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滿丁香花的長寧巷

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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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慧智趕到鄭為民家的時候,大約6點了,太陽低低的,一點高不可攀的架子都沒有,但孤山還在做小伏低,夜色還沒有來,山裏風急浪高:鄉親們拔草、施肥、鋤地,浪花**漾中的村莊沒有炊煙,嫻靜得很。鄭慧智從車上下來,一腳插進水裏一般,一點沒有火燒火燎之感,山間,溫度比城裏至少低5度。鄭為民正在製傘間做傘撐,係著圍裙,戴著手套,兩手忙不停,鄭慧智走到他身後,沒有驚動他,耐心地看他用銅絲固定傘架。鄭為民一手拿著傘柄,一手拿著老虎鉗扭銅絲,他的牙幫鼓著,一副要與傘鬥爭到底的樣子,直到兩根銅絲緊緊纏繞在一起,好得跟一根似的,才將接扣深**入傘骨。這是個細料活,一把傘的好壞除了看傘麵就是看這些地方,銅絲擰得恰到好處,緊鬆度正好,傘開傘合自如,銅絲接扣嵌入傘骨,渾然天成,整把傘顯得精致。鄭為民顯然比較滿意,掐好最後一個接扣,他放下傘撐,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鄭慧智說:“三哥,吃過飯了沒有?”鄭為民唬了一跳:“你什麽時候來的?挫黴。”鄭慧智笑了:“就剛才,你太專心了。”鄭為民歎了口氣:“也就是做傘的時候,才能靜下來,心煩,做做傘,啥都不想,輕鬆。”鄭慧智挪過一條凳子,坐在鄭為民麵前:“三哥,我知道你為什麽煩?這事煩不得!這油紙傘的事也就指望你了,你要是煩出病來,就不得了囉,老爹不會放過我們的”。鄭為民笑了“你說錯了,老爹肯定會放過你們,因為老爹盼望大哥回頭,把千頁傘的秘籍都傳給了大哥。”鄭慧智不假思索道:“三哥,你別瞎想了,大哥是不會回頭的,你就安心安意的吧!你把油紙傘做得這麽好,老爹應該滿意了,你已經是非遺傳人了,你就是我們家的一個寶,最貴重的寶貝,含到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碎了,不,你不隻是鄭家的寶,你是整個油布傘家族的寶”。鄭為民十分不好意思:“也就你這麽想,我自己都不這麽想。老大也不會這麽想,他一枝獨秀慣了。”鄭慧智歎了口氣:“三哥,你可不能怪大哥,為了油布傘基地的事,他也是無計不施,但,獨木難支,他在家裏是老大,在政府,就不知是老幾了,政府有政府的製度、規矩,做一件事不是那麽容易,我想,他一定會把這件事做好,做到你滿意的,他是老大,你放心。”鄭為民開始鬆懈了,四兒與老大的感情最好,四兒就是老大的傳話筒,四兒這麽說,也就是老大一定會把油布傘基地的事給做踏實了,目前就是等。鄭慧智拿起鄭為民身邊一把做好的傘,仔細地看了又看,忍不住嘖嘖地稱讚:“三哥,真的,咱爸走眼了,你就是咱家第七代傘匠。咱家的傘就是個好東西,到你手上,真成了好東西,你得了真傳,這傘柄,珠圓玉潤的,一股子清香,多環保;這傘紙糊得巧奪天工啊,那麽服帖,一點褶皺都沒有,而且這傘上還繪了畫,多美,咱家的油紙傘就是藝術品啊!三哥!”鄭為民若有所思地看著鄭慧智:“你有什麽話?說,你又不是第一次看我做傘。”鄭慧智狡邪地一笑:“三哥,我就不明白了,對外人,我們就不說了,你,我還不了解,初中上了一年多,你有多少文化?居然還拿了省級油布傘非遺傳人的稱號,關鍵是,在油紙傘上繪畫的主意是誰出的?”鄭為民道:“你就不要瞎猜了!我自己想的,非遺傳人靠手上的本事。