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芳几乎是佳碧小区里女人们的标杆——长得漂亮的,没她有涵养;有涵养的,没她漂亮;穿着光鲜得体,看上去有钱又有闲……生活完美得令人羡慕,如果硬要说她缺点什么,那就是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没有父母、子女、丈夫……甚至,连朋友都没有,至少,没有在佳碧小区出现过。
同一小区里几个信佛的老太太,在几次庙会上看见过她,每次都是看到刘芳由寺庙里德高望重的大师陪着,联想到她平素的言谈举止,老太太们猜想她应该非富即贵。
此刻,刘芳正捧着鱼食斜靠在小区里人造湖旁的长凳上,时不时拈起一撮鱼食撒进湖水,看池子里红金银黑的锦鲤掀起阵阵水浪。她穿着米色棉麻长裙,长发轻轻挽在脑后,清瘦的脸上带着一丝婉约的笑意,遇到有人路过时望过来,不管认不认识,她都会颔首微笑致意,让人如沐春风。
王仙芝躲在凉亭旁的羽毛枫后,透过枫叶偷偷打量着她。直到周围散步的人少了,她才微佝着背,慢慢走到刘芳身边。
王仙芝请了一周的假,凭着与赵妻聊天时套出来的零星半爪的信息,天天在寺庙里守着,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刘芳。
“养得真肥。”王仙芝也学着刘芳那样半靠在椅背上,将自己没有被毁容的右脸对着她。
刘芳微微抬头,粗粗扫了王仙芝一眼,轻笑:“是啊,养得真好!有时真想变成一尾鱼,无忧无虑的。”
“嘿,还是您会说话。我们乡下人,看到活物,都先想着能不能吃,好不好吃,该怎么吃……”王仙芝用眼风悄悄打量着刘芳,见她渐渐皱起了眉,假意失言,“哎哟,对不住得很,看我这嘴。”她满脸堆笑,指指刘芳左手腕上的串珠说,“这是在南华寺请的吧?初一那天,我见过您呢。”
刘芳听她这么说,将脸转过去仔细打量她,觑见她灰败的义眼和伤疤,心头怵然一惊,微微往后缩了缩,面上却依旧挂着微笑:“是吗?我没有见到您呢。”
“凡事都讲个缘字。我那天有缘便先看到了您,您当时见不到我是缘分未到。现在缘分到了,这不就相遇了?”王仙芝也学着刘芳那样微笑着说。但她终年都苦着脸,竟像是生疏了般,这一笑只轻轻扯动了嘴角松驰下垂的面皮,倒比不笑时还要狰狞可怖些。
刘芳听她这么说,脸上的笑意更深,眉毛跳了一跳:“啊……大姐说得是。”她转过头去,继续喂鱼。
刘芳拒客姿态明确,但王仙芝是打定主意而来的,再者,面对她,比面对赵家夫妻要容易直接得多。这么一想,她扯嘴哂笑,伸手在食盆里抓了把鱼食,不理会刘芳一脸的惊诧:“其实,我们还是故旧呢,二十几年前就见过了。”
刘芳听她说话奇怪,满腹疑窦:“我们见过?二十几年前?”她努力地在脑子里搜索可能与王仙芝对得上号的人物,但脑海里闪过的无数张女人的脸,大多五官模糊。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些脸上的神态——胆怯的,惊慌失措的,无助的,怨恨的,绝望的……无一不是泪痕满面,狼狈不堪,个个都像眼前之人,又个个都不像。
像自己隐藏了多年的不堪秘密被人掀开一角,露出些丑陋的边角来,刘芳胸中一滞,右手拨着腕上的紫檀佛珠,努力地平复情绪:“不记得了,年纪大了。”
“嗯,人各不相同。有些人,过得安逸,就会忘记从前的丑恶事;而有些人,则会惶惶不可终日,总是担心有一天会东窗事发,眼前的安逸就‘倏’地飞走了……”王仙芝拿起刘芳搁下的食盆,撒着鱼食,看着池子里欢腾的各色锦鲤,“大多数人啊,活得,其实跟这池子里的鱼也没什么分别,挣扎着,就是为了口吃食……你看那条黑斑的,我一撒下去,它就蹦起来,嘴张得老大了,恨不得把所有的鱼食都吸进嘴里。”
刘芳也望过去,看着在鱼群里跳得最欢的那尾写鲤,继续在记忆长河里捞取与面前这个不速之客相似之人……
“从来没有人夸我长得漂亮,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不怪我,爹妈都不出众,但是再不漂亮,都比现在好看。”王仙芝扭头望了刘芳两眼,“你那时候,还没现在好看呢。住进来的时候,肚子大得像随时都要被撑破一样。面色很不好,蜡黄蜡黄的,整天苦着一张脸。当时我就想,哪个要当妈的女人不是欢天喜地的?为什么你就高兴不起来?后来,见到你男人来看你,他背对着你,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掐分掐秒的,不多会儿就走了。我那时才明白,你为什么不高兴了。换了谁,得不到丈夫的关爱,都是高兴不起来的……”
刘芳听她娓娓道来,听到最后,心里松了一口气:“我都忘了,全不记得了,您也是那里的产妇吗?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呔,产妇,个个都等着当妈,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哪有闲心去留意别人。”
“那您是?”
