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光,我,我……想出去走走。”
戚科夫迷了神,完全忘记厨房间还有等着他处理、已上锅去蒸的鱼,捧着三个相框,迷茫地向妻子说道。
朱佩光轻叹了一口气,放松的笑容却从心底里浮上来,转身去为丈夫拿外套和雨伞:“外面冷,早些回来。”
“噢……”戚科夫答应着,却已转身向外。
朱佩光无奈地追上:“哎,你先把相框给我,带出去淋湿了,你肯定舍不得!”
戚科夫走出家门,站在楼门外的青松下,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哪里去。
抬头,他见连绵细密的雨水渐渐洗净了松针上的积尘,让这棵常青植物在辞冬迎春的日子中显得青翠而生机勃勃。因数天沉闷而导致僵滞的身体也在室外清新的空气中慢慢舒活。
转眼向远方望去,他看到了更多的常青绿意掩映着住宅楼群,终于撑起了伞,缓缓起步向小区外走去。
有治安巡逻的直升机声缓缓飞过了天空,“隆隆”的声音,让戚科夫想起了儿时与兄弟姐妹战兢而躲的枪声、炮声、轰炸机声,还有那凄惨绝望的哭嚎声、痛苦的呻吟声,让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又捂住了耳朵。
路边,居委支部书记正带着几位居委会干部在清理着被落叶、垃圾堵住的下水口,看到戚科夫的情形,急忙赶了过来,关心地询问着他的身体。
“戚老师,你怎么啦?是头晕么?”
“我们这几天没有看到你赶来赶去,问过你家安安与朱阿姨,他们说你忙得太累了,身体有些不舒服,你一定要注意啊!”
“是啊,是啊,大家还等着你与老前辈们给孩子们讲课、讲故事呢!”
戚科夫放下了手,含糊回答着:“没有事,我就是有点耳鸣。”
“噢,那你一定要休息好!”支部书记叮嘱着,“对啦,我们海东小学的校长寻到你没有?他说学校大队部要与你商量‘3·5学雷锋’的活动,想正式邀请你们研究会在他们小学建立思想德育基地,还想聘请你与马维民、杨长珍等十几位老前辈们一起做大队辅导员呢!”
“哎呀,我差一点忘事了!”戚科夫想起半个月前,海东小学校长半路与自己商量的计划,那时,自己答应抽空与他细谈的。愧疚浮了上来,他不由自主地急忙转身要去海东小学。
“戚老师,你不要去学校,他们今天带着孩子们去春游了。”
“这,下雨还去春游么?”
“对啊,早上我们看着师生们在排队,说风雨无阻,一定要去江浦大桥上看一看。这会,估计正在桥上呢……哎,戚老师,你到哪里去?”
“我追他们去!”戚科夫小跑了起来。
路过一栋栋楼宅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社区内时不时隐隐传来老人的笑声、幼儿的咿呀声、夫妻们带着烟火气的争执声,还有电视机、录放机内的相声、戏剧、歌曲的播放声……这声音,与他儿时听到的,完全不同,是那样温馨,那样幸福!一缕缕传来、一缕缕抽开他心中落寞到消极的心结!
戚科夫叫了出租车,一路直追向江浦大桥。
桥边的停车场上,校长正指引教师们带着各班孩子上车。见着曾到学校开展过德育讲课的戚爷爷赶来,认出他的师生们与校长一起向他围拥过来。
“戚爷爷,您知道吗?这个大桥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建造的,是世界第一!”“我们长大了,也要做工程师!”如同春天小鸟一样的孩子们开心地议论着在江浦大桥上看到的景致,听老师们带他们回忆建设的细节,骄傲着中国劳动人民取得的奇迹。天空中淅沥着小雨,孩子们的声音也带着雨水。
戚科夫被孩子们的热情感染了,连声夸奖着:“好,好啊!有志气!”他想起了进行研究会工作联络时,接触到了大桥建造总工程师,便向身边的校长建议,“在学校成立德育基地聘请辅导员的时候,我可以邀请到朱总工程师!”
“太好啦!”校长与师生们都开心起来,“老红军、老劳模给大家讲斗争、讲服务人民的故事。总工程师讲大桥建设的故事,可以让孩子们更好地了解国家的发展、民族的振兴!”
