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仙芝走后,刘芳将自己关了整整三天,饿了啃两片面包,连水都懒得烧,渴了就喝自来水。
王仙芝的出现,像一阵龙卷风打破了她平寂了二十多年的生活。她原以为,这辈子可能就这么过下去了,没有任何人和事可以再伤害到她了,她,也不再去伤人了……二十二年来,她一直努力地让当下的自己与从前的那个自己划清界限。有时去参加佛会,她和大师坐在一起,面对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善男信女的虔诚脸庞,会觉得心静如水,一片平和。她一直在想,如果此时出现一个从前的熟人,与她聊起往事,她大概会觉得那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吧……没想到王仙芝来了。她的出现并不恐怖,恐怖的是,她发现,自己远没想象的那么超脱……
果然,有时人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三天里,那些被刘芳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和着王仙芝说的话,交替着在脑海里出现……最初,她担心的是,如果她没有满足王仙芝,对方将她做下的事公之于众,那些佛会教友会怎么看她?那些她这么多年来努力刻在各大寺庙功德碑上的名字,会不会被凿下来?她辛辛苦苦经营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了。这些,她原以为是她放下了从前换来的,没想到,什么都不属于她。这么想着,刘芳由开始时对王仙芝的怨与恨,渐渐转化为对自己的悲与伤……到了第三天,她突然想到了那个孩子……又生出深深的愧疚自责来。
刘芳站在人民医院的门口——她决定去看看他。
二十几年来,刘芳首次如此紧张,站在病房外好一会儿,都提不起勇气敲门……
正在刘芳犹豫不决的时候,病房的门开了,她躲避不及,与出门的人打了个照面。
“啊?芳……芳姐?”葛沁茹有些不确定地朝她打招呼。
听到熟悉的称呼,刘芳不自然地回应:“嗯……嗯,是我。你是小茹?”
“是呢。怎么,不像了是不是?老了!”葛沁茹看着刘芳体面的装扮,有些羞涩地拢了拢自己灰白的鬓角,又扯了扯衣脚,努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多几分旧日的模样。
多年故旧重逢,谁都会在心里暗暗将自己和别人品评一番。
“是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刘芳温和地说。
“芳姐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偶尔听老赵说起,你现在过得很……清闲。看上去,软和了。不过样子还是没怎么变,一点儿不见老。”
“都二十多年了,怎么可能不老。”葛沁茹积极的寒喧使刘芳轻松不少。
“你来医院做什么?来看朋友?”葛沁茹问。
“是,哦,不是……我是来看看你们的,那天听逸闻提起……”刘芳微微笑了笑,渐渐恢复了常态,“说起你们的近况,我才发现,二十多年没见过你们了。”
蒋逸闻与刘芳夫妻不睦的事葛沁茹也略有耳闻,现在听她这么说,好像夫妻俩已经冰释前嫌了似的,葛沁茹心里有些诧异,但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也不好多问。
葛沁茹正准备说些客套话,病房里传出赵誉清的声音:“妈,你和谁说话呢?”
这一声“妈”,听得刘芳心头一震。儿子蒋皓霖有多少年没叫过自己了?就连上次有求于她,都不曾开口。
“芳姐,进来坐。”葛沁茹微微侧身往里走,刘芳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
“小誉,快叫芳姨。”
病**的赵誉清乖巧地叫:“芳姨好。”
这个绵软无力的声音,却像细针一样刺在刘芳心房最柔软的地方,让她蓦地红了眼圈。刘芳语调极不自然地应道:“啊,嗯,好,好……”
葛沁茹以为刘芳是怜惜儿子的病,生怕她再失态影响到儿子的心情,忙拖过一条椅子打岔道:“芳姐来坐。”
当着孩子的面,刘芳不方便问葛沁茹太多,她很想和赵誉清聊聊天,但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偶尔问蒋皓霖的那些问题几乎脱口而出,但目光一触及赵誉清的病号服和他苍白的脸庞,才想起根本不能用来问他——他和浩霖根本就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但她又很想对他多一些了解,最后,只得时不时地打量他两眼——
赵誉清眉眼清秀,不过与蒋皓霖那种耀眼夺目的漂亮不一样,整张脸都带着病态的苍白,像王仙芝说的,看不出像谁……脸上唯一有点生气的就是那一对剑眉了,冷峻的眉峰让他有了几分男孩子气。打完招呼后,赵誉清就斜靠在床头,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地对着前方。
葛沁茹早已经习惯了,对刘芳悄声说:“这孩子话不多。”
刘芳点点头,沉闷的氛围让她觉得有些尴尬。
还好查房的护士打破了这种僵局,让刘芳见到了赵誉清开朗的一面。
