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在息县孙庙乡,息县位于河南省南部,淮河上游。早年林大力在山西煤矿做矿工,逢年过节才回来与家人团聚。他是独子,结婚之初,林母唐兴会独自留在家里侍奉公婆。林小糖出生前一年,林大力的父母在大雨天不小心掉河里淹死了。林大力不放心妻子一人在家,就带上她娘俩去了山西,在山西又生下了林小亮与林小珠。直到孩子到了学龄年纪,才让唐兴会带着三个孩子回到河南,他自个独自留在煤矿赚钱养家。
夫妻俩的计划是等林小糖上完大学找到工作后,他就辞去煤矿的工作。但老天并不眷顾,小糖才高二,他就在煤矿出事了。在矿难中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两条腿受伤太重,其中一条腿被截了肢。林父拿了一笔为数不多的赔偿款回了老家。这样一来,家里断了生计,小糖不得不辍学外出打工,一家人才得已勉强度日。
唐兴会无数次在赶庙会祈福时,久久跪在菩萨面前,心里反复诘问:菩萨啊菩萨,我一辈子没做过恶事,您怎么不睁开眼,顾惜一下我们……
现在,她坐在急诊室门口的椅子上,望着紧闭的房门,又在心里反复诘问。她双手合十,双掌不停地相击,无比绝望又可怜地祈祷:“菩萨啊菩萨,让我们家老林多陪我几年吧,哪怕把我的阳寿匀给他。他辛苦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眼看着儿女马上都可以工作挣钱了,总算不用再操心儿女衣食,让他们给他尽几天孝……求求菩萨,保佑下我们,保佑我们家老林……”
唐兴会坐一会儿,又站起来,在过道来回走,其间,偶有护士神色凝重地进出……
不知过了多久,急诊室的门总算开了,医生抹着额头上的汗走出来,看到唐兴会,摘下口罩:“病人现在已经清醒了,不过还是比较虚弱,初步诊断呢……”他在自己肚子周围画了个圈,“应该是内脏方面的问题。建议你带他去大医院好好检查下。我们这里的设施不全,别耽误了病情。尽快去。”
唐兴会连声道谢。
唐兴会进了病房看到丈夫脸色灰败地躺在**,再也忍不住,小声地啜泣起来。
听到妻子的哭声,林大力吃力地扯着嘴角:“我还没有死呢,你就嚎起丧来了,等死了有的是时间慢慢哭。”
唐兴会忙抹抹眼睛,看着丈夫,轻声责怪:“早要送你来医院,你就是犟着不肯来,这回半夜痛晕,不得不来了吧?你还以为是二三十岁的时候,有点病扛扛就过去了?老了,零件也老了,不服不行。”
林大力两个月前就察觉到身体不对劲了,老是胃痛。他让妻子去镇上的药店拿点治胃痛的药,不管用时,就掺着止痛药一起吃。最近胃口也不好,而且稍多吃一点就会呕吐,出的多进的少,人也瘦了不少。昨天半夜,实在太痛了,加上因少食饥饿产生的低血糖晕了过去,才不得不来医院。
“别给小糖他们仨儿打电话,在这里住两天,缓过来了咱们就回去,啊?”林大力嘱咐妻子。
“晓得了,睡你的。”
等丈夫睡着,唐兴会悄悄出门去给女儿打电话,没想到却是关机。
天亮后,唐兴会抽了个空去买了两张去鹏城的火车票。
近来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林小糖一夜都没有睡好,顶着熊猫眼就去了店里。
自从那天沈笑笑来过以后,林小糖每天都去买都市报,只是想看沈笑笑把这件事报道成了什么样,不过当天的报纸没有登,所有新闻报道的记者署名里也没有一个叫沈笑笑。没有找到自己想看的,却喜欢上了《午夜梦回》这个版块里的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短篇故事。
两天前的故事是《痒》,标题下面有一小段节选:欲望就从指尖尖温柔地钻入,轻细若丝不易察觉,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心已经被那丝裹了起来。那乱如麻理不清的丝就那么缠啊绕的,拨不开,扯不断,像坠入蛛网的蝇虫,怎么奋力挣扎都于事无补。痒啊!从指尖到心窝,最后趴在你的心上,啃啊啃得你除了它就没了别的意识,让你忽略了痛楚,忘记了忧愁……你想抓住它,抓不牢,四处跑;你想赶走它,赶不走,四处赖着。像前世的冤家寻着气息而来,纠葛不清。那丝寸寸入心,将一颗心割成千千万万片,等你惊觉,已碎得不可收拾……