“我是那里的护士。孩子是半夜生的吧?快要生之前,你扶着肚子用医院的电话给你丈夫打电话,打了十几遍,都没有人接听……你都还记得吧?”王仙芝眯起独眼,似乎回到了那个令刘芳寒心的深夜,“头两次电话没人接时,你哭;再打多两次,你已经不会哭了,不停地咒骂。到后来,你痛得大汗淋漓地靠在墙边上,已经骂不出来了……你呀,把牙咬得崩崩响:‘我骨头都要断了,快救救我’。还好,你生得快,一个小时不到孩子就落地了。还有两个产妇,和你差不多时候生的呢,但她们,哪个不是痛了一天半宿的?你还记得不?”王仙芝将脸往刘芳面前凑过去,盯着她的眼睛。
随着王仙芝的描述,刘芳似乎回到了那个充满了汗味和腥气的夜晚……但她已经想不起当时疼痛的感觉了。自那晚以后,她没有了怨和恨,没有了怨和恨,也就再也不觉得痛了,身心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她生儿子,好像连同自己的灵魂也重生了似的。
刘芳脸上的微笑没有消褪,摇摇头:“你说的这个人,我都记不得了呢,就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老早看过的一个电影片段似的。”
“嗯,你记不得,那也正常。看看你现在——”王仙芝从她的头顶看到脚面,一面打量一面缓缓地说,“过得挺好的,二十多年过去了,非但没老,这精气神,倒像是活回去了似的,真好啊!看看,当年和你一道生孩子的,有个同你特别熟的,前不久,我在一家医院碰到了,如果不是她男人手臂上的那道疤,我都认不出他们夫妻了,老得呀……啧啧……”
“大姐,您的脸……?您要不是提起那时候的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见过您。”刘芳突然开口打断了王仙芳的话。
王仙芝咧嘴得意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义眼:“因为替你们接生……我得到了我想都不敢想的好处。那会儿我象饿昏了眼的老鼠突然跌进米缸里似的。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我感觉老天总算要开眼了,但高兴劲还没有过去,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我男人骑着自行车,说带我出去兜风,骑个自行车兜风!两人高兴得象疯子一样,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环山道下来,他双手放开车龙头,脚蹬得飞快,他说他骑了十几年,别说是放开车龙头了,闭着眼都能找到家的。我感觉车子腾空飞着,但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实在太高兴了,直到我男人撞上路边停着的拉钢筋的货车,钢钎刺进我的眼睛里,我还以为在做梦……”
“大姐,您叫什么名字?看您的样子,还真想不起来。”刘芳再次打断王仙芝的话。
“我姓王,王仙芝,还记得吗?”王仙芝两度被她岔开话题,非但不生气,脸上的神情反而更加轻松。
一说姓名,刘芳便想起王仙芝二十多年前的模样。
“记得。那时候,您可比现在年轻许多。”刘芳点头,上下打量了王仙芝一遍,想从她身上找出几分从前的样子,“您现在还在医院工作吗?”
“如果还在医院工作,即便残废了,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啊。”王仙芝扯了扯自己旧棉布衬衫的下摆,衣角处已经磨毛褪了色。灰白的马尾,细细的一束了无生气地垂在脑后,配上她的容颜,使得整个人都散发着穷困的气息。
刘芳点点头,流露出同情的神情:“我们真算是故人了,我住医院的那些天,多亏王姐照顾呢。那您老公呢?那场车祸,他没事吧?”