护士一进门,就用一种欢快的语调和赵誉清打招呼:“小誉早啊,昨晚睡得好吗?”她并不算太年轻,约摸三十岁左右,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笑起来眼角弯弯,眼珠子里都透着笑意,很具感染力,似乎能一扫他人心头的阴霾。
护士和赵誉清打完招呼,又冲坐着的刘芳和葛沁茹微笑着点点头。
赵誉清的声音虽然依旧绵软,却有着明显的喜悦:“睡得还好,只醒了两次。”
“只醒了两次啊?那醒来再睡,有没有影响到你的‘旅游’啊?”护士边为他做常规检查边问。
“嗯。不过昨天是‘看电影’,三部东方魔幻大片。”赵誉清高兴地说。
“看出来了,如果是‘旅游’,小誉今天的精神就没这么好了。看来还是要多看电影才行。”她看了下检查结果,又夸奖道,“嗯,今天数据都比昨天好一点点,但只是一点点呢,小誉还要多注意。”她拿起床头厚厚的书,找到里面的书签,瞄了一下页码,“呐,这就是不听话的证据了,晚上又偷看了,你要……”
赵誉清调皮地接过话头:“你要早点睡,不能太晚,否则临睡前大脑皮层处于亢奋状态,就会失眠,睡不好就是给身体增加负担,这样……”
“小鬼,都能倒背如流了还明知故犯。”护士整理好器材,准备走了。
“小柳姐姐再检察一遍吧。”赵誉清依依不舍地望着护士小姐。
“不行啊,工作效率太低是会被扣工资的。对了,待会下班路过图书馆帮你带一本书,本来想带两本的,但你昨天表现不好,扣了。”
“我要《魔戒》三部曲。”赵誉清双眼晶亮。
“呵,你倒鬼机灵。想得美,是一本,不是一套。”
关门前护士微笑地冲刘芳和葛沁茹又点点头道别,看得出是个很有修养的女人。
两人前半段对话,听得刘芳云里雾里的,想了半天还没明白。她又略坐了坐,便向赵家母子道别。
葛沁茹也忙起身说:“芳姐,我送送你。”
此举甚合刘芳的意思,她还想打听一些关于赵誉清的病情。而葛沁茹也感觉她突然造访,自然不是叙旧,可能有什么事要打听。
两人走过两三间病房,刘芳才轻声开口问:“孩子的病,很重吗?”
“嗯。”说到儿子的病情,葛沁茹一脸愁容,“小的时候身体弱,三天两头就往医院跑,医生说有些先天不足。可能也真是那时耽误了孩子……后来大些,确定是心脏不好,我跟老赵都十二万分的小心照顾着。近五年来,差不多就天天住在医院里了。也多亏了七哥帮着,不然孩子只怕……”说着说着忍不住红了眼圈。
“那也是他应该做的。你们,就誉清一个孩子?”刘芳问。这二十多年来,她很少主动与从前的人联系,她和蒋逸闻共同认识的人,几乎都断绝了来往,而且夫妻关系一直僵持着,自然不会从蒋逸闻那里得到什么消息,赵家虽然向来亲厚,但自从她那天将孩子调换了以后,别说见面,连名字都不愿提起,恨不得将他们从过往里剔除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所以这些旧识的近况,她差不多一无所知。
葛沁茹感叹:“是啊,从他生下来起,我的心每天都悬着,等回过神来,都老了。”
葛沁茹的话让刘芳感觉心里格外的沉重,逃避着岔开话题:“我看誉清挺喜欢刚才那个护士的哦?两人说的话,我半天没弄明白。”
“嘿,别说你,我头几回也没明白呢。小誉身体不好,经常睡不好,多梦。如果小誉做梦梦到自己,他们就说是什么什么世界里的他去‘旅行’了;梦见其他的,就是看电影。小柳脾气好心又细,还会哄人,医院那么多护士,小誉只喜欢和她一个人说话。”
“照顾誉清,很辛苦吧?”刘芳问。
电梯开了,两人走进电梯里,葛沁茹按下楼层。
“这有什么办法?自己的孩子,别说辛苦点,只要他能好,哪怕老天爷把这条命拿去也行,只恨不能替他痛。”葛沁茹苦笑。
这话听得刘芳的心砰砰乱跳,脸上“唰”地一下没了血色。她想起了王仙芝对自己说过的话,脑子里涌现出一幅赵福全夫妻得知真相后的景象:他们将她逼到墙角,一向温顺的葛沁茹狠狠地扇着她的耳光,赵福全则恶狠狠地拿着刀子,割开她的喉咙。她看着满地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口不能言,只觉得身子一点点冷下去……
“啊,芳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看你满头的汗。”葛沁茹忙扶着她,慌乱地拍了拍电梯门。
电梯此时已到达一楼,门一开,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刘芳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她摆摆手虚弱地说:“不要紧,一会就好了,我,我有幽闭症。”
葛沁茹扶她到椅子上坐下:“我也听人说过这病,那你来的时候走楼梯的?那多累啊。”
“这本来就是心理毛病,有时会发,有时又不会——可能是听你说起誉清的事,心里难过。”刘芳心系赵誉清的病情,又将话题转了回去,“那,誉清这病可以治好吗?”
“医生早前的建议就是心脏移植。我们住进来两年多,有过几次心源,但都不合适,捐献者的年龄太大,怕换了也没多大作用……”
“这也只能等,真希望……”刘芳猛地住了嘴,转着手上的紫檀佛珠,“阿弥陀佛,怎么能有这等造孽的想法和祈愿。”她想了想又说,“你们要是钱方面有什么问题,一定要说,蒋逸闻要是不肯帮,还有我呢。”
“嗯,谢谢芳姐。这些年,七哥一直都在帮我们,要是没有他,我都不敢想还有没有今天……”
刘芳轻轻拍了拍葛沁茹的手:“别这么说,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