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力死了,就在林小糖砸死蒋逸闻的那个下午。
从手术室出来后,虽然妻子和儿女都说手术很成功,但越来越频繁发作的病痛让林大力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已经认命了,对妻儿说得最多的就是:“赶紧让小糖回来,我还想多见她几天。”
林小糖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微信回的最后一条信息也是在几天以前:海上信号弱,若回复不及时,勿念!
林小珠当时还说,姐姐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文绉绉地说话了,还勿念呢!但一家人都没有往深处想,更没有怀疑过。
林大力的病情急剧恶化,最后两天,痛得厉害,止痛药也不能完全起到效果,甚至已经不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只会嚷嚷,让我死吧……在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他紧紧抓着妻子的手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句:“救救,我苦命的……糖儿哟……”说完就咽了气,半闭的眼睛里还有着对这个世界和妻儿的深深眷恋。
母子三人放声悲哭。
临床的老太太也抹着眼泪,哽咽着与儿子讨论:“明明动了手术的啊,怎么就没好呢?他这床我还没见过有人出不了院的呢……遭罪啊。”
陆多珍和小崔帮忙安排了林大力的身后事,一切从简,在鹏城火化后再带回去安葬。
谁都以为林大力最后还在喊疼,直到林家母子三人随警察回到鹏城在公安局里见到虚脱得不成人形的林小糖时,唐兴会才明白丈夫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大郭和小吴赶到林家时,林大力刚刚下葬,林家的院子里摆丧宴的桌子还没有撤去。听说女儿出了事,一家三口慌慌张张收拾了一下,连夜跟随警察往鹏城赶。
为了安抚三人的情绪,两名警察并没有向他们透露太多,只说在火灾现场发现了林小糖,现在她在公安局里协助警方调查起火原因,只是她精神上似乎受了刺激,不愿与别人交流。
唐兴会听到林小糖在公安局里,一路上六神无主。她想起电视里的剧情,但凡有警察通知家属说亲人出事,多半的结果不是死了便是残了的,所以每隔一些时候就问警察,我们家小糖还活着吧?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稍稍安静一会儿,过一会儿再问一遍。
在市公安局见到瑟缩在角落里的林小糖时,唐兴会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冲过去抱着女儿放声大哭。
林小糖被母亲搂进怀里,两天来惊恐紧绷的情绪才松驰下来,用力地回抱着母亲边哭边喊:“妈,妈,我要回家……妈妈……快点带我回家。”
“嗯嗯,等下我们就回家。”
女警卢思敏悄悄地将林小珠和林小亮叫出去,告诉他们林小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让他们进去安抚好她情绪之后,再劝她吃点东西。
“我姐姐到底怎么了?”林小珠问。
“等会会告诉你们的,还需要你们协助调查呢。”
在亲人的安慰下,林小糖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在母亲的劝说下,吃了点东西。
随后,母子三人分别接受了警方的询问。
唐兴会见警察问的话都是围绕着蒋逸闻的,以为是对方要向女儿追债,不时插嘴说:“是不是我闺女她公司要问我们追债?警察同志,那都是预支的,还是他们主动提出来的……真的是他们主动帮我们垫付的,开始看着还挺厚道的,现在怎么这样啊?”
做完笔录以后,警方告诉了母子三人事情的原委。当得知蒋逸闻被人砸死,而案发现场只有林小糖时,唐兴会瞪着眼睛说:“警察同志,啥意思啊?我们小糖连条鱼都不敢杀……”
“您先别激动,事情还在调查,所以要各方取证,查明真相。现在最重要的是您女儿林小糖一直不肯开口,我们希望你们家人能好好的和她说说,能让她向我们讲清楚当时发生的情况。”
“开口?开口认罪吗?”