“哪啊?”王仙芝摇头,“他在前面,几乎是整个飞出去的,结结实实地撞在车上,‘砰’的一声,炸雷似的,再落到地上,就是一滩烂泥样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站起来过,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家里的钱都花得干干净净,一分不剩啊!我巴巴盼着的好日子,落在我鼻头上,给我闻个香气儿,就长着翅膀飞走了呀。”
刘芳听她说完,摇头叹息:“唉,大姐也是苦命人啊。去我家坐坐喝杯茶吧。”
王仙芝咧嘴笑:“好,我们都二十多年没见了,好好聊会儿。变成这副模样后,不好意思去见以前的朋友,再说以前也没什么朋友……住在我男人家那个破房子里,周围又没个说贴心话的。”
两人边走边聊。
“您有孩子吗?当年我看您也有些年岁了呢。公婆还在吗?”刘芳关切地问。
王仙芝苦笑一声:“呔,我们那时准备结婚的,出这事后,我男人的妈不同意我们扯结婚证,说她儿子反正是没法生孩子了,又瘫在**,肯定比我早走。怕她自己走了我不好好待他,家产又都落我手里了。你不知道,就是三间破房子而已,值什么?但我没办法,没去处啊,总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啊。人如蝼蚁,命贱。这些年啊,我就伺候他们母子两个,天天还要被那老……指着鼻子骂上三五回,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王仙芝的遭遇,听得刘芳嘘唏不已。
进了屋子,王仙芝坐在刘芳家的真皮沙发上,粗砺的手摸着细腻的皮质,两眼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雪白的墙体上错落有致地挂着几幅装裱好的水墨风景画,外绕着中间一副半人高的刘芳的黑白写真。相片里的她穿着白棉麻长裙,裙身有几朵莲花,双手合十,笑容恬淡。王仙芝冲相片里的刘芳笑了笑,继续打量着房间。
刘芳独居,房间的布置很简单,客厅里除了沙发和茶几,靠厨房那头,有一套六人位的餐桌,桌上摆着盆景莲花。餐厅的落地窗外是个很大的阳台,阳台布置得园林一样,有袖珍的假山流水,藤蔓花草,竹椅香炉……餐厅旁边有过道,过道被屏风遮掩着,里面不知道还有几间房子……王仙芝慢慢地看,心中激**不已:我要是还在医院工作,到现在,应该也有这么一套房子了吧?不不,不用这样的,比这个小一半也可以……
“王姐,你喝茶。”刘芳倒茶过来,看着王仙芝因激动泛起红潮的双颊,轻轻开口。
“哦哦。”王仙芝接过茶,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连谢谢都忘了说。
刘芳趁王仙芝喝茶的时候,也扫了眼自己的屋子,想看是哪里让王仙芝如此失态。这二十多年来,她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已经不多注意身外之物,包括屋子里的摆设,多以随意简约为主,也没什么太名贵的东西。
刘芳在王仙芝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暗暗打量着王仙芝。
王仙芝搁下茶杯,手指轻轻地滑过她辩不出材质的实木茶几桌面,脑子里浮现的却是严家那张掉了漆的四脚方桌——那张桌面,盛了多年的油污,表面乌黑光亮,如果将鼻子凑过去,能闻到陈腐的油盐酱醋的味道来,还夹杂着几丝极苦的味,从鼻端,苦到胸口,像有人将苦胆汁倒进嘴里逼你咽下去……王仙芝只闻过一次,那次严老太吃饭,被饭里的石子硌疼了牙,跳起来就给王仙芝一巴掌,将她拍倒在桌子上。她晕眩了几秒,整个脑仁都灌满了那样的味道。
从那以后,她一直想换一张新的桌子,不要纯黑色的,要有暗纹,显得有生气质感些。吃饭的时候,在桌上铺上桌布,吃好饭就收掉,这样,就永远不会有菜饭的味道沤进桌子里了。
“王姐?”刘芳伸手在王仙芝眼前晃了晃。
“哦。”王仙芝回过神来,笑着说,“真好,这才是家的味道,我想了几十年的味道。”
刘芳含笑望着她,等着她后面的话。王仙芝斜了她一眼,继续说:“你知道当年治病花了多少钱不?你给我的,一分都没有剩。如果算上眼睛和男人,那更是赔得只剩下一口气在喘了。”王仙芝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这个你该没有忘记吧?”
“没有。”刘芳面不改色地说。自从王仙芝说自己是妇幼保健院的护士,又一身寒酸地在那里再三说从前的往事时,刘芳就在等她的真话。
两人都感到心头一松,心知肚明后反而没之前悬心了。
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