正文讲的是一个惊悚爱情故事:一个苗女爱上了个负心的男人,最后给他下了蛊,放养了一只小虫子到男人的心里面,每天蚕食一点。男人每天都觉得心痒痒的,又查不出原因。苗女等了他两年,如两年内他肯回头,就可以活命。故事的最后当然是男人没有回头。在最后的时间里,她当着他的面唤出了小虫子,胭红若血,浑身上下软绵绵的一团,除了有倒钩的利嘴。它趴在男人的手指上,长长的嘴在指腹上轻轻一划,指腹上立刻就是一个小洞洞。明明被挖了一小块肉,却感觉不到疼。一股奇痒从指腹漫到心窝子里,心痒难搔,他削断了自己的手指,还是阻止不了那阵奇痒,被掏空的心脏承受不住这样的刺激,终于衰竭而亡。
文章的最后一段这样写:你说过,永不负我心,如若负心,就做个空心人死去,我成全你。
林小糖打了个寒颤,这样的爱,多执狂啊!
她突然想起那天那个削断自己手指的男人,总觉得这个故事就是由此演化而来。不过,就算这是小说,那样的猥琐男的遭遇也实在配不上这样的故事。
林小糖还记得作者署名:笑笑生。
笑笑生,沈笑笑。原来她不是什么记者。林小糖拿小说里的故事与那天的事相对比,越看越觉得滑稽,心想:小说果然就是胡编乱造的,明明那么丑陋的事情,几经润色成了这样的故事。
今天的《午夜梦回》栏目没有林小糖感兴趣的故事,她浏览完报纸随手就搁在收银台上,却发现栏目的右下角登了则小小的讣告:本栏常驻作者笑笑生,本名:沈笑笑。XX年XX月XX日凌晨在家中突发疾病,不幸身亡。特此讣告,聊表哀思。
沈笑笑死了?林小糖如遭雷击,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橱窗边的蜡像。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罩在它身上像镀了层光圈,勾勒出完美的侧影,一眼望过去,似幻似真。
来过店里对蜡像表现出兴趣的人中,一个自断手指,一个病发身亡……林小糖突然想起前几天天天来店里买衣服的那个漂亮的年轻人,他也是对蜡像感兴趣的人之一,也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了,该不会……她莫名地为那年轻人担忧起来。
吃过午饭,街上的行人更少,林小糖坐在收银台后面打盹。
睡着睡着,突然闻到一阵咖啡香气,迷迷糊糊的,以为是在梦里,耸着鼻子,呓语:“好香啊。”
“香,那就喝点。”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林小糖的瞌睡虫都吓跑了,睁开眼,窜入眼帘的正是蒋逸闻那张笑得和蔼的脸。她望了望门口,讷讷问道:“您,您,怎么进来的?”
“门开着,走进来的啊。”蒋逸闻将收银台上的咖啡往林小糖面前推去,脸上挂着充满歉意的微笑,“昨天我喝多了,酒醒后发现通话记录,我不记得跟你说了些什么,但毕竟那么晚了……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林小糖看到他时,本来以为他是死缠烂打来的,想着他如果腼着一张老脸,对自己说些猥琐下流的言语,或是提一些过分的要求,自己该怎么应对才好,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是来道歉的。
她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其实您也没说什么。我都没有听出您的声音来。”因为口不对心,说完便双颊飞红,忙拿起桌上的水杯,低头喝了一口。
蒋逸闻看着林小糖脸上的红晕,脑海中闪过熟悉的一幕,顿时觉得口干舌燥。他咽了口口水,清咳了两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如常:“昨晚被我吵醒后,没睡好吧?都有黑眼圈了。”
……
林小糖正尴尬得不知所措的时候,电话响了,是母亲。
“妈。”
“喂,小糖啊,我和你爸明天到鹏城,我们现在已经在车上了。”
林小糖看了蒋逸闻一眼,侧过身子用家乡话问:“你们怎么没有提前说一声?”
