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王仙芝在妇幼保健院工作已经八年了。
八年来,王仙芝每天都在产妇撕心裂肺的喊叫和新生儿哇哇的啼哭中度过,从最初的好奇热情,渐渐变得麻木和不耐烦。望着待产房里挺着大肚子的产妇们,看着她们脸上洋溢着的幸福表情,她心里被猫挠一般的难受,简直就是羡慕嫉妒恨。心底有浓烈的渴望,渴望自己也挺着大肚子,像鸭子一样慢腾腾笨重地走路……可她连对象都没有,自己谈的,别人介绍的,总是相处不久就因各种大小事分开。年纪一年年大起来,心中的焦虑感也越来越明显。
直到年初认识了严强,两人相处得还不错,王仙芝暗暗希望能终身有靠。
护士的工作很累,轮班制,忙起来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王仙芝最受不了的是上夜班,年纪渐渐大了,体能远不及二十岁时,隐有不支之感。加之妇产科又是最忙的科室,上班忙到下班,半刻都不得休息。她老是莫名地担忧,照这样,就算和严强结婚了,哪有时间生孩子?
要么,换工作或者换部门;要么,能升职加薪,辛苦点也就认了……
六月中旬,轮到王仙芝上夜班。六七月是鹏城多台风的季节,一个月倒有半个月的暴雨大风,好在天气没有那么热了,却给出行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护士们索性隔出一间小小的休息室,不回家,轮流休息,反而比平时略轻松些。
王仙芝趴在值班桌前香梦正酣,却给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吵醒——
来人披散着头发,额前的刘海已经汗湿。她抚着肚子咬牙向值班室走来。王仙芝忙站起来:“哎,你怎么跑出来了?有反应了?”
王仙芝记得这个产妇,叫刘芳,已经过了预产期五六天了,肚子一直不见动静。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她算是王仙芝参加工作以来,见过的遭遇最凄惨的产妇了。说她凄惨,是因为这个产妇孤零零的似乎没亲人在乎她。她是有丈夫的,但丈夫除了第一天来过一次,之后再也不见露面。她天天借用医院的电话打几遍,也从来没人接听。
“我肚子疼,护士,电话借我用一下。”刘芳拿起电话歪头夹在肩上,一手抱着肚子一手熟稔地按着王仙芝都背得出来的电话号码。
“哎,有感觉了就赶紧回去躺着,我这就叫医生给你检查。”王仙芝拖过椅子塞在她屁股底下,碰巧看到值班医生从产房出来,“吴医生,这个也肚子痛了。”
“痛了还跑出来?你先安排她做下检查,看看宫口开了没,检查下宫缩……你也是老护士了,怎么还慌里慌张的?里面两个,都痛大半天了,宫口还只开了两指半呢。”
王仙芝被她呛得无话可说,忙过去准备搀刘芳。后者还抓着电话,痛得倒吸冷气,阵痛过去又咬牙咒骂:“天天有人被车撞,怎么就撞不到你个狗娘养的?狼心狗肺的东西……啊……呜呜,你接电话啊!我肚子里的,怎么也是你蒋家的种啊……”
这些话,她进来一周骂了一周,王仙芝也听了一周,从开始的心寒听到麻木,也见到了刘芳从伤心到现在的狠绝。
王仙芝轻轻扶着她的肩,看着她又拨了两遍电话,最后一次,在等待中咒骂声转变成了求救声:“快救救我……”
王仙芝将手按在她的肚子上,感受到了肚子一跳一跳,里面的孩子似乎也急着要出来。
刘芳生得很快,进产房不到一小时就生了,是个男孩。不知道是不是受她心情的影响,孩子生下来肤色略带些青紫,就出世时哇哇哭了几声,不一会儿就疲顿地睡着了。王仙芝将婴儿清洗完放在婴儿**做记录,才做完记录,同事何琪英就来叫她了。
接着,先前进去的两个产妇也生了,三个产妇生的都是儿子,其中一个跟刘芳还是认识的,不过她住普通产房,刘芳住在特需产房。那产妇老公姓赵,每天到医院里来给她带吃的,总是带双份,一份给她,另一份送到特需产房给刘芳。姓赵的那人一身匪气,却对刘芳毕恭毕敬,感觉比亲戚疏远,又比朋友略亲近,大家都猜不透他们的关系。
产房里又新进了几个产妇,医生检查完就和其他护士先去休息室了,留下王仙芝单独照看着。
王仙芝困得要死,坐在椅子上眼皮直打架。迷迷糊糊中,王仙芝觉得有团黑影从眼前闪过。她努力睁了两下眼皮,但双眼上像坠着两只大柚子似的,怎么也撑不开。直到“哐”地一声响,将她彻底惊醒。
新生儿监护室就在值班室的左边,听声音似乎就是从监护室里传出来的。王仙芝慌忙站起来探头望去,只见新生儿监护室的门敞开着,婴儿的啼哭声传了出来。她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只见离房门最近的婴儿正张嘴哇哇大哭。她一边轻轻地摇着婴儿床,一边打量着室内的一切。
她记得自己出去的时候是关好门窗的,又没有风,门怎么开的?
