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

#25.他想起了一部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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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小就對曆史感興趣,因此做夢都想見一見曆史學家何許人,不管此何許人是不是《白道》的作者,他都想借機向這位著作等身的學問大家討教討教什麽是曆史。然而事與願違,前些日子何許人病了,一直閉門謝客,其間他登了兩次門,都吃了閉門羹。最近聽說老先生病已痊愈,又開始給學生上課了,他聽了這個消息後非常興奮,再次登門,果然,何許人熱情地將他請進了書房。

書房很窄小,牆邊都擺滿了書架,窗前有一個寫字台,寫字台前麵是一個少了一個扶手的黑色靠背轉椅,對著窗戶是一對陳舊的單人皮沙發,如此布局,房間中央就隻剩下一張桌子的空間。寫字台上擺著一份手稿,液晶電腦顯示屏上剛好顯示的是手稿的內容。顯然,何許人正在利用手稿校對電腦裏的內容。一束陽光透過窗戶映照著剛剛沏好的一杯茶,玻璃杯內徐徐上升的熱氣,使書房顯得很溫馨。何許人將茶幾上果盤裏切好的西瓜遞給他一塊,他一邊品嚐西瓜一邊笑著說:“看來咱們倆的寫作習慣是一樣的,都是先在稿紙上寫,成稿後再輸入電腦,然後再在電腦上修改。”何許人沒有坐在沙發上,而是拉過寫字台前少了一個扶手的黑色高背轉椅坐在他對麵,表情平和地笑道:“互聯網時代,人們圖方便都喜歡直接在電腦上寫作,今後手稿會越來越珍貴。”他啃了一塊西瓜,從茶幾上的紙抽裏抽出一張餐巾紙,一邊擦手一邊微笑著問:“您又寫什麽大作呢?”何許人是個矮胖子,桶形身材,臉膛白淨,臉上零星點綴著幾顆老人斑,門牙有條縫,戴著一副深度近視鏡,看上去很安詳,很難想象這是個大病初愈的人。何許人似乎對自己正在創作的作品很得意,用胖乎乎柔軟的指節一邊輕敲著皮轉椅上僅有的一支扶手一邊微笑道:“想寫一部《遺忘史》。”他立即對“遺忘”二字產生了共鳴,頗感興趣地說:“這還真是一塊學術空白。”仿佛遇上了知音,何許人的臉立刻煥發出神采,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低沉微笑,躊躇滿誌地說:“但史實很豐富。”他臉上掛著渴盼探詢的神情,好奇心乍起,幾乎忍不住脫口而問:“怎麽想寫《遺忘史》的?”何許人的表情有幾分乖戾,仿佛疾病仍然潛伏在大腦裏,像幽靈一樣揮之不去,他曾經的疾病似乎並不是一種痛苦,因為何許人的目光透著幾分懷舊,仿佛那疾病正散發著陳年老酒的氣息,有一種難以抵擋的**,就連笑容裏也飽含回味的神情,片刻的思忖後,何許人用諱莫如深的口氣說:“這與我前些日子的病有關。”他的胃口……下子被吊了起來,內心像是被一雙手絞著,絞得他坐立不安,卻又不能表現岀來,他斷定何許人的病一定有故事,他的偷窺欲躡手躡腳地爬上了心頭,他皺起眉頭,一臉狐疑,用關切的口吻問:“您到底得了什麽病?”話一出口,他驚異地發現,何許人似乎在戰栗,為了掩飾自己,何許人將頭縮在脖子裏,就像個老烏龜一樣保護著自己,表情更是混合著相當複雜的成分,臉上僵住的笑容,看上去像是布滿了細如毛發的裂紋,待那些裂紋似的皺紋舒展開後,才恢複了常態,語氣莊重地說:“都是緣於一個可怕的噩夢,有一段時間,一條惡龍天天晚上出現在我的夢裏,它張牙舞爪地纏住我的脖子,勒得我喘不上氣來,說不了話。那可是痛不欲生啊!自從那條惡龍光顧我的夢裏以後,我一給學生們上課就伴有臉紅、心慌、震顫、出汗、惡心、尿急等症狀,有一一天上課時竟然張口結舌地說不岀話來。回到家以後,就得了一種怪病,一看見曆史書就恐懼得不得了,心跳加快,血直往臉上湧,樣子猶如驚弓之鳥。但心裏又渴望翻看曆史書,忍不住就要去拿一本。書一到手裏,那些恐懼的症狀就一齊湧出來,嚇得我恨不得從窗戶跳出去。每到這個時候,在我身體裏常常有兩個我,不停地爭吵,一個說:‘假的!’另一個說:‘真的!’吵得我頭都快裂了。由於整日恐懼得不得了,因此總懷疑自己犯了什麽罪,就不停地檢討自己,越檢討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那段日子不僅害怕曆史書,更怕進課堂,尤其怕學生提問題。後來發展到懷疑自己得了絕症,隻好去看醫生,醫生說我擁有恐懼症的全部症狀。其間,有一位研究曆史的同事得了癌症,沒過多久就去世了,我知道後,怕得惶惶不可終日,連手都不敢碰牆,見到痰盂、墩布等東西都繞開走;更怕同事朋友來串門,同事、朋友走後,要用消毒液擦洗人家坐過、碰過的地方,唯恐傳染上什麽病。”