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扑灭后,消防员在房内的床架子上发现了一具被烧得半糊的男性尸体,和一堆被砸得七零八碎的骸骨。警员将火场发现的新情况马上报告给市局,市局刑侦队长陈建明得知消息马上赶往现场。
蒋皓霖被告知火宅现场发现一具尸体时,显得格外冷静:“是蒋逸闻吗?”
“目前还不清楚,但刚才你说亲眼看到他在起火前进了仓库,起火后又没有看到他出来,不排除是他的可能……我们希望你现在去辨认一下,呃,死者被火烧毁严重,你要有点心理准备。”
“那麻烦您带我去吧。”蒋皓霖收起了之前的吊儿郎当,一脸肃穆地说。
尸体暂时摆放在仓库外的地坪里,蒋皓霖走到跟前时,已有警察将黑色装尸袋拉开。
尽管做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当看到烧得焦糊的尸体时,蒋皓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双臂交握着使劲搓了搓,镇定心神片刻,才认真地甄别起来——
尸身因为被火烧烤的缘故有些蜷缩变形,看上去比蒋逸闻的身高稍短。尸体的整张脸上全是黑糊糊的,前额骨可以看出明显的往下塌陷了一片,脸上已没有一点熟悉的地方,再往下,被烧得炭化的衣服因搬弄已经揉碎了……辩认焦尸的过程中,蒋皓霖才发现,自己对这个“父亲”了解得并不深,在面目不清的情况下,竟然不知道该凭什么将他认出来……
蒋皓霖又重新看了一遍,眼睛停留在尸体的腰侧,那里立着个被熏变色的爱马仕皮带锁扣。蒋皓霖依稀见过父亲系过这款皮带。
蒋皓霖涩声说:“可能是吧。”一开口,被自己沙哑低沉的语调吓了一跳。
随行的警察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
“呜——”蒋皓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难过的,但警察那带着安慰性质的一拍,无端勾出内心悲伤的情绪来。他想起从记事起,蒋逸闻给他的衣食无忧的生活,让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生活的窘迫,如果不是那一纸鉴定书,蒋逸闻不过是在情感上不尽责的严父而已……所有的怨恨,在生死面前,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就觉得胸口堵得慌,就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警察扶着他离开,等他平静下来后问:“你说可能是,就是……还不能肯定?”
蒋皓霖瓮声说:“看身形似乎有点像,那个锁扣也像是他平时的穿戴。”
接着,警察让蒋皓霖打电话通知了刘芳——毕竟她还是蒋逸闻名义上的妻子。
蒋皓霖在电话里对刘芳说:“蒋逸闻出事了,你到他以前的模具加工厂来认一下。”
“去那里干什么?出什么事了?认什么?”
“你来了就知道了。”蒋皓霖说完就挂了电话。
刘芳挂了电话先到卧室换衣服,像平时出门一样,要打扮得体。换到一半时,突然又想起蒋皓霖的话,认一下?她心中升起不祥的感觉,赶紧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出门了。
刘芳赶到工厂时,大门前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只见里面警察和消防队员在忙个不停,空气中还飘**着浓烈的烟火味。刘芳满腹疑惑地走近守在厂门前的警察问道:“出什么事了?”
“你是什么人?”
“我是刘芳,我儿子叫我来的。”刘芳边答边往里面张望,寻找蒋皓霖。
“你儿子是谁?”
“蒋皓霖。”刘芳此时已经看到蒋皓霖正蹲在院子里,旁边有警察。她赶紧朝蒋皓霖一指:“那就是我儿子。”接着朝蒋皓霖大声喊道,“皓皓,皓霖!”
蒋皓霖听到刘芳的呼唤,回头看了一眼,对身边的警察说了什么,那警察就径直走了过来。
“你是刘芳?”
“是的,我是他的妈妈。”刘芳伸手指向蒋皓霖。
“我是鹏城市公安局的刑侦队长陈建明,请进。”陈建明示意刘芳进去,“蒋逸闻是你什么人?”
“嗯……丈夫。”
“那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啊……”刘芳想了想,“不记得了……最少有半个月了吧。”
“你们不是夫妻吗?”
“我们分居很多年了。”
“那你能认出他吗?”
