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畫

油畫六 腐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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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兒二十天過去了,魏畢穩像失蹤了似的沒露蹤影,我猜想他是為了母親的病在忙碌,一方麵我為他是個孝子而欣慰,另一方麵我又為他不能兌現承諾而鬱悶。剛好是第二十天的下午,他突然讓胖子把我叫到了我畫《誅魔》的那間屋子,我預感到他一定打聽到有價值的信息了,看來我誤解他了,果不其然,我一進屋,他就像有一肚子的話要對我說,卻又欲言又止,好像有什麽難言之隱似的。我盡管心裏有不祥的預感,但還是表現得很淡定,臉上流露出堅強的笑容,從容不迫地問:“小魏,是不是有什麽壞消息?”他充滿歉意地笑了笑,好像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似的,用非常慚愧的口吻說:“丹姐,我確實給你帶來了壞消息,正琢磨著怎麽對你說呢。”盡管我心裏七上八下的,但我還是表現得很鎮靜,淡定地說:“實話實說吧,我能挺得住!”他遲疑片刻,咬了咬牙,直言不諱地說:“丹姐,這二十天我到處打聽,也沒有打聽到顧先生的消息,不過我打聽到了沈丹娜的消息,她被關押在京城千成雅倉儲服務中心。”得知沈丹娜的下落,我很欣慰,但是沒有文白的消息我很失望,便迫不及待地問:“那麽張欣呢?她被關在哪兒?不會和文白一樣也沒有消息吧?”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蒼白,但是他很快就恢複了鎮定,用十分沉重的口吻小心翼翼地說:“張欣死了!”我一聽腦袋轟的一聲,就仿佛頭頂上突然響了一個炸雷似的,耳鳴,振聾發瞬的耳鳴,驚得我血液幾乎凝固了,良久,我才從牙縫兒裏擠出一句話:“怎麽死的?”他用同情的目光看著我,就像看一隻悲涼的掉進陷阱裏的齧齒動物,他見我緩過神來,才如釋重負地從口袋裏掏出香煙,抽出一支遞給我,我平生從未吸過煙,竟下意識地接過來,他又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給我點上火,我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嗆得我險些背過氣去。他又將事先準備好的礦泉水遞給我一瓶,我趕緊擰開瓶蓋喝了一口,等我壓住咳嗽後,他才自己也點上一支,一邊吸一邊用歎息的口吻說:“張欣被抓捕後本來應該關押在梆子井十號的,沒想到在關押途中出了車禍,車上所有的人傷得都沒有她重,她傷了腦袋,送醫院途中就死了。”魏畢穩的消息太讓我意外了,我一時難以平複痛楚的心,腦袋裏亂成了一鍋粥,為了理清思緒,我不停地吸煙,不一會兒就將一支煙吸完了,我欲哭無淚地想,文白的命真是太苦了,孩子死於黑疫苗,妻子又死於黑囚車,這泰山壓頂式的打擊,即使是鐵打的漢子也會被擊垮的。我的丈夫死於車禍,我經曆過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此時此刻,我多希望自己能陪在文白身邊,為他減輕一點痛苦,可是魏畢穩到處打聽,竟然沒有打聽到文白的一點點消息,文白啊文白,你到底在哪裏呢?魏畢穩見我黯然神傷,連忙轉移了話題,用謹慎樂觀的口吻說:“丹姐,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訴你。”我無精打采地問:“什麽消息?”他臉上立刻擺脫掉沉重、陰鬱的神情,閃現出一絲神秘的、甚至是得意的微笑,壓低聲音說:“我了解到沈丹娜是《京報》的記者,她被‘金太陽’關押,不是因為上訪,而是因為她一直企圖揭露‘金太陽’的黑幕,引起了金太陽護送中心老板們的恐懼,於是才抓了她,把她送到了黑屋。