說到這兒,何許人起身取了寫字台上的那杯茶,然後又坐回到皮轉椅內,輕輕呷了一口茶,好像茶葉喝進了嘴裏,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他被何許人的故事深深吸引了,饒有興趣地說:“您患恐懼症的情況和安徒生很像,安徒生患有很嚴重的場所恐懼症,穿過城市廣場時,即使緊靠著別人的肩膀也會讓他緊張得發抖。他還害怕被火燒死,所以常在衣箱裏備著一根繩子。用來在失火時逃生。其實曆史上患恐懼症的名人不少,拿破侖畢生害怕貓,伊麗莎自女王一世害怕玫瑰花,愛倫·坡患有幽閉恐懼症,弗洛伊德患有恐曠症。您的恐懼症屬於哪一種?”何許人皺起眉頭,好像在審査自己的內心深處,雙臂緊扣,環抱於胸,輕輕搖了搖頭說:“我以為是恐書症,但醫生說,我是恐史症,因為除了曆史書外,別的書我並不怕。”他的疑惑宛如煙霧透過渾身每一個毛孔滲透出來,用沉靜的目光注視著何許人,嘴角帶著一抹微笑問:“你是曆史學家,家裏有那麽多曆史書,您見到這些書就恐懼,總不會把這些書都燒了吧?”何許人精明地笑了笑,心中**漾著逃離恐懼的興奮感,嘴角喩著一抹僥幸的微笑說:“當時我想了一個辦法,在書架上做了一幅像窗戶簾似的簾子,一拉就遮住了。”他頓時被驚呆了,仿佛置身在懸崖邊上,頭一陣眩暈,幾乎搖搖欲墜,他定了定神問:“能遮住嗎?”何許人垂下眼瞼,露出一臉無奈的神情,用無辜的口吻說:“有什麽辦法呢?我知道這也是權宜之計。有一次我女兒拿著一本曆史書向我討教‘莫為無人輕一物,他時須慮石能言’的含義,我見了那本書竟然恐懼得昏了過去,醒了以後,就什麽都不記得了,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記得了,更別說生平經曆、職業工作、社會關係了,都忘得一幹二淨,我成了一個無根的人。醫生說我得了遺忘症。有一次我到郵局去寄東西,該寫寄件人姓名時,卻怎麽也想不起自己的姓名了,無論我如何苦苦思索,就是想不起來,多虧旁邊有兩個人說話提示了我。一個說:‘最近有一本叫《白道》的書挺好看的。’另一個問:‘誰寫的?’對方回答:‘何許人。’我一拍腦門,頓時想起了自己的姓名。得了遺忘症就像一個毫無內容的符號,一個飄忽的影子。”他的眼睛裏燃起一小簇火苗,好像是靈魂突然得到了慰藉,目光閃爍地微笑道:“你的遺忘症讓我想起一部經典。”何許人的神情猶如一位迷失在亙古遙遠的夜色中的人突然發現了啟明星,他身體前彳頃,用手扶了扶近視鏡,似乎眼前的他就是啟明星似的,迫切地問:“什麽經典?”“《百年孤獨》,”他脫口而出,臉上掛著莊重的表情,侃侃描述道,“書裏的那個叫馬孔多的小鎮因一個外鄉姑娘失眠引發了全鎮的人都患上了‘失眠症’和‘遺忘症’,病很快變成了一種傳染病。病人的身體永遠不會感到疲倦,而且很快就將現實忘諸腦後,開始會忘掉童年時代的事,然後會忘記事物的名稱和用途,最後再也認不得別人,甚至失去自我意識,失去跟往事的一切聯係,陷入—種白癡似的狀態。對了,你患上遺忘症是個什麽狀態?”何許人的表情像是在品嚐陳年老酒,然後發出簡短、響亮的笑聲,用留戀的口吻說:“快樂,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他顯然無法理解何許人的回答,好像患了遺忘症,就能發現世外桃源似的,他臉上掛著懷疑的輕笑,笑容中飽含著善意的譏諷,眨著眼睛問:“這麽說遺忘是一種幸福嘍?”何許人似乎對他的質疑無法理解,猛喝了一大口茶,不小心被嗆得輕咳了幾聲,漲紅著臉問:“難道你就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幸福嗎?”他一下子被闖住了。思忖片刻,未置可否,然後像猛然想起什麽似的,關切地問:“馬孔多小鎮上的人們是喝了一位吉卜賽老人的藥水恢複記憶的,您的遺忘症是怎麽治好的?,何許人的眼睛突然一亮。神情也像是喝了什麽魔法藥劑似的,用欣喜的口吻說:“多虧了我那次去郵局寄東西,怎麽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偶然聽到兩個人談論《白道》,我竟然奇跡般地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於是我便買了一本《白道》,讀了這本書後。我便不知不覺地恢複了記憶。”他像是受了刺激似的,眯著眼睛大笑起來,然後猛然收住笑容,一臉困惑地問:“什麽道理,您沒總結總結?”何許人用手撓了撓自己的禿頂,用靈魂剛剛附體的口吻說:“讀了《白道》後,我悟出一個道理:擁有自我的人永遠也不會得遺忘症。”他聽了以後,良久未說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