“那就这样说定了!稍晚我回家去就与他们联络。”戚科夫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又重拾起准备放下的研究会事体。
婉拒了校长让他跟车而回的邀请,戚科夫目送着一辆辆校车离开,自己沿着新修好的江滨大道走去。
江边,清风猎猎,将大地吹得欣欣向荣;江中,远远近近的货轮与邮轮破浪而来,快乐地载着各类物资与各地的游客们,共享新时期发展带来的喜悦。
戚科夫的心情在涛声、汽笛声中平静了下来。他感觉那份被失落抽离而去的力气渐渐恢复到了身体里。
缓步走到一段还在修整中的景观带时,他遇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汪里兴的儿子黄来富正弯腰推动装满水泥的推车。
黄来富也看到了他,犹豫了数秒,和工友们打了招呼,交过推车,摘下淋湿的头盔、穿着湿掉的工作装走了过来:“……您好,戚老师!”
戚科夫将自己的雨伞移过去一些,遮住了他:“怎么,不卖水果了?”
“嗯,我住的那里,路面要拓宽,租的小铺面被拆了。您也知道的,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正式店面租不起!”黄来富感激地看了看头上移过来的伞面,倒也坦然接受,低头擦了擦头盔上的水:“我儿子也大了,刚刚考入了职业学校,准备将来做厨师。我想换个大点的房子,所以应聘了建筑工,多攒一点钱。”
“不错啊,你们的日子也在好起来。”戚科夫认真地看着这个少年时曾经敲了自己家中的玻璃、一直带着仇意的人。现在,从黄来富的脸上已看不到那些情绪的存在了。劳动者的朴实与憨厚反而浮现在他的脸上。略略迟疑后,戚科夫问他:“你爸爸现在怎样?”
黄来富拿着头盔的手一僵,面色有些尴尬,却还是说了实话:“他呀,因为卖水果喜欢扣秤、挣不应该要的钱,与顾客争执,将人家打伤,被判了刑,又进去了。”
戚科夫无言。他没有想到,汪里兴已是老年,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回想他的一生,除了少年时,他家境富裕,后来遭受战乱、受日本人与乱军欺凌的遭遇,岂不与村里的孩子们一样的吗?他,也是在新中国里享受到了和平安宁与物质的逐步丰富,为什么,思想上依然那样贫瘠,要靠逞凶斗狠、偷奸耍滑一次次犯下罪恶呢?
黄来富却抬头看着他:“戚老师,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向您说一起对不起!”
“嗯,怎么?”
“之前,我爸爸一直告诉我与弟弟,是你们依仗着解放军,抢走我们汪家的好日子,让他与爷爷受苦,让我们不要忘了这份仇。可后来,我渐渐发觉不是的!再到后来,他带我去了诸暨的家乡,看到了更多的人与事。我知道是他自己想错、做错了许多事!”黄来富慢慢地说着。
戚科夫有点意外,但却从黄来富的表情中看到了认真:“你,这样想么?”
“嗯!”黄来富轻轻地点头,“我,之前有经常去看北区文化馆中的宣传栏,那里面有的内容,让我想通了不少,后来,我也给家里订了报纸、杂志。我还挑了您的文章和介绍你们庭院经济与文化研究会活动的消息给儿子看。”
“这样啊……”戚科夫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了。
黄来富更加诚恳:“要是再像我爸爸那样教育,只怕我的孩子也要毁了!你们的文章、故事给我的孩子指了不一样的方向。虽然,他的成绩不是很好,但是,他愿意认真地学一门技术,好好地过生活,这样,我也放了点心……”
“谢谢,谢谢你的认可啊!”戚科夫忽然感觉鼻头有一股酸热。
黄来富憨厚地笑了起来:“应该是我们谢谢您与老前辈们!对了,我家儿子还问呢,什么时候有机会请到你们这些老前辈到他们学校里讲课就好了。他觉得有些同学学习和生活的状态不太好!”
“一定,我们一定找机会!”戚科夫连连答应着。
“工友们叫我了,我先过去了。”黄来富匆匆戴上头盔,向工地跑去。
戚科夫看着他努力地忙碌起来,只觉有更多的热量散发在自己身体里,他,竟是一点感觉不到料峭的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