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

#5.他的身份被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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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萬萬沒有想到,第三個何許人竟然主動找上門來,就像跳水運動員浮出水麵似的。這是個清瘦高挑的大學生,小夥子長得很英俊,隻是臉色陰鬱,在布滿陰影的表情後麵,仿佛隱藏著一輪憂傷的月亮。他自我介紹叫何許人,是慕名而來向他請教人生困惑的。他聽了有些詫異,覺得自己雖然因出了幾本小書博得一些小名氣,但遠遠沒到值得別人慕名而來的地步。見他有幾分疑慮,小夥子連忙一臉虔誠地解釋說:“我是讀了長篇小說《白道》慕名而來的,有人說這本書是您寫的,何許人是您的筆名,更有人說書裏麵的主人公商政的原型就是您,我還知道您曾經當過市長秘書,現在又是著名作家,您在人生的旅途上不僅經曆過大風大浪,而且也見過燦爛的彩虹,不瞞您說,鄭老師,我的人生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今天前來拜訪您,就是希望您能在百忙之中為我指點迷津。”他被眼前這個自稱何許人的大學生的真誠所打動,連忙將他請進客廳,並切了幾塊西瓜端上來請滿頭大汗的何許人解渴,自己點上一支煙,一邊有滋有味地吸著一邊和藹地問:“說說看,你這麽小的年紀,能遇上什麽人生困境?”何許人閃爍的眼神中透露出緊張、沮喪、迷茫的神情,還壓抑著憤怒。如此複雜的表情,讓他和藹的笑容頓時僵住了,以他作家的敏銳,他斷定這個正值對未來充滿幻想年齡的大學生的確正在被迷霧裹挾著。何許人的語氣透出幾分掙紮,悻悻然地說:“我的身份被偷了!”他聽罷油然而生一種疑惑式的震撼,就像一隻腳踩進了泥坑裏似的。他皺著眉,加深了語氣問:“到底是怎麽回事?”一束金色的陽光落在他倆中間的茶幾上,晃動著,何許人神經質地吸了吸鼻子,擠出痛苦的笑容,困窘地說:“現在這世上有一個和我的身份信息一模一樣的人,但他是合法的,我這個真的反倒成了假的。”說到這兒,何許人垂頭喪氣地停頓了一會兒,然後接著說:“年初,我和幾個同學參加了一場招聘會,回來時一起去銀行開通網上銀行業務,辦手續時,需要身份證,可工作人員告訴我信息不對!不能辦理,我很奇怪,多次輸入身份證號碼,工作人員還是說不對,我不解地問,到底什麽地方不對?工作人員說,銀行電腦顯示,有一個和我同名同姓同身份證號碼的人,但照片卻不是我,是另一個男孩子的頭像。我這才意識到,一定是我的身份信息被盜用了,我立即向警方報了案。警方經查詢後,發現何許人的身份證號碼是唯一的,而且信息也很準確,隻是照片不是我,是另一個人,我經過辨識後大吃一驚,他竟然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學。”何許人說到這兒,又停頓下來,表情像一個落水的人掙紮出水麵換氣似的,他插嘴問道:“他就是那個假何許人?”何許人點了點頭,一臉的詫異無奈,仿佛現在也無法相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真的,蹙著眉頭說:“對,可我對他冒名頂替我一無所知。”他深知製造荒謬離奇的故事是人類的天性,但這個涉世不深的大學生講的不是故事,而是正在發生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的現實,他緊握的掌心開始出汗,迫切地想知道幕後導演的真實意圖,但又要調控好這個年輕人的情緒,使其不至於因為太過激動而情緒失控,因此他仍然保持著溫和的語氣問:“那麽假何許人冒名頂替你的意圖是什麽呢?”他知道何許人的故事已漸趨**,仿佛暫時被擱置的痛苦又卷土重來,年輕人嗓音嘶啞起來,他示意何許人吃塊西瓜再說,年輕人搖了搖頭,清了清嗓子,心情沉重地說:“五年前我參加高考沒有達到全省二本分數線,雖然當年有少數高校降分錄取,而且我填報了三批專科院校誌願,但我沒有收到任何高校的錄取通知書,而那一年我的一個同班同學成績比我少一百五六十分,卻順利地讀上了大學本科,而我隻能在落榜後選擇複讀,並在第二年考上了東州大學。”他這才恍然大悟,真相一下子匯聚到眼前,年輕人摩拏著雙手,似乎想擺脫冷酷的現實,他同情地歎了口氣,用撫慰的口吻問:“你報案後,警察有沒有立案?”