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畫

油畫五 鐵窗1

字體:16+-

作者:朱小丹

創作時間:2008年

材質:布麵油畫

尺寸:121×185cm

畫麵上一束強光射向高牆上的鐵窗,透過鐵窗上一根根堅硬的欄杆可以看到緊扣在窗沿上的五個手指。強光突出了五根手指間滲出的鮮血,畫麵中所有的線條和色彩都充滿痛苦並蘊藏著抗爭。這哪兒是一隻手,簡直就是向往自由的靈魂。畫家雖然沒有直接畫出鐵窗內的情景,但這正是畫作的高明之處,畫家給觀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我們似乎可以看到鐵窗內破舊的水泥地麵、發黴的牆壁、木板**一團肮髒的棉被淩亂不堪,然而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中也關不住猶如花朵一般向往盛開的生命要開花、要怒放的追求。畫麵的視覺衝擊力和巨大的想象空間直接撞擊著觀者的心靈,猶如那不屈的手指痛苦地伸張,似乎要抓破畫麵的邊框,毫無疑問,這是一幅唯心現實主義畫作,直接表達了畫家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對體製的困惑。

早晨八點鍾,我就撥通了丁不見的手機,他接聽電話時很熱情,我說《金太陽》畫完了,由於畫幅太大,我沒辦法送到東州大廈,還未等我說完,他就主動要求來取,我說那你就來草場地吧,我把畫室的詳細地址告訴了他,他說先處理一下手頭的工作,大約十點鍾到。我掛斷電話,將《金太陽》搬到角落裏隱蔽起來,我打定主意,等丁不見說出尋找世外桃源的方法後再把畫給他。我之所以這樣做,一是因為我對丁不見的官品沒有信心,二是因為我還無法判斷丁不見看見《金太陽》後會有什麽反應。他喜歡當然好,他若不喜歡甚至暴跳如雷,我要是先把畫給他,就不可能得到去世外桃源的方法了,那豈不是前功盡棄了!因此我必須多個心眼,要知道這可是我找到文白和張欣以及那些失蹤訪民的唯一線索啊!說句心裏話,我現在比被“金太陽護送”跟蹤時還緊張,當然我平生也從未這麽冷靜過,緊張是因為我就要得知尋找世外桃源的方法了,冷靜是因為我已做好和丁不見周旋的一切心理準備。我萬萬沒有想到丁不見竟然坐著一輛依維柯來的,隻是車身沒有“金太陽護送”的字樣,他一走進畫室就迫不及待地說:“小丹,快把你的大作拿出來讓我開開眼吧。”我柔和地瞥了他一眼,看似隨和卻又不失謹慎地說:“急什麽,丁主任,先喝杯茶,再說,你還沒告訴我怎麽才能找到世外桃源呢。”丁不見哈哈大笑道:“小丹,世外桃源可不是你該去的地方,我勸你還是不去為好。”他的笑聲就像滾滾向前的流水衝擊著我落葉般的心髒。笑過之後,他翹起一邊的眉毛,饒有興趣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心裏有些發毛,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粘在蜘蛛網上的甲殼蟲,我用微笑掩飾著自己的內心,目光裏帶著質疑的火花直視他的眼睛,用綿裏藏針的語氣說:“丁主任,聽你這話的意思,世外桃源不是個好去處。”他聽出我話裏帶刺,微微一笑,笑得眼睛像一對綠豆蠅,這給予他一種奸猾的表情,卻故作真誠地說:“話不能這麽說,小丹,我隻是說不適合你去。”說完他再一次用探索的眼神看著我,就像是在欣賞一幅肖像畫。我毫不示弱地露岀蒙娜麗莎式的微笑,神態自若地問:“那麽在丁主任看來,什麽樣的人適合去世外桃源呢?”他臉上露出莫測高深的微笑,用神秘而狡黠的語氣回答道:“比如像顧文白和張欣兩口子就非常適合在世外桃源生活,要知道那可是體驗生活的最佳去處,對作家和記者來說,再適合不過了。”他的回答讓我斷定文白和張欣的失蹤一定與他有關,這讓我不禁內心淒然,憂從心生,我真想在他臉上摑一記響亮的耳光,如果可以,我想我的動作一定和我揮毫作畫時的動作一樣瀟灑,可是我不能,不僅不能,還要和顏悅色地招待他,隻有這樣才可能從他嘴裏套出有價值的信息。