“你爸爸身体不好,县里的医院让我们去大城市看看,我……我怕。呜呜,出了县城,去哪不都一样啊?我也没个主意,你爸又犟,要不是他自己跑不动了,连鹏城都不肯来。呜呜……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妈,你别急,没事的,你们坐的哪趟车?我和小亮去接。没事,多珍在鹏城认识的人多,我们托托人,给爸好好看看,没事的,啊。”
林小糖在纸上记好了车次,挂了电话。
蒋逸闻默默记下她记录的内容,问:“家人病了?”
林小糖没想到他居然能听懂自己的家乡话,点头说:“嗯,小问题。蒋先生应该是鹏城本地人吧?居然能听懂我们那的话。”
“鹏城全是外地人,哪有本地人?不过,我在这里呆的时间久,说是本地人也可以。小的时候,随家父走南闯北,所以很多方言我都能听懂。”蒋逸闻又将话题转到林小糖家里,“在鹏城,我还是有些交情的,你问问你妈妈,令尊是个什么情况,我帮你安排一下。”
“哦,谢谢蒋先生好意,不必了。”林小糖连连摆手,“老毛病了。”
她本能地想划清跟蒋逸闻的界线。
蒋逸闻没再说什么,又到门口,站在那尊蜡像旁,出了会儿神,走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林小糖早早就去了车站候着,生怕父母人生地不熟的走丢了。她并没有告诉弟弟妹妹父亲生病的事,只是问他们有没有空,结果两人都说有事,她怕耽误弟妹学习,也没让他们跟来,林小糖从火车快进站开始,每隔十来分钟就打电话嘱咐母亲该怎么走。火车到站时,母亲还接了电话,但十分钟过去了,仍不见父母出来,再打电话,母亲告诉小糖,他们已经在车上了,说完电话突然挂断了。应该是没有信号了,小糖想,接着拨回去,却无法接通,提示音说不在服务区。
已经在车上了?他们不是应该下车了吗?怎么又在车上了?在什么车上?妈妈莫名其妙地到底在说些什么呀?林小糖越想越糊涂,眼看出站口的旅客早就走得空无一人了,父母还是没有出现,可妈妈的电话偏偏一直打不通,不由得六神无主慌乱起来。
正在林小糖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走到她跟前,礼貌地微微鞠了个躬,温和地说:“林小姐是吧?令尊令堂已经安顿好,我特意过来接您去与他们会合。”
林小糖防备地往后退了退:“你是谁?”这时,手机响了,是母亲。林小糖一改平时的温顺,气急败坏地问了一连串:“妈,你们在哪里?在谁的车上?我说了在出站口等你们的,你找不到就问别人啊?你们跑哪去了?”
母亲却说:“你这孩子,急糊涂了?不是你让小蒋来接我们的嘛?说怕我们走岔了。还好他来了,我要照顾你爸,还真腾不出手来拿东西。小蒋说你走开给我们买吃的去了……你这孩子,在车站吃什么啊,又脏又贵,一点都不划算。我……”
旁边一个林小糖耳熟的声音说了句什么,唐兴会“嗯嗯”两声说:“小糖啊,小蒋说他告诉你地址。”
“喂,小糖,你跟小孟赶紧过来了,我们在地下车库出口处等你。”不等林小糖发话,电话就挂断了。是蒋逸闻。
虽然他之前几次表现出来的举止,让林小糖有些不适,却也并不讨厌。听到父母与他在一起,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总比被不明身份的人拐走要好。
林小糖冲那男子微微点点头:“你是孟先生?蒋先生让我们快点过去。”
姓孟的也点点头,走在林小糖前面带路。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他语调轻松地跟林小糖寒喧:“林小姐,其实我们见过一次的,还记得吗?”见林小糖一脸的茫然,补充道,“就是我陪蒋先生去您店里那次,还遇上个傻子乞丐向您讨吃的呢。”
林小糖恍然大悟:“想起来了,难怪刚才看您觉得面熟。孟先生,您还是叫我小……小林吧。别叫林小姐了,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她原本想说叫“小糖”的,但语到嘴边觉得未免太过熟络了,便改了口。