摸清沈丹娜的底細後,我私下裏見了她兩麵,我向她提到了你,提到了顧文白和張欣,還提到了車總,便一下子取得了她的信任。丹姐,像沈丹娜這種人,原則上‘金太陽’是不放人的,因為放出去無異於放虎歸山,可是我不僅通過我的關係放了她,還將黑屋在京城的位置圖送給了她,你就瞧好吧,過不了幾天,就會有爆炸性新聞。”這的確是個令人振奮的消息,但是我不理解魏畢穩這麽做的動機,便用探詢的口吻問:“小魏,你為什麽要救沈丹娜?”“丹姐,我想像你們一樣做人,不想做狗了!”他說完眼睛一下子亮起來,臉上浮現出一種重獲自由的微笑。聽他這麽說,我雖然很欣慰,卻十分悲觀地說:“在‘世外桃源’下,沒有人是幸運者。”他似乎不完全同意我的觀點,用近似於反駁的口吻說:“我覺得這一切都是由於膽小造成的。”“膽小”兩個字很通俗,卻說得一針見血。其實這個國家的一切大患都是因膽怯造成的,如果我們每個人都不怯懦,那麽強權就無所施其技,惡就無所施其惡。這麽一想,我和魏畢穩之間似乎產生了一種類似於友誼的情感,在這種情感的激發下,被關在黑屋以來,一些謎一般的問題一下子湧上心頭,我盡量控製住情緒,用試探性的口吻問:“小魏,姐心裏有很多謎團解不開,你能幫幫姐姐嗎?”他的臉上流露岀開朗、狡黠、智慧的表情,用開誠布公的口氣回答道:“隻要我能說清楚,決不隱瞞。”我欣慰地笑了笑,直言不諱地問:“小魏,丁桂香不是訪民,是誤當作訪民抓起來的,人家來這是看望打工的丈夫的,‘金太陽’憑什麽一直關押著人家不放?”我說這話時,門口的光線變成了金紅色。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副神情就像牙齒突然疼了一下子似的,嘴角掛著苦笑說:“丹姐,訪民是‘金太陽’的財神,他們怎麽可能輕易放人呢?要知道,你們在這裏多關一天,他們就多一天的收入。”他的話讓我感覺門口金紅色的光線突然變成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帶有黴爛味兒的濕氣,我下意識地縮緊身體,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滿腹不解地問:“可是訪民並沒有付給‘金太陽’一分錢呀?”他苦澀地笑了笑,臉上流露出破釜沉舟的表情,壓低聲音說:“實話跟你說吧,丹姐,訪民關押在黑屋是有人付錢的。做這個生意的‘金太陽’賺了個盆滿缽滿,截訪已經市場化了,出現了黑色的利益產業鏈!”我驚駭地問:“他們是怎樣做交易的?”魏畢穩雙手緊緊鉗在一起,深吸一口氣,直言不諱地說:“在那些美女業務員的文件包裏,有兩份文件是談生意時必須攜帶的,一份是《委托書》,另一份是《特保護送服務合同》,《委托書》其實就是一張‘金太陽’自己的免責聲明。《特保護送服務合同》則詳細列出了特保護送內容,聘用特保隊員的形式、數量、服務期限和服務地點、護送特保人員補助費以及管理費收費標準和付款方式以及雙方利益和義務等等。”我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弄清了黑屋的真相,這可真是駭人聽聞啊!真相就是有人通過與“金太陽護送中心”簽訂委托書、合同書而關押訪民。一刹那的沉默,空氣似乎變得沉重起來。此時此刻我無助極了,像《神話》裏的英倉建被魔鬼誘入魔屍洞一樣無助,我虛弱地問:“‘金太陽’在訪民身上都收取什麽費用?”他一一列舉道:“有穩控費、強製費、關押費、夥食費、押送費等等。總之,每個訪民都是‘金太陽護送中心’的搖錢樹。”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我感覺自己正處在一種無法逃脫卻又難以生存的尷尬境地,我記得烏爾都語詩人伊克巴爾說,你一旦能識別出這世界上的美麗,你就不再是奴隸,想到這兒,我毅然站起身,迫不及待地走到窗前向外張望,一棵枯樹木然立於陽光之下,我不知道這是美,還是殘酷,隻覺得耳畔時不時傳來一聲獰笑,像是《神話》裏鬼魔的笑聲,不,我敢肯定,那就是鬼魔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