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動聲色地問:“這麽說文白和張欣是您給送到世外桃源的嘍?”他道貌岸然地看著我,工於心計地說:“這兩個人都不是凡人,不是我想送就能送去的,應該說是他們自己找去的。”我用不信任的目光覷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個不同種族的人,語氣尖銳地問:“那麽我為什麽找不到呢?”丁不見詭譎地笑了笑,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居心叵測地說:“很簡單,隻要你去了解上訪,就有可能知道世外桃源了。”他終於露出了狐狸尾巴,我聽了他的話心都快要被寒氣凍住了,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自己在做噩夢,可是渾身的寒氣提醒我,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盡量掩飾著自己的愕然,追問道:“你說的是‘金太陽護送’嗎?”他竟貌似神秘地說:“到時候你自然知道。”然後他用討價還價的口吻說:“好了,我已經把天機泄露給你了,你該把大作拿出來了吧。”這原本就是一場交易,我隻好把蒙著白布的畫作從牆角拿過來放在畫架上,然後一把扯下白布,一輪燦爛的金太陽刺得丁不見一對綠豆蠅似的小眼睛頓時眯成了一條縫兒,他不露聲色地端詳著畫作,漸漸地表情怪異起來,就仿佛看到了什麽令人驚駭的怪物,畫室裏頓時充滿了緊張的氣氛,連空氣都似乎顫動起來,我心想壞了,丁不見大概認為這是一幅忤逆之作,否則他不會氣鼓鼓地張著青蛙似的大嘴一動也不動,好像被氣成了僵屍似的,就在我緊張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之際,他突然一拍大腿,讚不絕口地說:“好啊!傑作啊!小丹,你畫岀了我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啊!”聽他這麽一說,我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見他像吃錯藥似的樣子,我覺得又可氣又可笑,便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問:“你的老大哥也會這樣認為嗎?”一提到老大哥,他頓時表現出一副肅然起敬的樣子,仿佛老大哥就站在他眼前似的,臉上充滿著頂禮膜拜的神情,他用朝拜式的目光注視著《金太陽》中的巨人,用自豪的口吻說:“你別忘了,我是駐京辦主任,是老大哥肚子裏的蛔蟲,另外,我必須提醒你,老大哥不僅僅是我的,更是我們的,大家的!”我尖銳地問:“也包括那些失蹤的訪民嗎?”他眨了眨一對搭配不當的綠豆小眼,語氣肯定地說:“當然。”聽聲音就好像舌頭在口腔裏已經腐爛。他的回答讓我內在的莊重與高貴深受傷害,心口窩就像壓了一塊大理石,我斜睨了他一眼,用揶揄的口吻說:“多麽偉大的老大哥呀!我真想見見他。”丁不見和顏悅色地看著我,用充滿幸福感的語氣說:“其實你天天都能見到他,他不在別處,就在我們的心裏。”我不屑地問:“我怎麽感覺不到。”他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我,仿佛我是個戴著麵具的雙麵人,然後又露出琢磨不透的微笑,用道破天機的口吻說:“不可能,如果你心裏沒有老大哥,怎麽可能畫出《金太陽》這麽偉大的作品呢?”我佯裝恍然大悟地說:“我明白了,其實老大哥就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對不對?”我這句話似乎說到了他的心坎上,他用讚許的口吻說:“大畫家就是大畫家,站得就是高,看得就是深,不過小丹,有一個藝術上的問題一直困惑著我。”我好奇地問:“什麽問題?”他臉上露出獵奇的神情,用不可思議的口吻說:“凡?高為什麽要割下自己的耳朵?他割掉自己的耳朵後為什麽要送給一個妓女?”那樣子就像一隻好奇的青蛙蹲坐在我麵前。