窗外台风肆虐呜咽的声音,让她不由得想起医院里流传的那些不可解的奇奇怪怪的事。例如住院部三楼的高跟鞋声,外科手术室的哭泣声等等……她们科室,流传得最多的就是新生儿监护室的怪事了。说新生儿眼睛太干净又不会说话,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流传得最玄的是一个才生下来两天的孩子,会笑,醒来不哭,就躺在那里咧嘴笑,有人逗他时却怎么都不会笑了。白天体温正常,一到晚上就发高烧,又查不出病因。没过几天,那婴儿半夜死了。这还是医院建成之初发生的事情,也只是口口相传的故事,不知真假。
王仙芝边哄着啼哭的婴儿,边探望另外两张**的孩子,这一望吓得魂飞魄散——靠窗边的小**,空空如也,没有了孩子的身影。她也顾不得还在啼哭的孩子,慌忙赶过去查看,伸手一摸,被褥上还留着孩子的体温。房间内又没发现可疑之处,婴儿到底到哪去了呢?王仙芝不禁吓得汗毛直竖,正想出去叫同事,突然听到储物间依稀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声,但很快就消失了。
监护室里没人,孩子是怎么丢的?在储物间里吗?王仙芝想起那些恐怖诡异的传言,不敢独自一人去看。王仙芝战战兢兢退到门口,只见值班吴医生正睡眼惺忪地往女厕所走去,张口就想叫住她,旋即又想起她向来对自己诸多挑剔,怕自己张嘴又被她训斥,便忍住没有出声,又退回监护室,硬着头皮朝储物间走去。
王仙芝正准备拉门,门却自个开了,吓得她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凝神望去,只见储物间里一个女人正抱着婴儿喂奶——是刚生完孩子没多久的刘芳。
王仙芝大惊:“哎哟,怎么是你啊,吓了我一大跳。你刚生完孩子,不好好休息跑这里来做什么?再说了,还没有开奶呢,喂什么啊?”
果然,孩子啜不出奶水,已挪开脑袋,瘪着嘴,哼哼唧唧地哭起来。王仙芝看着孩子红黑的脸蛋,想了起来:“这不是你的孩子,门口那个才是,快给我,你先去休息。”说完,向刘芳伸出手。
“五万,你把他放到我孩子的**去。”刘芳没有将孩子给她,没头没脑地崩出这么一句话来。
“啊?你说什么?”
“我给你五万块钱,我要他做我儿子。”刘芳凑到王仙芝的耳边,悄声说。
王仙芝打了个寒颤,她自己也分不清是被刘芳说出的数目吓到了,还是被她的要求吓到了。她低吼道:“你疯了吧?你自己有儿子,你要别人的儿子做什么?”
“我再给你加一万,六万。抵你差不多十年的工资了吧。”刘芳目望着王仙芝,一脸的决绝。
……
最后,王仙芝答应了。她要赚多少年才有六万啊!还是不吃不喝的情况下。现在,一夜之间她就有了这么多钱。她可以拿着这笔钱,去做点别的事,再也不用这么辛苦了。八年多了,和她同时进来的,比她晚进来的,有点门路的,家庭状况好点的,无一不是升职的升职,调动的调动,只有她,还是一个小护士。不必再熬了。
王仙芝没有问刘芳换儿子的目的,不敢问,怕自己知道得太多会忍不住说出去。
第三天,王仙芝递交了辞职报告,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医院。
除了她们两个,没有人知道那晚发生的事。
“您这么辛苦来找我,还是为了钱吧?”刘芳打破了沉默。
“嗯,本来没好意思来,可是看着那个圣……圣什么的公司,就是你老公的那家公司,做次慈善随随便便就几百万。你看,以我家现在的情况,也是需要帮助的对象呢。再说,我们还是旧识,你说是吧?”