姓孟的却不接口,只是笑了笑。说话间,两人已走到电梯口。
蒋逸闻开的是一辆林小糖没见过的商务房车,很气派,显然是有备而来。
虽然唐兴会一早便在电话里说林大力是来看病的,但林小糖看到父亲的样子还是吓了一跳——他脸色蜡黄、双眉紧锁、唇色灰白,虚弱地半躺在座位上,整个人比过年时瘦了一大圈。
看到父亲病恹恹的样子,林小糖已没有心情去细想蒋逸闻此举的目的,拉着母亲问起父亲的详细情况。
林小糖大致了解完父亲的情况后,才发现车早已驶离车站了,赶紧拿出手机在百度搜索。尽管她来鹏城有些年头了,但从来就没进过医院的大门,平时有点脑热头疼什么的都是自己熬,熬不过了就去药店买点药对付了,实在自己解决不了也顶多去社区的卫生服务站看看,所以对鹏城的医院并不熟悉,这一下子根本拿不定主意该去哪个医院好。
坐在她临座的蒋逸闻瞄了一眼她的手机屏,说:“别查了,我已经安排好了,让伯父先去中心医院住下,做个详细检查,拿到结果再说。”
伯父?林小糖一呆。虽然蒋逸闻看着比父亲年轻一些,但按照林小糖这些年的社会经验也能猜到,两人实际年龄应该相差不远。这一声“伯父”,在林小糖听来,是一种暗示,也是一种变相的表白。
面对蒋逸闻一系列的安排,林小糖虽然心里觉得不舒服,却没有直接表示拒绝。因为现在她连医院的门朝哪个方向开的都不知道,更别说知道哪家医院对治疗父亲的病比较好。她想,就由着他安排吧,只要到医院后自己不接受他钱财上的资助,总有机会和他划清界线的。
中心医院到了,姓孟的率先下了车直接往内科大楼去了。
林小糖下车的时候本来准备向蒋逸闻道谢的,但不知怎么,只觉得嗓子眼像被人硬塞了个橙子似的,卡在那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最终,她看都没敢看蒋逸闻一眼,有些狼狈地逃开了……
她快步赶上父母,在另一侧搀扶着父亲。两人将父亲扶到门诊厅的长凳上坐下,林小糖嘱咐父母:“爸,妈,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挂号。”
转身,差点撞进一个怀里。那人扶着她双肩,不紧不慢地说:“不用去了,小孟去办了,你在这里陪着伯父伯母就好。”是蒋逸闻。
近距离的接触让林小糖有点慌乱。她微微抬了抬眼睑,望着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想的居然是:原来他这么高。继而回过神来,轻轻侧身后退一步,离开蒋逸闻放在她胳膊上的双手,期期艾艾地拒绝:“蒋先生,今天真是谢谢您了,耽误了您不少时间,您有事就先回去吧。”
“不急。”蒋逸闻挨着唐兴会坐下,跟她聊开了,“伯母,你们一路过来,累不累?”
“累,怎么不累?卧铺贵,舍不得买,坐了十几二十个小时。你看到了,老林瘦成这样,坐在那里就象两根骨头杵在座位上似的,硌得疼啊。坐会儿我就得起来,让他稍稍躺会儿。又吃不下东西,真是遭大罪了。”
“早点告诉小糖,让我们订个机票也好啊。”
蒋逸闻的“我们”让林小糖更加不自在了,她生怕父母会错意,好在夫妻二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听。
唐兴会说:“火车都那么贵,还飞机?怕比治病还贵吧?”
蒋逸闻笑,正要开口说话,姓孟的来了:“吴大夫说,带病人去他那里,他先看看什么情况。”
林小糖生怕一直被蒋逸闻掌控大局,忙站起来:“需要挂什么科?我现在就去办。”
这次,蒋逸闻却没有主动去做安排,由得林小糖自己去办理手续。
各项检查下来,已过了大半日。虽然结果没有出来,但医生一开始就说了,住院是一定的,具体治疗方案要等会诊后找出病因再说。
好容易安顿下来,林小糖卡里的钱已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