我有自閉症,喜歡發呆,遇事沒招,喜歡發呆,手又不能閑著,做傘,正需要這種執念。時間久了,就掌握了油紙傘的技藝,技術活拚得是時間。”鄭慧智看了看鄭為民,心裏陡生了幾個破洞。“你吃過飯了?”鄭為民忽然想起來了,“沒有啊!不是回到家裏了嗎?”鄭慧智說道。鄭為民站起身來:“走,咱們到街上的館子裏吃去,陪哥喝兩口,真累了,既然老大的意思明確了,我也就放心了,放鬆一下,我去喊你嫂子和我嶽丈。”鄭慧智沒有多說,不遠,一會兒就到了街上,鄭慧智點了雜魚鍋仔、茂林糊、糖醋排骨、韭菜煎雞蛋、茂林小炒、茄子炒豇豆、醋泡花生米。菜一端上來,老王就頻頻點頭:“還是我四姑娘會辦事。”一邊的王淩菲氣道:“沒見過這樣的親爹,總是誇讚人家閨女,跟自家閨女鬥氣。四子,你幹脆改姓王,我改姓鄭得了。”幾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上菜的老板娘說:“妹妹唉,你可不能圖一時之氣,你改了姓,老爹肯定不認你了,你家的金銀財寶,你也就甭想得一分了,你還是省省吧,趁老爹糊塗時,多哄哄他,把他的金銀財寶騙到手再扔掉他。”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在大笑中,一桌子菜也就被狼吞虎咽掉了,大家吃飽喝足,鄭慧智將老王送回去後回到三哥家裏,洗洗涮涮就11點了,這夏天,翹得很,時間穿了條短褲衩,一拉褲腰,就露出了大腿根。鄭慧智躺在**,七翻八滾睡不著,糊弄了一時,糊弄不了一世,基地的事不解決,這兄弟倆遲早要翻臉。基地的事複雜,頭一等的事是錢,當然,這年頭,最缺的是錢,政府也不例外,說到底,油布傘的事是老鄭家的事,你老鄭家的事關渭城什麽事?大哥如果強行推行,肯定要犯錯誤,他那個搖搖欲墜的家就難保了,大嫂就不是這家裏的人,或者說,大嫂就想著把大哥從這個家裏扒拉出去,是的,官二代,根本不想有這些拖他們後退的親戚。最明顯的例證:這20年來,大嫂很少來家,父親母親去世時,她倒是來了,她那雙眼睛一直俾倪著孤山山頂,幾乎不與這個家裏任何一個人的眼光交匯,倒是縣裏的領導來了,她去噓寒問暖,周旋了很久,這也難得,那些領導,也隻有她能招待,都是看她的麵子來的,一溜的黑轎車,將村裏的家家戶戶大大小小的人晃紅了眼,給老鄭家長臉了,她的作用僅限此處。鄭慧智忽然覺得自己刻薄,這不符合自己的性情,捫心自問,她能嫁到鄭家,就是老鄭家的福氣,她是老鄭家的驕傲,是老天獎勵給老鄭家的一大筆福利,是老鄭家祖墳發光了,標致如二姐,在她麵前也遜色三分,不,至少遜色一半,她美豔絕倫,二姐隻是美豔而已,二姐的美豔裏有粗鄙,她美而高貴,這個家是應該仰視她,不能菲薄她。但僅僅仰視是沒有用的,因為看著看著就看不到她了,至少5年了,鄭慧智沒有見到過大嫂,除了在電視上。從愛屋及烏這個角度出發,她跟大哥的感情肯定岌岌可危了。在這個檔口,讓大哥為了基地的事跟大嫂鬧翻,他們兩口子也就是離婚這一條路了,鄭慧智歎了一口氣:“大哥跟大嫂的困境究竟是怎麽回事?現在大哥也貴為局長了,跟大嫂的官職也算是平起平坐了,困境怎麽就沒有解除呢?這麽多年,為了大哥,一大家子從不敢打擾他們的生活,母親在世的時候,凡是家裏有的,都揀最好的送去,侄女從小到大的生日得到的禮品是這個家所有的孩子裏最好的,都是價格不菲的奢侈品,反正,媽媽、二姐、三哥再加上自己的一份子,從最初的1000元,到現在的10000元,孩子越來越大,禮品不買了,就包錢,但,大嫂仿佛從來就沒有高興過,累,累得不得了,大哥肯定活得更累,這麽多年來,他到底是怎樣撐住的,在那個官家。鄭慧智很煩惱,她不想想這些,一想就睡不著覺,她咬著牙,擺了擺頭,緊閉雙眼,想讓自己睡一會兒,把煩惱忘掉,卻怎麽也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