我一向認為和這種附庸風雅的官場人是無法溝通藝術的,不過他確實問了一個好問題,便用啟發性的口吻反問道:“凡?高割下的是自己耳朵嗎?”他臉上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不解地問:“不是耳朵是什麽?”我懷著一個藝術家的高傲靈魂,侃侃而談道:“凡?高割下的是他那不被世界理解的靈魂。他把自己的靈魂送給妓女是對這個沒有靈魂的世界的絕望和抗議。既然我那高貴的靈魂不能被這個庸俗的世界所理解,那就送給我喜歡的妓女算了,最起碼她不止一次地對凡?高說:‘伏熱’,你願意把你的可笑的小耳朵給我嗎?你答應過要給我的。”丁不見聽罷哈哈大笑,他饒有興趣地說:“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小丹,那麽我再問你,藝術家們為什麽不把維納斯的斷臂安上呢?在我看來,安上雙臂的維納斯豈不是更完美?”這個藝術白癡的好奇心就像一幅漫畫,我真想用畫筆勾勒出他現在的神情,不過他的問題很對我的心思,我便用循循善誘的口吻說:“丁主任,沒有想象空間的藝術品完美嗎?難道你不覺得那個永恒的殘缺提供給我們欣賞、回味、想象的空間是無窮的嗎?”他聽罷露岀一副豁然開朗的神情,若有所思地問:“有道理,那麽《金太陽》的想象空間在哪裏呢?”想不到這個在官場上詭譎圓滑之人,在藝術麵前笨得像頭豬,我哭笑不得地說:“當然是那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了。”他似有所悟,又將信將疑地說:“是嗎?我看看。”他湊到畫前瞪著一雙綠豆眼看了半天,然後恍然大悟地歎道:“還真是這麽回事。”我好奇地問:“丁主任,你看到什麽了?”他無限感慨地說:“芸芸眾生。”我用誇讚的語氣譏諷道:“丁主任,看來你已經達到了看山非山,看水非水的藝術境界了。”他一頭霧水地看著我不解地問:“什麽意思?”我耐著性子解釋道:“禪宗說,人生有三個境界,第一境界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境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個境界是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他似乎被我說糊塗了,支支吾吾地說:“這第一境界和第三境界不是一樣嗎!”我尋開心地說:“不一樣!”他瞠目結舌地問:“怎麽不一樣?”那樣子就像一個迷失方向的大蜥蜴,好笑極了,我隻好畫龍點睛地說:“第一境界看到的是生活中的山,生活中的水;第三境界看到的是藝中的山,藝術中的水。”他露岀大徹大悟的神情,興奮地說:“這麽說,《金太陽》中的大草原在你看來就是大草原嘍?”我不耐煩地說:“非也,我看到的是茫茫大海。”想不到,他竟大言不慚地說:小丹,這麽說我們都在一個境界上嘍?”我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譏諷道:“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怎麽可能在一個境界上呢?”他一頭霧水地說:“這我就不明白了。”我綿裏藏針地說:“你早晚會明白的。”然後我裝作趕時間的樣子看了看表,用難為情的口吻說:“不好意思,丁主任,我急著去醫院看朋友,就不奉陪了。”丁不見流露出意猶未盡的神情,狡黠地說:“小丹,你幫了我這麽大忙,哥哥可是誠匚、誠意想請你吃午飯。”我神態自若地說:“丁主任,你也幫了我一個大忙,咱們誰也不欠誰的。”丁不見像受了刺激似的看了我一眼,表情乖戾地說:“小丹,實話告訴你吧,文白和張欣究竟在哪個世外桃源,我也說不好,如果你執意要找他們,也隻能撞大運了。”我見不得他幸災樂禍式的嘴臉,毫不猶豫地回了一句:“丁主任,但這個世界的太陽永遠隻有一個。”送走了丁不見,我感覺自己像《神話》裏的燦若一樣正在遭受地獄之火的煎熬,但是這種煎熬或許是一種救贖,我暗下決心,哪怕世外桃源是魔窟,我也要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