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力住院以后,三个儿女轮流到医院来照顾他。
林小糖兼职了好几份工作:一早去餐厅做服务生,中午休息两三小时回来陪一会儿父母,下午去做礼仪小姐,晚上再去饭店做三小时的啤酒小姐,直到晚上十点收工。工作结束后,有时直接回家,有时到医院陪着母亲守夜。
这一整天的收入,如果单她一个人用,肯定绰绰有余,但要照顾一个病人,那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两支进口针药打下去,她几天的工资就没有了。
林小亮两兄妹,帮不上什么大忙,只会在父亲疼痛呻吟的时候抹眼淌泪,经济的重担,根本不能分担分毫。
林小珠和蒋皓霖坐在宿舍门口的芒果树下,没有了以往的活泼聒噪。
蒋皓霖暗自纳罕,问:“你今天怎么了?”
“我……”话到嘴边,林小珠收了回去。之前听苏子默说过,看蒋皓霖平日里的嚣张气焰和老师们对他的态度,家里肯定非富即贵。他们交往才半个月不到,自己向他开口,他心里会怎样想自己?
“说吧,如果是帮得上的,那我就该全力以赴;如果帮不上,就当替你排解下郁闷的心情。”
“我爸到鹏城来了,住院,是胃癌。”
“你爸住院了?来多久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有告诉过我?”蒋皓霖的脸因激动胀得通红。
“啊?”林小珠盯着蒋皓霖,先是惊,紧接又因他的反应而感到着欣喜,“我怕你知道了嫌我们……事多,所以就没有说。”
当下蒋皓霖就催促着林小珠带自己去医院探望她父母。
两人买了一个果篮。一路上,蒋皓霖拉着林小珠问她父母的喜好,显得有些莫名的紧张,似乎又有些开心?至少林小珠从来没见他这么直接地表露过自己的情绪。林小珠将蒋皓霖的反常视之为在乎自己的表现,心里甜滋滋的。
到了医院,林母不在病房,林大力睡着了。蒋皓霖站在床头,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林大力,越看眉头拧得越紧,脸上有了不耐和疑惑之色。
林小珠以为他是第一次见到重症病人难过,忙将他拉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还安慰他:“医生说,很多到我爸这个阶段的,都很严重,他这样还算好的,还是有一定治愈的可能的。”
蒋皓霖点头。还好林大力睡着了,不必费心思去想该怎么安慰病人。
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林小珠起身朝门口奔去,甜甜地喊了一声:“妈。”
蒋皓霖猛地站了起来。他开始的表情有些激动,牢牢地抓住椅背,直到听见自己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响声时,吓得立刻松开了手……
但待他看清林母的脸时,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松垮了下来,与刚才看林大力的神情有些相似,阴晴难辨。
招呼过后,林小珠拉着母亲问东问西,时不时又来与蒋皓霖说几句,全然一副小女儿娇羞的模样。但她也察觉了,男友没有来之前的那种关切之情,显得有些冷淡。但蒋皓霖大多数时候就是这样,对任何人和事都表现得极为冷淡,她早已见惯不怪了。
三点左右的时候,林小糖回来了,见了小珠笑着晃了晃手里的食品袋:“今天你和小亮不是都没空吗?怎么这时候来了?对不住得很,不知道你们在,只买了爸妈的。”
等走近才看到林小珠身后椅子上坐着的蒋皓霖,觉得有些眼熟,像在哪里见过。她冲妹妹示意。
林小珠忙给蒋皓霖介绍:“这是我姐姐……”她本来准备介绍姐姐的名字的,但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说了几个字就停住了,又热切地给姐姐介绍,“姐,这是我男朋友皓霖。”
其实,他们交往以来,她还从没这样叫过他,多半时候都是模糊地带过去。因为大多数时候,她感觉到的不是初恋的甜蜜浪漫,而是处于一种中大奖般的亢奋中,两人也很少正式地约会,只在校园里逛逛,去食堂一起吃饭……这些,在林小珠看来,就是恋爱了。
蒋皓霖站起身来,冲林小糖点点头:“你好,我们见过的。”
“啊?”林小糖有些意外。
