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晚上十点了,当天的最后一场法事已经结束,余长生给供桌上的长明灯添了油后,坐到门槛边。
院子里搭了三张牌桌,坐着前来帮忙守灵的余长生的发小。余老太的身份特殊,亲戚们都知道她不是余家真正的长辈,来串门时碰到了叫声“大姨”已是全了礼数,现在走了,自然没有余家的晚辈自发来守灵。还有亲戚出主意说,简单地办了就好。但余长生的父母都是厚道人,觉得她在自己家也呆了二十多年,他们一直喊她“大妈”,老太太又从小帮着将余长生拉扯大,让他夫妇二人省心不少,她的后事自然不能草草了事,所以还是按当地长辈丧亡的规矩来操办。守灵的事没有余家子侄帮忙,余长生只能找了发小们来帮忙。
忙了一整天,心中的悲痛已不如前,再者,他之前也见过奶奶发病时痛苦的样子,医生的诊断也早让他有了心理准备。现在走了,也算是解脱,大家都解脱了。心里的难过来源于不舍,毕竟,他从出生起,就由奶奶带着。
余长生望着牌位上的名字——秦西梦,这是从前老人清醒的时候告诉过他们的名字,至于怎么写,她不识字,也说不清楚,只能按照发音来写。想到这一节,又觉得奶奶真是孤苦可怜,一辈子,连个确定的名字都没有。
余长生一个人发了会儿呆,突然就想到了林小糖,拿起手机给她发了一条信息:睡了吗?发完信息后,他盯着手机屏幕等待着林小糖的回复。在等待的时间里,他想了一肚子的话要对林小糖说,不拘聊什么都可以。想着想着,他不禁勾起嘴角……但等了许久,林小糖没有回信息。
余长生这才省悟,自己和林小糖的关系,从来没有挑明了说,情感上似乎很近,但细细一思量,也可能只是处于互有好感的暧昧阶段。他本来打算送出那个速写本后,第二天当面跟她表白的,但事不凑巧,一直都没有机会。是不是因为那天自己没有趁势表白令她失望了?看着林小糖前天发来的那条信息,余长生突然有些泄气和不自信起来,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她是担心自己,还是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才发了这样一条信息?她在鹏城有些时候了,应该知道这里的风俗习惯吧?在鹏城办白事一般头天和最后一天总是最忙的,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她该知道,他没那么忙了,纵是伤心,这时候,也松缓了……
余长生这样想着,越来越觉得之前他以为的那种情愫……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沮丧了一会儿,脑子里闪过两人相处的甜蜜片段,他握住她手时的娇羞模样……终于忍不住从通讯录里翻出林小糖的号码拨了过去,然而,电话响了两声,就被对方挂掉了。
余长生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愣住了——林小糖在饭店的兼职最晚到十点,这时候,应该在回家的路上。是不方便接电话吗?应该会回个信息的,他将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揣进裤兜里,又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但半个小时过去了,林小糖都没有联系他。
估摸着林小糖差不多到家了,余长生又打了个电话,语音提示关机了。他不禁有些失落,却还是尽量让自己往好处想:可能她太累了,或许是她父亲的病情有反复……
这样想着,余长生又发了一条信息:小糖,还好吧?林叔的身体还好吧?手术时间定了吗?你也别太紧张,老天肯定会眷顾的,你那么善良,那么好。奶奶走了,昨天只知道哭,看到门口的堆放的花圈,中间那个粗黑的“奠”字,真的是人世间最悲伤的字眼了吧。人一生,能和一个人在一起的时间真短。你说是不?奶奶在医院的时候,尽管医生说了很多次,让我们有思想准备,我也一直准备着,可临到这一天,还是猝不及防的痛心。预料的悲痛,和真正的悲痛,还是有着太大的区别吧……我现在说这些,好像很不合时宜,你现在也背负着跟我之前一样的担忧,但你一定明白我的本意,是不?
余长生将信息发出去后,回看了一遍,觉得太过空洞,又快速地编辑了一条,务实得多:小糖,你一个人肩负的责任太多,如果有周转不开的地方,遇到困难之处,一定要说,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与你一同承担。你应该知道一些鹏城的风俗吧,前一周会比较忙,等奶**七过后,我就去医院探望林叔,和你。
余长生专心致志发信息的时候,对面黑洞洞的墙根底下,立着一个人,正偷偷地打量着他。
第二天,余长生看着信息右下角小小的灰色的已读标志,心里又高兴,又失落。高兴的是林小糖总算看了,失落的是,林小糖并未回他只字片语。
林小糖看着天色暗淡下去,蒋逸闻又挨着她躺下,她心里厌憎之极,却丝毫动弹不得。她已经不会哭了,心里愤恨到了极点,逃避地闭上双眼,恨不得自己即刻能昏死过去,不必面对。
黑暗中,她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但并没有响几声,就被蒋逸闻按掉了。
林小糖微微睁开眼,望向窗口,试图辨别辰光,窗口混沌一团,无法辨认。是谁给自己打的电话?母亲弟妹吗?母亲和弟妹打电话给她的话,总和父亲的病有关,她在心里连连摇头,不希望是他们打的电话。是多珍吗?或许,是余长生?想到那个年轻人,她觉得心头一暖,求生的欲望又重新燃起来,从喉咙里憋出悲呼,期翼在夜里能清晰一点,有人可以听见。不过嗓子早已喊哑了,吼出来,也只是“唔唔唔”不成语的声响。
听到蒋逸闻将手机关机了,林小糖发出的抗议的诅骂,出口也是“唔唔唔”的声音。
余长生,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
中心医院11楼的特护病房,葛沁茹支着手倚在儿子赵誉清的床前打盹。病房里,仪器发出的噪音让氛围有些凝重。
赵誉清脸上罩着氧气罩子,脸色惨白,了无生气。
门口传来轻轻地转动门把的声音,葛沁茹一下子惊醒了。她慢慢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朝门口走去。
