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

#3.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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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於查清楚了,東州市一共有十三個何許人。此時正值夕陽西下,他饑腸轆轆,因為為了弄清楚十三個何許人的情況,他連午飯也沒吃。令他頭疼的是十三個何許人中雖然職業五花八門,但是沒有一個是專職作家。別看創作《白道》的何許人名聲大噪,他斷定此人一定是個業餘創作者。因為他給市作協打電話,市作協會員中根本沒有叫何許人的作家。當然,對於情況的複雜性,他是有心理準備的,哪怕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他也在所不惜。萬花筒一般的火燒雲宛如他心中深埋的渴望,他望了一眼夕陽下千變萬化的雲彩,臉上掠過一絲詭譎的微笑。他招手打了一輛出租車,一上車就告訴司機去黑水河畔的萬花筒酒家。他覺得這是天意,在十三個何許人中竟然有個開酒店的,此人移民加拿大後又奠名其妙地回到了東州,個中原因必藏文章。正好該吃晚飯了,不如就到何許人開的酒店去吃,也好借機會會這個何許人。

夕陽用舌尖舔著黃昏的每個角落,包括他的心,他下了出租車望了一眼油亮亮的黑水河,感覺自己像漂泊不定的落葉被滾滾流水帶往遠方。小的時候,他總是不知道河流從哪裏來的,又到哪裏去,他站在河邊總覺得該有一艘小船停下來,載他去遠方看個究竟。他那時的夢想就像一條河流,閃爍不止。正值飯口之際,萬花筒酒家門前卻沒停一輛車,很顯然這是一家不景氣的酒店。門臉裝修得像座古色古香的茶樓,規模不大也不小,他徑直走進去,酒店天棚很低,讓人感覺有些壓抑,不過裝修還算有品位,他隨便找了一張靠窗的餐桌坐一下,向窗外望去竟可以看見黑水河。當服務小姐殷勤地遞過來菜單時,他才發現大廳內隻有他一位顧客。他點了兩個拌菜兩個炒菜,又要了兩瓶啤酒,菜上齊後,他冷著臉讓服務小姐把老板找來,服務小姐以為酒菜有同題,便連忙賠著笑臉問:“先生,還有什麽需要嗎?”他執意要見老板,服務小姐隻好哭喪著臉走了,不一會兒從樓上下來一位穿著白色T恤衫、米黃色休閑褲的中年男人,他打量了一眼,覺得此人胖瘦個頭跟他差不多,隻是比他多了一副眼鏡,顯得十分儒雅。這個人緩步走到他身邊十分謙和地問:“先生,您找我有什麽事?”他立即換了一副笑臉,用有所求的口吻問:“貴姓?”來人客氣地說:“免貴姓何。”他心裏一陣暗喜,心想,大概找對人了,連忙問道:“是何許人何先生嗎?”“正是。”對方表情有些驚異,一頭霧水地點了點頭問:“莫非先生認我?”他賣關子地笑了笑,給對方一種闊別多年的老同學或老鄰居的錯覺,然後禮貌地站起身自我介紹道:“我叫鄭商,或許你聽說過我,以前在政府工作,現在是作家。”何許人一臉驚異,眼鏡後麵的那對大眼睛快要鼓出來了,用一種恍然大悟的口氣問:“你就是長篇小說《白道》裏的原型吧?”他聳了聳肩,未置可否。然後將手一讓請何許人坐下,雙方落座後,何許人大方地又讓服務小姐上了幾瓶啤酒,然後饒有興趣地問:“你是怎麽知道我的?”他的眼睛似乎燃著一簇火花,一副一言難盡的表情,用陰鬱的目光看著何許人,一邊給他倒酒一邊說:“我是在市公安局戶政處查到你的,你可能知道我過去的身份,我在那兒有朋友。你是我要找的第一個何許人,不,應該說是第二個,去戶政處時,我坐出租車,司機也叫何許人,他是第一個。我之所以要找何許人,也許我不說你也能猜到。”何許人臉上掛著凝固而茫然的微笑,用猜測的口吻問:“鄭先生,你該不會認為我就是長篇小說《白道》的作者吧?不然你為什麽要找到我?”他神情詭譎地看著何許人似乎在判斷對方說的是不是真話,見他未開口,何許人進一步強調道:“很多人都能在《白道》這部書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當然,對你來說就不是影子的問題了,你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找何許人?”他有些失望,但仍然不死心,他斷定《白道》的作者真要是與他麵對麵,不可能有勇氣承認自己就是這本書的原創者。他呷了一口啤酒,用將信將疑的口吻說:“這麽說你不是《白道》的作者?”“開玩笑,”何許人既坦然又惆悵地說,“我要是有寫小說的本事,就先寫一寫我自己的故事。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我是誰?》。”他聽到“我是誰”三個字,身子微微一閃,仿佛是為了躲閃迎麵而來的一記重拳似的,他臉上露岀好奇的微笑,探詢地問:“為什麽叫這個名字?”“你聽完我的故事就知道了,”何許人像喝了老陳醋似的咽了一口吐沬,幾乎是用一種恰如其分的惆悵和自憐的語氣訴說道,“不瞞你說,我父母因為我吵了一輩子,小時候,我父親經常罵我是野種,就因為我長得不像他,他懷疑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猜疑我母親背著他紅杏出牆,可是我母親死活不接受父親的指責,兩個人吵得四鄰不安,以至於鬧到離婚的邊緣。