刘芳不置可否,轻轻叩了叩桌面,微微一笑:“钱财本是身外之物,这,也是小事。不过我们得说敞亮话,别拐弯抹脚。”
“是是,你看,在楼下时我就把家里的处境也说得清清楚楚了。我已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也不贪多少钱财。我想有个窝,属于我自己的,窝里没有瘫子,也没有那个该死的老太婆,我就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后半辈子。我自己办不到了,只能问旧相识们‘借’点。”
“哦?‘旧识们’?还不止我一个吗?”
“旧识是有几个,但是‘借钱’,只能借一个。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样找到你的?”见刘芳摇头,王仙芝得意地扬了扬头,“我遇见老赵一家了,他常常去医院看他儿子。你见过那孩子没有?长得倒是不错,眉眼跟你有一两分相似,不过奇怪,居然与赵福全的老婆也有些相像,嗯,看来这就是人家常说的,人在一起呆久了,慢慢就长得像了。样子长得好,但身体不行,脸色白苍苍的,说话跟蚊子叫一样,没半点生气,还……”
“够了。”刘芳打断了王仙芳,微微蹙着眉头,喝了一大口茶。
王仙芝立马就住嘴了。她知道自己话已经起了作用,心中雀跃不已,那种即将达成目的的幸福感滚滚而来,将多年来的苦闷一扫而光。
“你说吧,你想要多少?六万?就当是弥补你当年的损失吧。”刘芳说完准备起身。家里备有一些现金,六万对她来说并不算多。
王仙芝拉她坐下:“妹子,别急,我们再聊聊……二十年前,出去吃一碗面,两块钱,还荤素都有,坐堂吃。现在你知道多少吗?最便宜要十块,素面。就说你这房子,二十年前,不挑地段市口,六万足够我买一套了吧?”
“一套房子?你想钱想疯了吧?过去那么多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事是我做的?给你六万,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刘芳扯着嘴角冷笑,神情阴翳。
王仙芝理理鬓角的头发,语调不变:“你别生气嘛,这不是商量吗?对了,我一直好奇,赵福全他们家跟你家什么关系?当年他对你还是挺恭敬的。我见他在圣源大厦那里做保安……我听说整栋楼都是你老公的?”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管他生意上的事。”刘芳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王仙芝的目的只是钱财,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便按捺着性子听下去。
“赵福全两口子应该跟你差不多年纪吧?真见老啊,看上去说大你二十岁都有人信。他老婆年轻时脸圆圆的,笑起来眉眼弯弯,是个美人胚子。现在呢?你不知道,真不能看,脸颊上的肉耷拉下来了,也不爱笑了,一脸的愁苦相,跟我差不多了。难怪别人常说,人的长相,三十岁前随父母,三十岁以后,就相由心生了。”王仙芝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喉咙,“你说,他们要是知道了,这二十多年来自己心都操碎了的儿子不是自己的,而且知道这事是谁给弄的,会怎样?是,你可以推给医院。但这时候,如果有人不小心对他们说起一些当年的事,你觉得他们会不会相信?”
“那你要去问他们了。”刘芳恢复了笑容,“无凭无据的,你觉得他们会相信你?”
“嗯,光我去说,他们肯定不信,但听了这个,我想应该会相信了吧?”王仙芝拿着个小型的录音笔在刘芳眼前晃了晃,见刘芳眼中凶光微露,又说,“你别激动,也别动歪心思。实话告诉你,就在早些日子,我老鼠药都兑好了,活得太苦了。我不怕死,但是,我也想活,有一分活的机会,我都不想放弃。我要的东西,这辈子靠自己是没办法得到了,但对你们来说,不过就是一点点钱的事,稍微松松指缝就有了。你佛面禅心,怎么看得那么重?”
刘芳瘫靠在沙发上,神情萎靡:“你先回去吧,给我一点准备的时间。”
“好。”王仙芝爽快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回头说,“妹子,别想着搬家什么的,你躲起来,我寻不着,但以赵福全跟你家这么多年的交情,总寻得着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