“在你的店里,我还在门口守过几天。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小珠的姐姐了。”蒋皓霖侧头看了一眼林小珠,后者正一头雾水地望着林小糖。
“哦!我想起来了。我说呢,难怪那几天见你老来我店门口,我还以为,以为……”她差点将自己当时的想法脱口而出,突然恍然大悟,“那时你和小珠还没有交往吧?原来你是想从我这里打探我们小珠的消息啊。”
“嗯,算是吧。”蒋皓霖淡淡地笑了笑,双眼晶亮。
听了两人的对话,林小珠莫名其妙地觉得松了口气。
接下来,蒋皓霖一有空就陪林小珠到医院去,陪她父母聊天。这个看似没有耐心的青年,最喜欢听林家夫妇讲他们年轻时候的往事。
一系列的检查和会诊过后,林大力的手术的时间总算定下来了。
手术的前一天,他临床的病友没有熬过去,走了。自生病以来,林大力的态度都有些无所谓,妻儿表现得稍稍紧张一些,他还会说“人各有命”之类的话,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但亲眼目睹别人的死亡后,马上惶恐不安起来……他甚至害怕自己下不了手术台。紧张使得他血压升高,心率不齐,手术只好暂缓,一家人轮流着陪伴左右宽慰着他。
空出来的床位很快住进来一个老太,神智有些不正常,人瘦如柴,看不出年纪。她儿子媳妇轮流陪着,每天孙子也会来陪她一会儿。
醒着的时候,看到女的,无论老幼,都管人家叫“红豆”。
“红豆,你来看妈妈了?”“我的豆儿哟,长得真好看。”有时又哭又笑的,“红豆,妈妈对不住你啊……”
她最喜欢林小糖,只要林小糖来病房时,她便拉着说个不停。有时她孙子在,安抚好奶奶之后,私下又一一向众人道歉。
相互熟悉了之后,林小糖得知,原来“红豆”是老人的女儿,很小时候失散了。她脑子清醒时还好,自从患了老年痴呆后,每天都要念叨起。特别是最近查出胃癌后,念叨的次数更多,带着余愿未足的心心念念,仿佛知道大限将至。
林家三姐弟和老太的孙子年龄相近,平时在医院看护,就闲聊几句,一来二去,渐渐熟络起来。他家姓余,小糖就随大家叫他小余。
这天下午,两家的老人都睡着了,林小糖和小余一起去买东西,回来的时候,小余提议在医院的花园里坐会儿,散散沤在身上的消毒水味。
他叫长生,在介绍自己名字的时候,自己都忍不住笑:“这名字是不是太俗了?小时候还好,现在,每次说起自己的名字,都觉得不好意思。好像别人还没觉得什么,我自己快说不出口了。”
“还好啊,应该是你父母的一种期盼吧,希望你幸福长寿。”林小糖说。
“这倒不假。在我前面,本来有过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的,但出生没多久就病死了。所以我生下来以后,我爸妈特别小心,也特别迷信,这名字还是专请人算的。”
“这样啊,那你姑姑的名字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林小糖想起他奶奶太太念叨的名字,忍不住问。
“姑姑?”余长生没有明白。
“就是‘红豆’啊,你上次说是你奶奶的女儿,不就是你姑姑吗?这个名字比较特别。”
“其实我也是猜的。”林小糖身上有一种使人安宁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想亲近,这感觉使他毫无防备地就提起了家里从不对外人提起的秘密,“奶奶并不是我的亲奶奶。我小时候并不知道,直到最近,也是奶奶得了老年痴呆,每次出门见到街上的女的就叫‘红豆’,我不明白,爸妈这才告诉我真相,奶奶是在我出生的时候才来我家的,而我自己的爷爷奶奶在我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他们也不知道奶奶总是叫别人‘红豆’是什么意思。爸爸说她到我们家以后,谈到过自己的身世,说是逃荒出来的吧,没有亲人朋友……我猜,对她来说,‘红豆’肯定是她最重要的人,才会在神智混沌后还记得那么清楚。我妈说的,在女人心里份量最重的就是孩子。红豆,比较像女孩子用的名字,所以我就是这么猜想。”
余长生有超乎他实际年龄的成熟稳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林小糖以为他比自己大,两人交谈几次后才知道,他还在实习,比林小糖小两岁,但说话行事很有主见,让人觉得可靠。
几天以来,一有机会,他总是宽慰林小糖,这还是首次听他说起家事。听他说完,林小糖顺口问道:“那她是怎么到你家的呢?”