“不是,其实结合你们所说的,我们初步判断啊,林小糖应该也是受害者,问题是她得开口将实情说出来。”
刑侦队长陈建明看着整理出来的三份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的笔录,眉头紧蹙。
队员们都默默地翻看着手里的资料,许久,卢思敏问:“这里面提到的这个孟先生,林家母子三人都不知道他的本名,看来要找蒋家母子问问了。”
“去吧,要快。”
“好。”
林家母子三人回到林小糖身边,唐兴会找女警卢思敏要来温水和毛巾,为女儿洗了把脸,用手将她乱糟糟的头发一缕缕理顺。
“妈,我还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回去啊?”林小糖将背轻轻地靠在母亲的怀里。
自从林小糖出去打工补贴家用以后,就没有在母亲面前撒过娇了。隔着薄薄的衣服,唐兴会感受到女儿单薄的背上微微凸起的脊梁骨:“能,怎么不能?小糖啊,你心里有什么想说的,告诉妈好不好?”说完这句话,心里愧疚不已,想起这些年来,给女儿打电话,基本都是说家里又要有什么花销了——这个家庭的负担几乎都落在她的肩上。
林小糖突然抬起头,看着弟弟林小亮:“小亮,我问你,在我生日的时候,有没有给我邮寄过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蜡像?”她想求证自己在放火前令自己万念俱灰的猜想是不是真的。
“蜡像?什么蜡像?”林小亮莫名其妙地看着姐姐,又回头望着妹妹林小珠,一脸疑惑。
林小珠摇头:“谁会送那么不切实际的东西啊?又花钱又要被你骂。”
林小糖想了想,扬起嘴角苦笑了一下:“也是,你们都没什么钱。”
“糖啊,你心里有什么都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唐兴会蹲在女儿面前望着她。
“我杀了他。”林小糖握紧了母亲的手,绝望地说,“妈,这个怎么想办法,我再也出不去了。”
林小糖的话,让唐兴会三人吓了一跳。
也许是因为见到了亲人的原故,林小糖终于愿意开口了,将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说了。
听完林小糖的讲述,卢思敏惊叹不已:“这个蒋逸闻,也太可怕了吧?先是送蜡像,再一步步地下套。我的天啦,原来屋子里那堆骸骨是藏在蜡像里面的。”
鉴定科的结果出来了,那具遗骸的死亡年代比初步估计的要更久,大约在二十年前。那时候公安系统的DNA数据库还没有开始建立,现有的数据也没有与之匹配的资料,只得由技术部门根据遗骸进行人脸模型重建,看能否找到新的线索。
根据蒋家母子那边提供的信息,警方找到了孟育文。
警方从孟育文那里了解到,他只是听从老板蒋逸闻的交代,安排好林大力在医院的一切花销,同时,老板让他伪造过一份林小糖的劳动合同,为支付林小糖各种费用做掩护。而对蒋逸闻其人,虽然跟随了他十几年,除了工作中的事,私事一概不知。而且,他与蒋逸闻的联系到林小糖失踪那一晚就断了。
三天后,根据蜡像里的骸骨复原的模拟头像打印出来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复原图中的女子与林小糖很相像,要不是负责人脸复原的技术员没见过林小糖,大家都要质疑他的专业技术了。
陈建明把照片拿去给林家四口人辨认。林小亮林小珠兄妹一看就说是自己姐姐。唐兴会疑迟了一下,也说是自己女儿的照片。林小糖见了相片,先说是自己,但马上又否认了。她见到复原照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她很清楚原来那尊蜡像与自己有多象。她想到一件事,对余刚说:“蒋逸闻经常提到一个叫‘畅苏’的女人,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说我像他一个朋友,我想,大概就是这个‘畅苏’吧。”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林小糖身上,没人留意到站在她身后的唐兴会听到这个名字时,脸色都变了。
警察们出去了,唐兴会跟儿女说自己要去上厕所,急急忙忙地跟着出去了。她快步追上他们:“警察同志。”
陈建明回身:“还有什么事吗?”
“我,可能知道那个畅苏是谁。”
“是谁?”
