爵的汪达题的赞辞,不过我谱上记的是六句。在其后还有‘生显其身,殁昌其胤’两句,可能是贵族在传承中遗漏了。故而可以认定:贵族乃大唐越国公汪华第三子汪达之后。华公有九子二十五孙。小可乃其第七子爽公之后。只因达公征西功大,所以袭了越国公爵,终于会州刺史任上。其后人便大多在陇西一带安家落户,繁衍生息。而其余八弟兄,则大多在原籍江南一带发展。千里阻隔,天长日久,更兼屡遭战乱,南北两地遂音信不通,致成陌路。今日意外相逢,岂不是喜从天降?”
寿昌闻言,亦喜极而泣,道:“怪不得昨夜红烛生花,今日便有此喜讯。实在是祖宗有灵,佑我子孙。”
两人虽联上了宗,但一时还难分辈分。寿昌年长泽民近三十岁,两人遂暂以叔侄相称。高兴之下,寿昌吩咐备下酒菜,边酌边谈,甚是投机。
忽然,汪泽民放下杯子说道:“大人,小侄还有一事想追根求源,不知当讲不当讲?”寿昌笑道:“年深日久,疑惑之事颇多。贤侄有话请讲,何必拘礼。”
泽民道:“大人不怪,小侄就直言了。本来按我们这族首上的赞辞,就可肯定是同宗。但我们这南北两汪,都是大姓,人口众多。仅凭这两幅赞辞,是否还有人不相信?若是旁人认为我南汪攀龙附凤,也还罢了;若是人谓你北汪乱拜祖宗,事情就大了。记得刚才大人谓陇右汪姓人颇多,是否请贵族抽出些饱学之士,与那些同姓之人联络联络,看看从他们那里可能再找出些族谱之类的旁证或佐证呢?”
寿昌闻言,一拍脑门道:“啊呀,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我手头就有一个证据,忘了同你说。是这样的:前年老夫奉旨到陕、甘赈灾时,在天水汪川,听到关于当地贤达汪进义率乡民祷神祈雨之事,乃与其相见。交谈之下,方知是同宗。阅其族谱,其上所载不仅与我巩昌谱相同,而且显示其祖父信立公与我曾祖义武王世显公乃是堂兄弟,均是再盛公玄孙。信立公长我义武王整整十八岁,虽为兄弟,年龄却差了一代。故而那汪进义虽是我的族叔,却比我大不了几岁。据其谱载:信立公身体柔弱而性淡泊,善长于文,中年便辞官返里,远离老家巩昌,悄悄至汪川落户。其子右辖公曾仕金,任龙虎卫。因见天下大乱,宦海险恶,便也急流勇退,归隐山林。其长子进义,见各国纷争,地方不宁,更无意进取,便禀承庭训,耕读自娱,终生不仕,且很少与外界往来,也不与老家互通消息。大概是因我们巩昌这支人,整天打打杀杀,其怕万一有个好歹,受连累吧。所以虽然我们两地仅隔两三百里,时间久了,彼此也就失去了联系。这次倒好,我们意外相逢,欢叙竟日。还引我看了两块有关的碑记,我都将其抄录珍藏了,这就找来与你看。”
说罢,起身入内。少顷便拿出一个小本本,翻开并指着第一页道:“这便是天水汪川乡《太祖山行祠记》的碑文,贤侄请看。”汪泽民双手接过,仔细看起来。其文曰:
泰定之年,岁次丙寅夏六月,旱季大甚,苗稼将枯,民心惶惶,若不聊生。恐罹饥馑,转乎沟壑。时义武陇右王之族孙、龙虎卫右辖公之长子汪公进义,闲是邑之别墅,率乡中之耆旧,导迎圣水,祷于行祠。果沐神休,油然云生,沛然雨水,遂成三日之霖。苗稼勃乃,若有火禾。扫如焚之沴气,转凶岁以作丰年。四野讴歌,兴情感戴。
汪泽民指着碑文中的“族孙”两字,谓寿昌道:“汪进义既是义武王的族孙,你们便是近支同宗,这已经是无疑。不过也很难说明与陇右的达公支有关,不知其谱上还有没有其他的证据?”寿昌道:“贤侄请看这第二页,是在其先祖墓地上立的一块《汪氏家颂碑》的碑文,看能说明问题吗?”