余长生看了看时间,估摸着还有点时间,索性说开了:“这啊,说起来就巧了。我出生的那天,我爸骑自行车从工厂赶去医院,在医院门口把奶奶撞倒了。当时奶奶站不起来,到医院检查才知道骨折了,打上石膏得休养好几个月。奶奶说自己是逃荒出来的,早就没有亲人了……我家也不富裕,供不起她住这么久的院,爸妈就只好把她接到家里来养伤。等奶奶伤养好了,爸妈看她孤苦伶仃的着实可怜,与老人家相处了几个月也很融洽,有了感情,就不忍心让奶奶出去流浪,恰好那时我还小没人带,爸妈商量着就请她留下来照顾我……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所以我觉得她就是我的亲奶奶。”
“你家的人真好。”林小糖由衷地说。
“也不能这么说吧,人与人相处,好与坏都是相互的,投桃报李嘛,再说我奶奶人真的很好。”余长生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很好!”
“嗯,我相信。”林小糖点头,“无论是她,还是你父母,都是心怀感恩之人,才能相处得比一家人还要和睦。”
“对,就是你说的这样。我表舅妈和她婆婆就相处得不太好,总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鸡飞狗跳的。”
林小糖淡淡一笑。余长生说的这些,在她们乡下特别多,她深有体会。年轻的媳妇嫁过来时,婆婆颐指气使;到婆婆年老丧失劳动力主家权后,又会受到媳妇的刁难……
“你今天下午还要去……工作吗?”余长生问。
“今天不了,主办方的活动延期了。”
“那……”余长生突然脸红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你有兴奋参加一些活动吗?”
“啊,活动?”看到余长生的表情,林小糖突然会意过来——这,算是邀约吗?也不由得双颊飞红,像搽了胭脂般,白皙的脸庞充了血,更加生动美丽。
“对,我们社区组织的。我不是在实习嘛,就是,就是……哎,人家常说的什么‘居委会大妈’就是我了,我以后就是居委会的妇女主任了。”说起自己的工作,余长生不禁有些泄气。那是家里奔波的结果,觉得好歹算个公职,工作稳定。像他有的同学,怎么都是211出来的,还有人去城管队。
“现在不都喜欢做公务员之类的吗?”林小糖笑着说。
“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余长生长长舒了口气,认命般的无奈语气,“我本来是不想去的,但后来想想,其实我也没有要创业发大财的雄心壮志,只想着和亲人、爱人幸福平安地一起生活就够了,简简单单过一辈子……只是需要一份工作,做什么都一样,对吧?何况这样也遂了父母的意。”
听了他的愿望后,林小糖心头一震——因为这也正是她所期盼的。在父亲瘫痪后,她无数次想,如果当年父亲早点听从母亲的乞求,从矿厂回家种地的话……再清贫,都比今天的处境要好啊。
林小糖也难得地敞开心扉:“其实挺好的,生活本就该怎么舒心怎么来。如果自己实在不喜欢,那就换。如果自己无所谓,又能使家人开心,这不就是最好的走向了吗?”