“哼,当然认得,化成灰都认识。”在警察的询问中,刘芳对蒋逸闻的怨恨再次点燃,接到电话后的担忧也已消失无踪。只是她不知道,蒋逸闻现在真的离化成灰也差不多了。
陈建明点了点头:“那就好,你随我来。”
刘芳随着陈警官往里走,心想蒋逸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警察给招来了,是因现在的事还是从前的事?从前的事……如果牵连到自己,反正已时过境迁,自己只要抵死不认,料他们也找不出什么证据来。
刘芳看了看靠墙蹲着的蒋皓霖,后者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紧接着,她就看到不远处的地坪里摆着的装尸袋,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走在前面的陈建明停了下来:“我简单和您说一下情况。这里刚刚发生了一起火灾,在现场发现了一具尸体,我们需要你的协助,辩认一下死者是否是蒋逸闻。”
死者!刘芳只觉得头皮发麻,胸口像被人猛然捶了几拳般闷痛得透不过气来。她缓了几口气,机械地跟在警察后面往前挪动。紧接着,刘芳就看到了黑糊糊的一长截尸身,惊叫一声连退几步:“不是,不是他。”
蒋皓霖站起来,心情复杂地扶住刘芳的肩。
“皓皓,他们搞错了,肯定搞错了,蒋逸闻心硬命硬骨头硬,怎么可能死在我前头?”刘芳返身扑进儿子怀里,浑身不住哆嗦。
蒋皓霖被她抱得有些不习惯,轻轻拉开她的手:“那你就去好好看看,他的命到底有没有那么硬。”
“我不去!我不去!”刘芳惊恐万状地摇着头,“那……那……哪里还是人。”
陈建明见惯了失控的家属,对蒋皓霖说:“你好好安抚一下她的情绪,等她好一点了再认吧。”
蒋皓霖点点头,用平静的语调说:“最近一段时间,我发现蒋逸闻经常不在家,我又想弄明白一些事情,就在他车上装了跟踪仪器,这样就不用我跟得太紧,也不会跟丢。但是前两次,我只发现他将车停在一家洗车行里,人却不见了。我这次算准他出门的规律,就先在洗车行附近等着,他果然来了,还去买了些吃的……就来这里了。”
刘芳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听蒋皓霖说到这里,点头说:“他一个人来这里干什么?这个厂子不是废弃好多年了吗?”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我看到他进去了,大半天都没有出来,等得我都不耐烦正准备离开了,就看见从窗户里冒出烟来。你知道厂房办公室里还有地下室不?就在壁柜的后面。”
刘芳摇摇头:“地下室?不知道。我记得买下厂子的时候应该是没有的吧,后来没两年有了你,我就没来过这里了。”
“就是地下室里起火了。我跑进去看,结果从里面救出来一个女孩,当时急急忙忙地也没在里面看到蒋逸闻。后来我就报了警,等火灭了,警察才告诉我,在里面发现了一具尸体。”蒋皓霖轻轻地扶正刘芳,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是蒋逸闻?”刘芳求助地望着蒋皓霖,希望他摇头否定。
“我认不出来,只看到一个皮带锁扣,觉得像是他平时用的。”见刘芳犹疑不定,又说,“你去看看吧,说不定不是他呢。”
刘芳想了很久,点头说:“你陪我一起过去。”两人走到尸体前,刘芳没有像蒋皓霖那样仔细地辨认,只扫了尸体的面部一眼,就弯腰去看尸体的脚。那脚趾也被烧得焦黑了,但她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抽噎起来。
边上的警察见状,问:“是蒋逸闻吗?”