後來我漸漸長大了,父親不好再罵我野種,但他對我究竟是不是他的兒子仍然耿耿於懷,老兩口雖然不像以前那麽吵了,但常常冷戰,即使我娶妻生子後,老兩口仍然沒有解開這個心結。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對自己是不是他們的兒子產生了懷疑,因為我不光長得不像我父親,我長得也不像我母親,我和我父母站在一起,沒有人會相信我是他們的兒子。為了解開老兩口一輩子的心結,我攜妻帶子移民加拿大之前,做了親子鑒定,結果不僅老兩口目瞪口呆,我更是茫然不知所措,你猜怎麽著,鑒定結果是我根本就不是我媽生的,後來我通過朋友到婦嬰醫院谘詢,醫院分析我當時一定是抱錯了。至於究竟誰是我的親生父母,根本無據可查了,因為當時我出生的那家醫院是一家小醫院,現在連醫院的影子都找不到了,我活了四十年了,竟然不知道我是誰,你說可悲不可悲?”他還真沒想到眼前的何許人競有這麽離奇的身世,便同情地問:“你不是移民加拿大了嗎?怎麽又回來了?”何許人點了一支煙,深吸後吐岀一個刺目的煙圈,悲苦之情溢於言表,長日義……聲說:“我們全家移民加拿大後,我兒子也一天天茁壯成長起來,我發現兒子長得一點也不像我,就懷疑妻子是不是對我不忠,便經常吵架,後來妻子實在受不了了,就建議回國做親子鑒定,想到我自己的離奇身世,心想,悲劇怎麽可能在一個家庭兩度出現?便不同意回國,但後來我發現兒子不光不像我,也不像我妻子,便懷疑是不是也抱錯了。這才同意回國做親子鑒定,結果讓我們夫妻大吃一驚,兒子不是我們的,和我當初一樣抱錯了!兒子已經十幾歲了,當時是怎麽抱錯的,醫院根本說不清楚。我的親生兒子是誰,他現在在哪兒?為了找到我兒子的父母和我的親生兒子,我決定不再回加拿大,這才開了這家酒店。可是幾年過去了,我什麽線索也沒有,由於沒有心情打理酒店生意,所以一直不景氣。鄭先生,你說我的身世如果寫成小說,是不是不亞於《自道》?”何許人的坦誠讓他十分感動,但他還是不敢完全相信何許人的離奇身世是真的,倒像是一個寓言故事。其實在這個世界上誰又不是孤兒呢?想到這兒,一種莫名的傷感油然麗生,他極為同情地安慰道:“別看我們都是父母所生,但這不過是造化借用了我們父母的軀體,常言道,造化弄人,其實我們都是造化的偶然產物,我們不是來自父母的身體,而是來自虛無我們偶然而來,必然而去,就像一個孤獨的影子,這麽說來,誰不是何許人呢?對了,你怎麽看《白道》這本書?”何許人定了定神,長舒一口氣說:“這部書講的就是‘何許人’三個字。那麽。你又怎麽看小說中主人公商政呢?”他遲疑片刻,目光迷茫地說:“簡直是另……一個我,這讓我很不舒服,我一定要找到這個何許人,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另一個我。”何許人溫和地微笑著問:“有線索了嗎?”他搖了搖頭,用偵探式的口吻分析道:“還沒有,不過東州市一共有十三個何許人,我想其中一定有一個是《白道》的作者。”何許人撼滅手中的香煙,用調侃的口吻說:“十三可是個不吉利的數字,要是這十三個人中沒有你要找的何許人,你該怎麽辦?”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望了一眼窗外的夜幕,遠處的黑水河大橋上燈火通明,他若有所思地說:“我說不好,我決心先找到這十三個人弄清情況再說。”何許人像是突然受到了什麽啟示,用提示的口吻說:“會不會是筆名?”他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他也最不願意想這個問題,他用詭辯的語氣說:“我也是作家,我對知名作家的真名、筆名做過研究,我覺得用何許人做筆名的可能性不大,正如你叫何許人就是真名一樣,何況現在大部分作家都用真名,很少有人用筆名了。”“你說得也有道理,”何許人目光深邃地說,“我在加拿大有一個朋友也叫何許人,不過何許人是他得了健忘症後另起的名字,我認識他時他以前叫什麽名字、生平經曆、社會關係全部忘記了,何許人是後來他尋找自己時不得不借用的一個符號。”他渾身散發著一種尋找的渴望,深深地歎了口氣說:“這麽說,你這位朋友真實的一切已經淹沒在人海深處了。”何許人用閃光的舌尖舔了舔嘴唇,頗有同感地說:“是啊,也許忘記了一切才是最幸福的,”然後用推心置腹的口氣問,“《白道》的作者會不會是你以前的同事?”他立即擺了擺手,否認道:“我以前的同事沒有叫何許人的。”一瞬間,何許人的眼裏有光在閃動,質疑地問:“你憑什麽斷定此人在東州?”他毫不猶豫地揮了揮手,毋庸置疑地說:“他寫東州充滿了戀母情結,一看就是土生土長的東州人,東州不僅是他的故鄉,也是他的地獄和天堂,更是他的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的老情人。”何許人的語氣聽上去有幾分恭維的意味,附和著說:“畢竟是作家,看問題就是入木三分。”他聽罷露出幾分得意的神色,然後點了一支煙,在噴出的煙霧縫隙中凝視著何許人問:“你的酒店為什麽叫萬花筒酒家?”何許人潔白的牙齒亮光一閃,頗有城府地嘿嘿笑道:“人生就是萬花筒嘛!”他臉上掛著品味的神情點了點頭,噴了一個煙圈凝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