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

陽 虛虛實實 1.他開始尋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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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叫何許人?”他望著出租車上的服務卡驚異地問。“為什麽要加上一個‘也’字,難道你和我同名?”出租車司機微笑地打量他一眼反問道。“你誤會了,最近有一本小說很流行,叫《白道》,那本書的作者就叫何許人。”他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說。“電台剛剛播完,我每天都聽,很不錯的一本小說。”自稱何許人的出租車司機輕咳了幾聲說。“你說什麽?”他瞪大眼睛,莫名其妙地問,“電台裏正在播放長篇小說《白道》?有沒有搞錯,這好像是一部沒有正版、隻有盜版的書!”他這幾天尋遍了東州市的大小書店,也沒有找到《白道》的正版書,他也給《白道》封皮上堂而皇之印著的出版社打過電話,想討一本正版的,可人家答複說從來就沒有出版過《白道》,更不知道有何許人這麽個作家。他這才恍然大悟,這是一部盜版書。“你知道盜版書盜的是什麽嗎?盜的是作家的靈魂!這個世界連靈魂都可以盜,你說還有什麽不可以盜的?”何許人頗有見地地說。他並不認為所有作家的書都有靈魂,但是這部《白道》的確是一本關於靈魂的書。一個出租車司機能有這番見解,不得不讓他刮目相看。此人濃眉大眼,黑臉龐,隻是目光有些迷茫,好像有滿腹心事。他饒有興趣地問:“你為什麽喜歡《白道》?”何許人一隻手握著方向盤,一隻手捂著胸部輕咳了一會兒,好像患了感冒,然後又拿起放在手刹旁的礦泉水瓶子喝了兩口水,微微有些氣喘地說:“因為這本書回答了人與動物之間的區別,人不是動物。”他以作家的敏感意識到這不是個一般的出租車司機,一定是一個經曆過風雨的人,便用請教的口吻問:“那麽你認為人是什麽?”何許人又輕咳了幾聲,然後若有所思地說:“你可以問狗是什麽,豬是什麽,但是不能問人是什麽,應該問人是誰?這樣才能把人和動物區分開。”盡管何許人說話時臉上帶著疲倦的蒼白和憔悴,但他卻覺得這幾句話扣住了他的心弦,他有些不可思議地問:“可是哲學家大多將人定義為動物,比如‘人是政治的動物,人是會說話的動物,人是理性的動物,人是製造工具的動物’,你怎麽看哲學家的這些說法?”何許人沉思片刻,然後用調侃的語氣說:“按這種說法,你也可以說‘哲學家是研究哲學的動物’、‘我是開出租車的動物’、‘你是會坐出租車的動物’。”他聽罷被逗得哈哈大笑,而且有一種醍醐灌頂的快感。何許人又輕咳了起來,樣子就像是一個得了肺結核的患者,他深深地被這個出租車司機吸引住了,關切地問:“你是不是感冒了?為什麽總是咳嗽?”何許人歎了口氣,目光頓時黯淡下來,臉上掛著回首往事的神情說:“我年輕時上過老山前線,肺裏殘留了一塊彈片。”他是作家,對人內心最隱秘的情感非常敏感,他一向認為每個人的經曆都是一部小說,這些年他正是從別人的經曆中認識了自己。他隱隱地感覺眼前的何許人是一個能識破麵具的人,車子裏彌漫著一種力量,緊緊抓住了他,他恨不得鑽進何許人的腦袋裏一探究竟,但是他很怕破壞了這種輕鬆的談話氛圍,於是用肅然起敬的口吻問:“能講講嗎?”何許人似乎很不願意回憶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曆,思慮再三長歎一聲說:“不瞞你說,我能從戰場上活下來純屬運氣,我的許多戰友都犧牲了,有的被炸得連屍體都找不到了。我轉業後被分到了國企,後來企業倒閉了,我下崗了,擺地攤、當保安、搞銷售、搞養殖,什麽都幹過,最後才悟上開出租車。老弟,有時人想活下去要靠決心,每當我想起那些死去的戰友,我就必須下決心活下去,我活著才對得起他們。可是活著太累了,為什麽有那麽多人活得沒心沒肺,就是因為他們害怕活著,很多人看上去活得陽光明媚的,其實心裏恐懼極了,他們恐懼什麽?你好好讀一讀《白道》就清楚了。”何許人講話時雖然一邊開車一邊目視前方,但他卻覺得何許人的目光好像不是向外看,而是在向內看。他急於聽下去,便既迫切又溫和地問:“難道活著僅僅是一種決心嗎?”他從何許人的話裏似乎聽出一種精疲力竭的無奈。“活著還是一種忍受,”何許人脆弱地說,“我不認識什麽可以請教的人,但是我也想活出點意義來,因此我胡亂地看了一些書,我記得有誰說過,‘我思故我在’,我並不認同這句話,我對人生的體驗是‘我忍受故我在’,如今我回頭看看我的人生就是一堆沙子,我不忍受又能怎樣?我不是抱怨,我已經失去抱怨的能力了。你可能認為我太悲觀了,的確如此,以前每當我想起死去的那些戰友,我覺得對我的一切不公我都應該忍受,可那是因為我起碼還可以開出租車養活自己,現在我幹不動了,醫生說我再幹就得把命搭上,可是我得活著,我這才想起我是功臣,便開始上訪,可是……唉!你知道什麽是沙子嗎?就是芸芸眾生。將來有一天我死了,誰還會記住曾經有一個開出租車的何許人呢?”或許是話題越來越傷感,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何許人的話讓他情不自禁她想起了《訴訟筆錄》裏的一句話:“我喜歡數沙子,給每一粒沙子起名字,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他在心裏喃喃地問道:“如果亞當給每粒沙子起名字會起什麽名字?”想到這兒,他不由自主地問:“誰給你起的名字?”何許人的微笑沉重落在他的臉上,一邊微喘輕咳一邊說:“我的養父給起的,我是養母從垃圾箱裏撿回來養大的,我根本就不知道生身父母是何許人。”他再一次受到了震動,他沉思了好一會兒,好像對下一個問題拿不定主意似的,是啊,他還能問什麽?眼前這個人分明是一個不知從哪裏來,又不知到哪裏去的苦命人,何許人之所以喜歡聽電台裏廣播的《白道》,是因為這是一部旨在探求人的個體意識的小說,企圖將一堆沙子一粒……粒地分離出來,並妄想給它們起上獨一無二的名字。這當然會引起芸芸眾生的共鳴。但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小說中的主人公商政分明是以他為原型創作的。“這個何許人到底是誰?莫非是從《一千零一夜》裏冒出來的魔鬼?這個混蛋攪亂了我的生活,我的一切,我必須找到他,弄明白他究竟是何許人也,為什麽這麽了解我?為什麽以我為原型創作小說影射我?他究竟想達到什麽目的?”從讀完《白道》這部小說以後,他就在心裏一直盤問自己這些問題,他分析以何許人對自己的了解,此人一定是東州人,因此他萌生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去市公安局戶政處查一查全市究竟有:多少個叫何許人的。他要一個一個地拜訪,直到揪出《白道》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