“真的?”听她这么说,余长生更加高兴,一扫刚才的颓丧,“说真的,小糖,自从实习以来,我都不敢在同学群说话了。有几次在群里有同学讨论现在的工作,有做销售的、有做项目的、有自己创业做老板的,我都不敢插嘴……以前在学校时我是学生会骨干成员。不知他们从哪里打听出我现在在社区工作……有几次他们说起自己现在工作的困难时,会捎带说‘还是余长生好啊,他的专业才真正对口了,以前在学生会组织活动的经验,现在全都能学以致用了。’‘还是余长生有先见之明。’他们说这类的话时,我……唉,我憋闷了好久,又不好意思退群。我感觉不管说到什么,大家都能绕到我的工作上来,那种冷嘲热讽的话有时候真有点受不了,让人很压抑迷茫。我还以为同龄人可能都会看不起我吧,小糖,跟你聊天让人很舒服开心。谢谢你。”余长生很自然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两人的这一番推心置肺的谈话,不经意间缩短了两人的距离。
那天,林小糖跟着余长生去参加了他说的活动——原来是去一家养老院做义工。养老院远离闹市区,落址处原本是个小渔村,环境静雅,很适合养老。隔壁不远处,有一家精神病院。
余长生指着精神病院雪白的外墙说:“这家没设计好,房子是白色的——我觉得白色容易使人紧张。住进去的人本来精神上就有缺陷,还要天天受这样的刺激,对患者的康复不太好吧。我们这家养老院样样都好,却经常被投诉,投诉的原因永远只有一个。”
林小糖好奇地问:“什么原因啊?”
“就是嫌离精神病院太近了,说这样不利于他们的身心健康。但鹏城环境这么好的养老院比较少,所以他们又不肯换,只能隔三岔五提投诉意见。”
林小糖还以为余长生是说笑,没想到活动结束后,还真有老人拉着社区的义工要求他们去向政府反映老人们请求将精神病院迁走的要求,这才明白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林小糖忍不住问:“白色真的容易让人紧张吗?”
“不知道,反正我是这样,我不喜欢白色。”余长生双手悬空在林小糖的肩上比划了一下,“你好像也不是很喜欢啊?我看你穿衣服,虽然喜欢浅色,但从没见你穿过纯白色的。”
林小糖有些讨好地违心点头。其实她是因为父亲住院,觉得医院的氛围太压抑,才没有穿白色的。
也许是与余长生在一起,也许是老人们比较可爱,林小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放松、开心过。一直以来,她总觉得自己的生活缺少一些鲜活的颜色,她很积极努力地想要改变整个家的状况……常常会生出一些疲累之感,但这些都不会使得她对家庭、对生活生出消极的想法来。从小,她身边的人大多都为生活奔忙着,她原本以为人生可能就是这样子的,从未料到,有天会如此轻松快乐。
回程时路过那家精神病院,一直紧闭的黑漆铁门突然被人撞开了,跳出一个穿病号服的病人来。他的左脚耷拉着拖在身后,用林小糖的乡音嚷着:“媳妇儿,媳妇儿,带我回家。”
那个病人刚跳出几步,被紧跟上来的医护人员追上,架着就往里走,其中一个边走边训斥:“嘿,这家伙,天天趴门缝往外瞅,几时学会的开锁啊?”
“倒挺聪明的嘛。”另一个说。
“人家说色令智昏,我看也能令人灵台清醒嘛。你看他,看到个靓女,都‘越狱’了。”
从那个精神病人冲出来时,林小糖就想起来了——他就是那次在她店门口讨饭的那个傻乞丐。原来蒋逸闻将他送来了这里。他的腿怎么了?是被里面的人打的还是自己不小心摔伤的?
林小糖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刻,是因为熟悉的乡音,让她心生怜悯。
余长生以为她吓坏了,早就将她护在身后轻声喊她:“小糖,你没被吓着吧?”
“哦。”林小糖回过神来,安抚性地笑了笑,“没事,听他们说话,挺好玩的。”
那是林小糖唯一一次和余长生去养老院。那天回去之后,她本来还期待着再一次跟余长生去养老院,重温那种轻松和快乐,没想到,那样的快乐,在她往后的人生里,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