看着探进来的半个脑袋是赵福全,葛沁茹松了口气,拽着他走进卫生间,低声嗔怪:“最近整天不见人,你不要跟我说又去帮谁谁值夜班去了,誉清这几天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整天,顿顿就喝点粥,下午才吃两口脸色就乌青乌青的喘不过气来。打你电话又关机,那会儿,我真怕再也见……不着……”憋了一整天的害怕,悲痛和独立承担的委屈,一古脑儿地倾倒出来,越说越伤心,最后双手揪住丈夫的前襟,将脸埋在他怀里,压抑着无声悲泣。
赵福全将妻子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但妻子的描述却深深地烙进他的脑子里,将记忆里各种关于儿子抢救的片段,交替回放,心痛难当,好像她那双手是揪在他心上。但他却不能像妻子那样放肆地哭一场。
赵福全想起知道儿子快出世的时候,他人还在外地帮老板出货,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稚童软软的哭声,头次让他觉得难过。他难得地,没有训斥他们,也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等回去,就改行,天天陪着妻儿。
第二天,在回程的车站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回去,才知道儿子在头天凌晨出生了。妻子温柔地向他描述着儿子的样貌,他恨不得能顺着电话线立马爬回去……而后的时间里,他们夫妻都围着这个新添的小生命打转,孩子成了他们夫妻之间的轴心。再之后,老板的生意转型,他自然跟着过上了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儿子长相随妈,眉清目秀的,看着就招人疼爱。
赵福全记得儿子小时候总是怕他,两三岁了,经常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躲进母亲的怀里。偶尔有些头痛脑热的小毛病,总比别的孩子好得慢些,只是夫妻二人也都没有多在意。儿子第一次犯病是三年级的暑假,学校组织夏令营,参加活动时突然昏厥过去……检查结果对他夫妻二人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从此以后,儿子从粗生野长的小男子汉,成了需要悉心呵护的瓷娃娃……
开始,赵福全怎么都不肯相信,一个好好的孩子,怎么说病就病了呢?难道是娘胎里就有的病灶?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他又深深自责,如果早点带孩子体检,早点治疗,说不定就没这么严重了吧。
唉,命吧。赵福全常常在心里长叹。
“这都是报应啊,我们造的孽,都应在誉清身上了……当年如果走点正路,可能我们誉清都不会是今天这样……”下午那场独自面对儿子生死一线的场面,敲开了葛沁茹多年来埋藏在心底的怨悔。
赵福全知道妻子说的是什么,他们夫妻二人,各自在心里不知道这样想了多少遍。但这么多年来,谁都没有挑出来说过。他们口头从不愿承认,但在心里都清楚明白——那些事,太过阴损。每当心底生出一丝悔意的时候,他脑子里就想起老板的爹,那个晚年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的老头,在最后一次见他聊天时还在说:“我这一辈子,不信老天爷,不信命,不信爹娘,不信儿女,我只信自己。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我一手一脚赚来的。”他捋起衣袖,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针眼,“我也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不狠,我十五岁的时候就饿死在田埂边了,埋的人都没有。有些事,我不做,别人也照做。我这条命不是老天爷给的,是自己挣出来的。哼……”老爷子最后走的时候,只剩下五十多斤,身上瘦得只覆着一张皮,有时痛起来,整个人抖成一团,神智却始终很清醒,活活疼死……
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谁也躲不掉,赵福全在他的葬礼上,看着他的遗像想。当病痛降临在儿子身上时,那种爱莫能助的无奈使得他这种想法悄悄发生了变化。
“说什么呢,儿子现在不好好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有希望。你这样说,誉清听到了,多难过。”赵福全强压下心中的烦闷,轻声安慰着妻子。
听到儿子的名字,葛沁茹忙抹去脸上的泪痕,连声说:“对对对,誉清一定会好起来的。”
“你去歇歇,天天这么熬着怎么行。我来守着儿子。”赵福全说。
葛沁茹望了望儿子,躺到陪房的小**。
见妻子睡下,赵福全拉上隔帘,坐在儿子床前,望着儿子苍白的脸,听着他细细的呼吸声,心中思绪万千……
这么痛苦,一家人都泡在苦胆汁一般的日子里,儿子的病,就像是盛汁的密封瓶,只有将它打破,他们才能得见天日。如果此时有一颗合适的心脏,儿子恢复了健康,那他们全家都可以获得重生了……
一颗心,一颗健康的心。
赵福全眼前跳出一张年轻的,朝气蓬勃的俊秀脸庞来。健康真好,他脸上有儿子赵誉清从未有过的健康的红润……
其实这些天,赵福全没有去帮别人加班,而是请了假,去做一件事——跟踪那个有健康脸色的年轻人。
在做这事之前,赵福全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要跟踪他的想法,也从来没有仔细去想过,就是觉得想跟着他。直到现在,看着儿子病气沉沉的脸,才明白自己心底的渴求——因为这个和儿子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身上,有着儿子没有的健康气息,而他有这些,是因为他比儿子多了一颗健康的心脏。
此时赵福全才恍然大悟,原来,自从那天在电梯里听到他和那个漂亮姑娘的谈话后,自己的心就如坠魔境,被魇住般神使鬼差地让自己跟着那个青年。那个年轻人与儿子一般大,是再合适不过的活体。此时想着,年轻人的样子在赵福全的心中,突然幻化成了一粒红彤彤的心脏,欢快地跳动着。
赵福全双眼晶亮,觉得生活陡然亮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