何許人沮喪無助地搖搖頭,憤恨地說:“他父親得知我已經報案後,怕事情鬧大,立即趕到我家,他父母承認了他兒子冒名頂替我上了大學的事實,並承諾承擔一切責任,彌補我的損失,我父母都是老老實實的農民,沒見過什麽世麵,就同意私了,我堅決不同意,他父親就又親自到我們學校找到我,勸說我修改身份證號碼並答應為我安排工作,我雖然拒絕他的無理要求,但內心一直在進行激烈的鬥爭,我叫何許人,還有很多何許人,但每個何許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身份證號碼,它是唯一的,我生下來是這個號碼,死也是這個號碼,這麽神聖的號碼,我為什麽要改?就因為我們家是普普通通的農民,無權無勢好欺負嗎?我堅決不同意,於是他們靠權勢壓我父母,很多熱心人讓我找媒體曝光此事,我很矛盾,我隻想要回屬於我的身份,並不想把事情鬧大,但是如果不鬧大怕是我再也不是我了。”他發現何許人說這番話時,目光中浮現出一種矇眺模糊的反叛意識,盡管他聽了這種荒謬絕倫的事情心情很憤懣,但是為了阻止這個熱血青年做傻事,還是用既同情又親和的語氣問:“這麽說你找我的目的。就是讓我為你拿主意?”房間裏彌漫著悠長的夏日陽光,隔壁傳來鄰居家小女孩練習鋼琴的聲音,稚嫩的曲調宛若何許人期盼的表情,年輕人敞開心扉說:“除此之外,我還想請您寫一寫我,用真名實姓寫,用您的如椽大筆揭露這種醜惡現象,也好為成千上萬個被冒名頂替的莘莘學子討個公道。”他覺得有點熱,盡管在他體內有一種冰冷的感覺,他從假何許人父母的能量可以判斷這家人絕不是等閑之輩。從最初選中何許人到攔截錄取通知,直至假何許人成功入學,必須突破多道“壁壘淼嚴”的製度防線,這是一張無形的網,以何許人的一腔熱血是無法與之抗衡的,即使加上自己也不行,因為潛規則早已深入人心。因此他像潑冷水似的說了一句:“妥協吧!”何許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張口結舌地看著他,好半天才回過神,哭喪著臉說:“鄭老師,這件事發生後,我簡直不知所措,每天晚上坐在操場上仰望星空,直到我在盜版書攤買了一本《白道》後,我才看到了希望,決定來找您,可是您竟然勸我妥協,難道就無力阻止這些人顛倒黑白嗎?”他盡量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收起了笑容,振聾發職地說:“這個世界根本沒有黑白之分,一切都是灰色的,所以也不存在黑白顛倒。”何許人的臉色頓時陰沉晦暗起來,情緒激動地追問道:“那麽請問正義是什麽?”他的太陽穴在悸動,很顯然何許人的話讓他很不舒服,他攏了攏頭發,用教誨的口吻說:“年輕人,別動不動就談正義,正義就像中國的股市,你一出手,準被套牢。從古到今,正義都喜歡跟善良的人捉迷藏,一旦它和你兜兜轉轉地周旋起來,即使在嚴絲合縫的法理上你也找不到順暢的‘出口’。既然你是誠心誠意向我請教,我就不能不說幾句實話。聽我一句勸,千萬別聽那些所謂熱心人的慫恿,一旦你捅破了冒名頂替的窗戶紙,你不僅看不到你執著已久的正義,而且會拖得你心力交瘁,生不如死,還是選擇和解吧,心照不宣,投桃報李,日子要逍遙許多。”兩個人之間突然橫亙起某種障礙,這種障礙沉甸甸的,壓得他們都鼻孔大張,鼻翼翕動。隔壁鄰家的小女孩又在走調的鋼琴上意興闌珊地彈起音階,何許人目光警覺地看著他,率直地問:“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任由這些人偷梁換柱、瞞天過海嗎?”“年輕人,”他坦誠地說,“偷梁換柱、瞞天過海古來如此,不然怎麽會有三十六計呢?聽我一句勸,還是私了吧,妥協就是力量,人生要學會妥協。如果你拒絕更改自己的身份證號碼,你就隻能走上一條極其艱難的維權之路,而僅僅一個立案,就可能讓你遍體鱗傷。目前來看,盡管你要承擔的物質與精神成本很大,身份信息被人冒名頂替給你帶來諸多不便,但隻要你學會妥協,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他們現在巴不得你跟他們和解,你可以盡情地提條件,他們會盡量滿足你的,表麵上你是更改了身份,但你想一想,他們的兒子不也更改了身份嗎?其實誰又不是何許人呢?身份變了,但本性沒變,這才是最重要的。千萬別當旗幟,要知道豐碑下麵隻能埋屍骨。”何許人被他的話深深震撼了,久久地坐著沒說一句話,沉默像琴弦一樣快要繃斷了,最後年輕人歎了口氣用妥協的口吻說:“我隻是想要回自己的東西,怎麽這麽難啊!”他也如釋重負地說:“人生就是演戲,每個人都是演員,換個身份有什麽不可?要知道身份換了,你得到得或許更多。有些戲劇的好壞,並不取決於演員的演技,隻取決於導演的口味,人家不按常理出牌,你越投入,越容易落下內傷。我非常希望能與靈魂和平共處,然而在這個欲望橫流的年代,誰又能置身事外呢?”何許人似乎被說服了,眯起眼睛擠出一絲尷尬的笑容說:“《白道》絕對不是您寫的!”他像被掌摑了一樣,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