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科夫被引到与朱佩光分隔两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朱佩光的目光担忧着!
她的父母显出特别的关心,对戚科夫的情况问长问短。
戚科夫见到朱佩光几次悄悄地跺脚,催促父母回到房中去,可是他们坚持坐在两个人当中的长沙发上,就戚科夫的回答进行更深的盘问。
是的,盘问!
戚科夫感觉他们就像解放军审着一个坏蛋一样,不停地要他“交代”问题。
这应该是出于父母对孩子的关心吧?戚科夫在老教师们的提醒中,知道自己迟早会有“见家长”的一天。朱佩光的父母是担心自己能给朱佩光提供怎样的生活,才会这样问长问短。那自己开诚布公才是应该的!
如此想着,戚科夫反而大方起来,一五一十将自己的出身、家境、家中人口、自己的工作情况、未来的志向都表达了出来。
“想在做人民教师的同时,做一个‘千歌万曲向党颂’的人民作家,好啊,有志气!”朱佩光的父亲听着小伙子的讲述,由衷地称赞,“我们也是从旧中国出来的,也很想为人民做贡献,所以,解放后,我们不但将几家商铺与小工厂交给了国家,而且自愿将太原路上一幢与这里差不多的房子也捐了。”
“朱伯伯,您真是开明人士!”戚科夫也从心底赞道。
他放松了一点心情,开始与朱佩光父亲愉快地谈讲起自己对时闻的见解,又说出了大姐泉珠跟着身为全国劳模的杨长珍到外地纺织厂传授纺织技术,小妹从支援新疆的兵团一师寄来了第一封信,家乡的农耕生产获得了丰收等等的事体。
朱佩光父亲对这些表现出相当的兴趣,客厅里一时堆满了朗朗的笑声。朱佩光却越来越显得焦急,几次用眼色示意戚科夫不要讲下去,可是憨直的戚科夫竟忽略了她的暗示。
直到朱家的保姆阿姨过来邀请戚科夫与朱家人一同用晚餐,戚科夫才忙忙地站起来推辞。朱佩光父亲看着戚科夫说了几句意味深长的话:“小戚同志,谢谢你在学校一直帮助我家佩光,让她能够成长。你还不知道吧?她很喜欢弹钢琴而且弹得很好。可你们的学校到现在还没有钢琴让她弹。听下来,无论是学校宿舍还是你家中应该也放不下一架钢琴,而我想给她打的一整套家具,估计更是没有地方摆了,所以我让她不要再想着住到学校宿舍里去。因为要真的生活在哪里,一定要看看那里能不能给自己提供习惯与想要的生活环境,你说,是不是?对了,我们佩光平时一直吃的是新鲜牛奶与水果。这个牌子的麦乳精与水果罐头,她一直不喜欢吃,放在我们这里,只怕坏了,你带回去自己吃。两袋水果我们就收下了,很谢谢学校关心佩光的心意!”
朱佩光父亲这番言语,明显是话里有话。戚科夫接着他递还的麦乳精与水果罐头,再看朱家满屋的红木家具与在餐厅打量他的朱家亲眷,感觉脸上心中都发了烧一样!
“谁说我不吃的?”朱佩光生着气,将戚科夫手中的麦乳精与水果罐头又抢了回来,当着父母与亲眷的面,拉起戚科夫往外送。
戚科夫这才发现朱佩光眼中的泪意与忧郁,顿时明白了什么,向她父母与亲眷告辞以后,默默地由她陪着出去。
出了院门,戚科夫在暮色暗光中回头看着三上三下、静静默立的花园别墅,心中更加知道,在人口密集、许多工人家庭几世同挤斗室的上海,它代表着什么,又意味着与他家条件怎样的差异。
“你,以后可以常来吗?”朱佩光轻声问着,忽然伸手,大方地挽住戚科夫的手臂,明确地表示。
戚科夫心中狠狠地一颤!原本应该表示的,是他!
可低头看姑娘盈盈期待又不舍的眸光,他只觉喉中干涩,沉吟了片刻,方才艰难地开口:“你爸爸说的那句话‘要真的喜欢一个人,要看看自己能不能给她提供习惯与想要的生活’不能算错,我们从小生长的家境差距,实在有些大!”
“我可从来没有在意这些!”朱佩光拉着戚科夫的手臂用力摇了一摇,“近来,我与爸爸经常争执,我与他说,将来一定要与你一样,搬到学校去,不但方便上班、教育学生……又可以和你在一起……”
听这话,戚科夫心中甘甜、酸涩的滋味一起涌了上来,有些混乱地让他分不清感觉,只能催促一路送他到公交车站的姑娘:“你爸爸妈妈肯定不放心,你不要意气用事,多想一想再说……”
就算朱佩光再多的不舍,戚科夫也咬着牙,“飞快”地登上矛盾着的返程公交车,随后又一口气跑回了学校宿舍。
半夜里,同室的年轻教师已然熟睡,戚科夫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双手枕在头后,他在黑暗中借着窗外透来的朦胧月光,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墙体老旧、家具简单的宿舍。
这个面积不过十平方米的小房间,整个墙上糊满了报纸,只摆了两张铁丝床、两张旧的课桌与两把旧木椅,靠窗的墙边又勉强加了一个栗家荣用旧木板给戚科夫拼凑出来的简易书柜,还有泉珠找人打的一个木头箱子给长期住校的他存放四季衣物。
课桌上,有学校配发的台灯,灯线已经拉坏了,戚科夫只有在半截绳子上挂一把废旧钥匙方便开关。桌上堆放的课本与学生作业边,是他打饭的两个铝制饭盒和喝水的搪瓷缸子。
这样的环境,与戚科夫探望朱佩光所见朱家的富丽堂皇真是天壤之别!不说那全套精雕细做的红木家具、满屋细贴的壁纸、各室铺下的地毯,就是保姆阿姨端上的茶具,都是戚科夫从未见过的精致……生于斯、长于斯的朱佩光怎会甘心情愿到条件如此简陋的闸北区小学,又怎会看中身无长物、衣装贫陋的自己呢?
但是她那样可爱的姑娘,应该不是随随便便寻自己这个穷小伙子开心的!戚科夫翻了一个身,毕竟还能这样肯定着。
这多少让自尊心很强的他有了一些安慰。可是,想到自己根本没有一间独立的屋室,甚至连与宿舍相似条件的家都没有,戚科夫又丧气起来!燥热的颓唐与矛盾灼着他!
他是需要志同道合的妻子。朱佩光对他来说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对象,可是,他寻找伴侣,也是要给对方满足与幸福的,而不是一味从对方身上索取与要求。
他又能给朱佩光什么呢?朱佩光可能连他苦陋悲惨的身世与家境都没有了解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