刘芳不置可否,断断续续地说:“请您,请您帮忙翻个身。”
刘芳屏住呼吸歪着头去看尸体的背部。两名警察刚将尸体侧起来,刘芳就跌坐在地上,发出一阵嘶心裂肺的哀嚎……
泪水模糊了刘芳的视线,朦胧中,眼前出现了几十年前她和蒋逸闻相依为命的情形。
那时,他们都还是孩子,还保留着单纯的美好。刘芳当然会记得,那年冬天两人跟着蒋逸闻的爸爸翻山越岭去交完货,在山路上蒋逸闻被生锈的铁钉扎破了脚趾头,她搀扶着他翻过了荒无人烟的祁连山……由于没能得到及时的救治,他右脚小脚趾的指甲残缺了。但蒋逸闻却笑着说,傻姑娘,只要我们一家三口都好好的,少个趾甲又有什么要紧……她更不会忘记,蒋逸闻后背上的那道刀疤。那年她已经十八岁了,亭亭玉立,长成了大姑娘,在郑州火车站的候车室里被几个流氓调戏。蒋逸闻不顾力量悬殊,拼死保护她不受侵辱……那些被怨恨掩盖在心底深深的爱恋在确认蒋逸闻已经死亡时喷礴而出,原来,他们之间也曾有过那么多生死相依的美好时刻。
直到这一刻,刘芳才发现,这些年来的形同陌路,原来不是心死之后的冷漠,而是一种等待。她不怕老,却一直都致力保健,是在等待年老的那一天,蒋逸闻像他父亲那样病在**动弹不得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就不得不对自己妥协了,不得不低眉顺眼言听计从。到那时,他应该知晓,她的好……可是,他死了,竟然是死在自己前面,这几十年的爱,几十年的恨,他竟未沾染分毫,就连最后一次见面,他还对自己横眉冷眼。这几十年的等待,竟然都成了空……所有的爱和恨,竟都沉甸甸地压在她一人身上……
想到这里,刘芳爬起来,发疯似的在他的尸身上捶打:“你给我起来,你这个狗杂种,谁让你死的?你要死倒是早点死啊,谁让你现在死的?你给我起来,少跟我装,你就是装死,我也不会同意离婚!就不签字!一辈子都不会签字!”
两名警察赶忙把她架起来带到一旁休息。刘芳一个劲地挣扎哭骂,哭得力竭了,总算渐渐安静下来。
陈建明再次询问:“蒋皓霖是你和蒋逸闻的孩子?”
可能是真的心死了,无所牵挂,也无所惧怕了,刘芳眉头跳了跳,淡淡地说:“不是,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抱来的野种。”
刘芳二十五岁之前,跟着蒋家父子走南闯北,什么场面没见过——听警察这么问自己,就意识到他们肯定已经知道了什么,再看到蒋皓霖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还有他确认蒋逸闻的死讯后,虽然双眼微微有些哭后的红肿,但脸上并没有多少伤心之情,再联想到曾经在他房间里发现的鉴定书……事情已经很明朗了——皓霖一定是对警察说了蒋逸闻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你们俩没有生过孩子吗?”警官又问。
没有生过孩子吗?刘芳想到了二十多年前,当她刚得知自己有了身孕时的喜悦,怀孕时的艰辛,再到生产前的绝望……那个台风肆虐的夜晚,她拖着疲惫疼痛的身躯躲在角落,听着窗外风雨呜咽的声音……她打了个寒颤,紧紧地闭上眼睛,脸上一片哀绝之色:“有过,先天有病,没养活。”说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眼前出现了上次在医院看到赵誉清病态的样子——那样活着,也是很辛苦的吧?
“他,”陈建明追问道,“蒋皓霖,是你丈夫从外面带回来的?”
刘芳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目光,信口开河:“不是带回来的,应该是偷回来,或者是买回来的。那时我们的孩子没了,夫妻感情并不好,只是父命难违,我从小同他一块长大,离婚是绝不可能的事……”
“你没想过再生一个?”
“没……因为那时候他在外面有人。我们原来是在苏州做生意的,他背着我和一个大学生好上了。听说那个女的不能生育吧,反正两人偷偷摸摸在一起很久都没有孩子。我想,也有可能他们去检查过,知道不能生育,所以担心绝了后,才抱了这孩子回来延续香火。”
“女大学生?是什么时候的事?”
刘芳想了很久,摇头说:“不记得了,好像是我们快要结婚时就在一起的吧。”她并不是不记得了,而是说得越多,编造出来的时间对应不上。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和鹏城万福区的‘金丝雀’小区里的版本大同小异咯,女的陪着熬了多年,熬不来名份,嫁人去了吧。”万福区有一片高档的住宅小区,房主基本上都是来鹏城做生意的港商台商,在那里面住的都是他们在内地包养的女人,所以大家都称那里为“金丝雀小区”。
由于案情错综复杂,刘芳母子二人现在还不能领蒋逸闻的尸体回去。
警方决定让刘芳母子先回去。
“林小糖呢?她可以和我一起走吗?”蒋皓霖问。
“林小糖?她暂时还不能走。她还需要跟我们回局里协助调查。”直到目前,林小糖依旧一声不吭,被谁囚禁,失火的原因,与她同处一室的蒋逸闻的死因……作为这个案件的当事人,警方自然不会轻易让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