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佩光不但声音抖,手也在抖,人,整个在抖。
“你又答应了?”
“……答应了……”
戚科夫回答,低声沉的语气将苦闷浓缩。
回想下午,他走出新闻出版局,被楼外的风吹着,方从一种混乱纠结的情绪中渐渐分离出浓浓的懊悔来!
他怎么就糊里糊涂答应石依闻了呢?
三年来,他为声像编辑工作做了多少努力?面对散沙一盘的编辑部,用好点子破僵局,用活方法激士气,将大家团结为“一盘棋”,才“下出”了那样的好成绩。同志们也都很认可与支持他的工作……声像出版工作就像一片树木长大、开始结果的果园,每年都可以迎接喜气洋洋的果实!这个时候,为什么就要将他调动出去,到工作量大、工作难度高、队伍不稳定的报刊处?
不要说朱佩光,就是他自己也不情愿!
“什么叫职级不变、待遇不变?这与声像公司的工作能比吗?听上去,忙得不得了,奖金却没有了!”从戚科夫调入文化系统,工作繁忙,朱佩光连年独自一人操持大部分家务与照顾孩子,身体底子越来越糟糕,已患了慢性肾炎。虽说安安已考入大学、小武也读了中专,可她需为孩子们将来的结婚、成家打算!所以朱佩光对于丈夫工作的稳定、收入的增加有着前所未有的渴望,对这次石依闻“不通情理”的调动相当不满!“新闻出版局里的人不肯做,就要从直属公司把你调上来?亏你还一直夸‘老石头’,可我看他并不那样好,一次次叫你放下做出成绩、有发展前程的工作,将你调到风口浪尖上去做难人!”
“……”戚科夫难得闷头不语,坐在写字台边发着愣,看着陪伴了他几十年学习与工作,如今只能保存、已无法写字的那支金笔。他似乎也沉默着有点落寞了!
三年来,因为声像出版工作的繁忙,他自己的写作耽误了不少,只在报刊上零零散散发表过短小的文章。现在,季深、张聪林、小姚这些年轻人逐渐能独挡一面,单位效益又很好。他稍稍有了些空余的时间与精力,正想抽出精力将自己在工作中收集的素材认真梳理一下,抓紧创作。家里面也好多照顾些一直付出的妻子,谁知道这次的人事调动来得如此突然,他自己竟也糊里糊涂答应下来。
监察评议600多份报刊杂志,不止工作量大、专业度高,而且要真的达到局里的要求,严格管理,只怕会得罪许多人。见戚科夫沉默不语,朱佩光更加生气:“你要是坚持去,家务与孩子我也不管了!”
“你歇歇,我来。”
戚科夫走过去,想接过妻子手中的拖把,却被她用手臂挡开去,拎着水桶与拖把跑进了孩子的房间,将门反锁,自己在里面低声哭泣。他只能讪讪地走到床边,仰面倒了下来,慢慢闭上了眼睛——戚科夫感觉自己的心很有些疲倦了!
也不知道迷迷糊糊躺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人一边推着他,一边用洪亮爽朗的嗓音喊他:“科夫,起来了,你在车上答应过我的,一起去看国际艺术节开幕式的!”