汪泽民接过一看,只见其文曰:
敕:凡有功于一时,必垂休于百世,此庙食于无穷也。然威灵气焰,炳炳在人耳目。而封爵未隆,岂所以示揭诚妥灵之意欤?徽州忠显庙信顺显灵英济广惠王,聪明正直,广庇一方。凡有祗祷,应如响答,比年雨暘时若,五谷丰登,实神之赐也。肆加美号,以示褒扬。盼蚃之间,无忘嘉报,可特封:昭应显灵英济广惠王。
嘉定四年十一月二十日 中书舍人李揆行
再翻至第三页,又见朱熹题的“家宝”二字。
看到这里,汪泽民大为惊喜,谓汪寿昌道:“大人,《汪氏家颂碑》上的这段敕文,正是宋宁宗嘉定四年追封我华公的诏旨;那“家宝”二字,正是南宋名臣朱熹赠的墨宝,我江南婺源谱上都有。这两者已不是旁证,而是确确实实证明你们这支是华公之后;而从贵谱上那“揽江左之英雄”一句,就能证明你们是华公第三子达公之后,这已是毫无疑问的了。不然的话,谁会把别人家的文字记到自家的谱上和刻到先祖墓碑上呢?”
汪寿昌也大喜过望,道:“这下好了,我巩昌汪氏认祖归宗了!真是天大的喜讯!既然贤侄云江南本家有谱牒传世,还请借来一观,以弥补我谱之遗漏才好。”泽民道:“这是自然。小侄明日就遣人回乡,抄录一部完整的族谱,奉送给大人参考备用。陇右汪氏能上与江南族谱衔接,下与陇右王祖上相联,那就使得我们汪氏南北通谱,也可告慰祖宗之灵了。”
寿昌连连点头道:“南北通谱好,南北通谱好啊!这样就能确定世系,正本清源。我们就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族众了。”泽民道:“是呀!大人也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之事。”
寿昌道:“尊祖敬宗,分内之事,何谈功德?虽然大纲已定,但由于年深日久,世系传承还不易理清。待老夫修书回家,命子侄们多方收集陇右各处的汪氏现有族谱,并走访各地的亲朋故旧,仔细辨别、归纳和推衍,以形成一套完整的族谱初稿,然后再与江南族谱比对与衔接如何?”
泽民道:“大人所言极是。以小侄度之,自达公至义武王,相距五百余年。按正常二十五年一代,中间应有二十代左右。达公为四十五世,那么义武王应在六十五世上下。故重点应在这二十代详寻。小侄近日将入京就任国子监司业并参修国史。届时我便有机会查阅宋、金、西夏等史料,也许能从中找出相关的内容,以弥补或佐证族谱中的不足之处。由此建议大人提醒巩昌本家,最好也去详查陇右地方史志,兴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因为像贵族这样大家望族的兴衰之事,往往会载入地方史册的。不过那要像篦子样梳理篦寻,方能有得。这就需要大量的人工投入了。”
寿昌道:“贤侄言之有理。我汪家族大人多,且都能识文断句。查阅资料,比对分析,均不在话下。另外,京中尚有我堂弟兴昌,乃惟勤叔之子,现任翰林学士、刑部侍郎;还有堂弟鲁昌,乃惟孝叔之子,现任翰林学士、吏部员外郎。贤侄有事时,可与他们联系相商。老夫年过六旬,精力不济,这修谱大事,往后还是要靠他们具体操作。”
泽民忙道:“那是,那是。修好族谱,是件大事,不是短时间内可以仓促完成的。大人只需拟好总纲,然后交与族中一些才俊去实施就行了。到时小侄将江南族谱送来,你们择要引用,一部史确系清的族谱就成功了。”
汪寿昌、汪泽民两人初次见面,便就南北通谱达成了共识,皆大欢喜。
江南汪氏寻找到数百年前失散在陇右的达公支系,真是喜从天降;而当朝三王十公的陇右汪氏,终于搞清楚了自己是堂堂的越国公后裔,更是感慨万分。
欲知时局有何变故,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