睁开眼,发现是杨少遥,戚科夫才想起来:今年首届国际艺术节开幕,上海作为华东地区的举办方,将有精彩开幕演出。回泉珠家说及此事,正遇到匆匆赶回拿特制小扁担的杨少遥,便与杨少遥约好去看开幕式。
那时,他正为声像出版编辑工作的成绩而春风得意,此时,却是满腹心思,哪里还有心情去看那份热闹?可看着杨少遥兴冲冲的模样,又想起这位从解放前一路走来的异姓兄长,为服务群众坚守在一线,百般忙碌难得休息,戚科夫还是爬了起来。
国际艺术节华东区域的开幕式演出,融汇了中西方多样性文化艺术,节目多样、内容丰富、表演精彩,观众气氛热烈,杨少遥为鼓掌拍得手心都红了。
可戚科夫看着,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随着改革开放的推动,上海作为东南沿海“排头兵”的国际化大城市,在经济、文化方面向前迈动的脚步非常大。大力推动群众文化艺术发展层面上,各项工作不断发展与创新。这一年,先是在3月举办了首届上海文学艺术节,对优秀电影、创作、表演节目授奖。现在,这首届中国艺术节(华东区域)的舞台,又邀请来600多位外国和港澳地区的艺术家,将与1000多位上海艺术家献演20多台节目。
他本来积极关注着这些事情,已为推出相应的声像制品做好了编辑部的工作计划,可局里的一个调令,使他与眼前的丰富精彩都无关了。
看着戚科夫一直情绪低沉、无精打采,杨少遥心中奇怪。等开幕式散了场,就约他沿路观看夜景、走着散心。
“上海的夜晚,越来越好看了!”杨少遥虽然身住上海,可是他长期跟船,来回匆忙,几乎对上海的夜景没有多少印象,现在看着已开设出夜市的市区,在各种灯光的装点下,变得更加大气辉煌,空气也醉了。
“来,又香又好吃的万年青饼干出炉啦!”“泡芙要吃哇?灌满奶油的泡芙噢——”“全场裙装打折头啦,进来看看哦!”“虹口老牌子的糕点噢,条头糕、赤豆糕、金团,逛得吃力了进来看看。”“沪上声像出版公司最新推出的磁带,快来买,有音乐带、戏剧带,还有交响乐……”
这是解放以来,上海首年开放夜市,南京路、淮海路、金陵路、四川北路等主要商业街道入夜后灯光交映、霓虹闪亮,各色店家面对川流不息的市民与游客,不停地招揽着生意。
听到沪上声像出版公司,杨少遥赶紧捣了捣身边闷头走路的戚科夫:“哎,那不是你们公司的磁带吗?”
戚科夫看了一眼,又低头向前走去,撂了店门前杨少遥一句话:“很快,那就不是我们公司了。”
“怎样回事?”杨少遥快步跟了上来。
“科夫,你一直说你很喜欢雷锋,不仅因为他是为人民服务的榜样,而且因为他与你的身世很相像,都是在苦难中失去了家与亲人们,都是在党与新中国摇篮中长大的……”顺着四川北路缓缓地走着,杨少遥买来了雪糕,分与戚科夫。
戚科夫看着手中的雪糕:“你是说,雷锋同志说过:‘我就是一颗螺丝钉,哪里需要往哪拧’。所以我应该做一颗‘螺丝钉’,是不是?”
“……”杨少遥无言地看着戚科夫。他想说的,差不多意思。
“少遥,我想过这个,可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戚科夫慢慢剥开了雪糕,“我在声像公司工作,有成绩、有大家的支持。我也熟悉了那里的工作,还学会了一点录制音带的技术……”
杨少遥咬了一口雪糕:“那你以前在北区文化馆,不也是这样?为什么就愿意调到声像公司了?我当时问过你,你说,为了‘千歌万曲向党颂’、向党感恩的志向。你还说,我放弃客轮长的职务,重新选做客轮服务员,不是降低身份,而是因为只要工作是符合自己为人民服务的心愿,就是正确的,让我只管守着本心。难道,现在你的想法与志向变了?”
“……”戚科夫哑然,他没有想到杨少遥会这样问。
直到手中的雪糕化出的冰水淌到他手上,戚科夫方才艰难地开口:“少遥,不是这样的,你知道的,我好不容易将声像出版工作带好,现在年纪也大上去了……”
杨少遥大口地吃光了雪糕,示意戚科夫去看路边的报摊:“只要你放弃报刊处监察的工作,不后悔就可以。”
不后悔就可以?放弃了,自己真的不后悔吗?
戚科夫看着那报摊挂的、摆的杂志报刊相当多,来来回回不少人驻足购买,其中有出版品质好的,也有不良的“杂志”与“杂报”(引号表示杂含着不良的内容)夹杂着放在隐蔽的角落,可围在报摊前的,不仅有青壮年、老人,还有明显是学生的少年们,更有来上海游玩的外国游客在挑选。
他忽然又想起石依闻告诉他的消息:“中国第一部大型地方文化年鉴——《上海文化年鉴》就要正式出版发行了。这部上海的文化百科全书共用20几个部类,众多资料、彩页与照片全面系统、及时地反映上海文化建设的最新成就和情况……”
文化年鉴里是肯定不包括这些“杂志”与“杂报”的。这些“杂志”与“杂报”的内容不仅对上海,也对全国文艺文化发展都有着负面的影响,让那些外国游客看了,会对产生怎样不好的印象呢?
这样想着,戚科夫将快要完全化开的雪糕塞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