“我女儿小糖的亲妈。”
那时,唐兴会和林大力结婚不到半年,她在家照顾年迈行动不便的公婆,林大力则在煤矿上工作。林大力原定在农忙时回来的,因为矿上出了点事,暂时没有事做,就提前回来了。
那天是农历七月中旬的晚上,唐兴会刚伺候完公婆睡下,正准备睡觉时听到有人敲门。原来是隔壁村跑了一个买来的外地媳妇,村里人正帮着在找。
早些年,在安徽河南一带偏僻的农村,这样的事情很常见。很多人家会从人贩子手中买来外地女人做媳妇,而那些娶不到本地媳妇的人家,要么是家里太穷,要么是身有残疾……所以经常会发生媳妇逃跑的事。
乡下村民文化不高,却异常团结,谁家买了媳妇就基本上是一村人的事,全村人会自觉地帮着看管,特别是在生孩子以前,看管得更严,因为孩子就是全村人丁兴旺的希望。即使看管得再严,依然不时有人逃跑,特别是那种从城里拐来的女人,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所以隔三岔五的就见一村的人吆喝着找人、追人……
领头的年青人向唐兴会形容了走失女子的大致容貌,让她看到了就赶紧到村里通个信。这次逃跑的女人已经怀了孩子快临盆了,想来跑也跑不远,肯定是藏到附近哪里了。
接下来两天,唐兴会发现厨房里的剩饭剩菜总会无缘无故的少掉一些,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她刚开始以为是野猫偷食,也没过于在意。过了几天,灶房的柴烧完了,她去后院取柴禾,发现秸秆堆里露出半只脚——原来里面躲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蓬头垢面惊恐万状看着她,那个人,就是沈畅苏。
沈畅苏趴在地上不停给唐兴会磕头:“姐,求求你救救我,不要让他们抓走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唐兴会给沈畅苏烧水洗漱干净又让她吃了个饱,问明了原委——
原来沈畅苏是苏州的大学生,去年被人贩子拐来卖给了村里一个傻子做媳妇,一直没能逮到逃跑的机会。直到前几天,她假装肚子疼要生了,趁家人慌慌张张去找接生婆的空当,又支开傻子去帮她买糖吃,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
沈畅苏托着自己沉重的肚子:“带着这肚子,我跑不远,没办法,只能在姐姐家躲了起来。求求你们不要再让他们抓我回去。我是家里的独生女儿,父母年近五十才有我,这一年多我不见了,还不知道二老活不活得成。”
林家夫妻被她哀求不过,答应不去报信,就将她留住在阁楼上面。没几天,沈畅苏生下了一个女孩,就是林小糖。
名字是沈畅苏取的,她说:“叫小糖吧,不要像她妈一样命苦,一辈子都生活糖罐子里一样的甜。哥哥姐姐,你们收留她,养着她吧。我带不走她,你们心善,她一辈子肯定能平平安安的。”
后来,是林大力把沈畅苏装进麻袋混在一车南瓜里送出村去的。
唐兴会将小糖偷偷地养着。她家离群索居,来往的人少,孩子又很乖很少哭闹,养了大半年也没有被人发现过。
没多久,公婆相继去世了,唐兴会就悄悄带着林小糖去了林大力所在的煤矿。几年过去,到了孩子上学的年龄,唐兴会带着三个孩子回来上户口的时候,把林小糖的年龄报小了一岁,从此,林小糖就算在林家真正安家落户了。
市局刑侦队根据唐兴会提供的线索,将林小糖和骸骨的DNA做了鉴定,结果表明两人果然是母女关系。从骸骨推算出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沈畅苏逃出去两三年左右就遇害了。从目前掌握的资讯来看,极有可能是蒋逸闻所为,否则谁会杀了人,还将她的骸骨做成蜡像存放几十年呢?
警方从蒋逸闻名下的产业找到了畅苏小院。在那幢小别墅里,发现了大量沈畅苏的旧照片,其中有不少她与蒋逸闻的合影。与此同时,警方也查明了沈畅苏的身世,父亲是苏州大学的教授,母亲是一名画家,在她失踪后,夫妻二人伤心过度,忧伤成疾,没多久就相继过世了。
逃亡回苏州的沈畅苏发现父母双亡后,举目无亲,所以才会去鹏城找蒋逸闻吧……
卢思敏打量完房间里女性化十足的布置,盯着沈畅苏的画像问同事小吴:“这个蒋逸闻,看样子很爱沈畅苏啊,怎么会杀了她呢?”
“这个谁知道,有可能是失手误伤。”
“照那个时间推算,沈畅苏找到蒋逸闻的时候,蒋逸闻也已经结婚生子了吧?那么他们仨……”
“嗯,爱恨情仇就上演了。”小吴耸了耸肩。
……
没有人知道沈畅苏临死前的那种绝望,比被囚在河南的那些日日夜夜更令人胆寒。那时,蒋逸闻还没有完全转行,还做着人贩子的生意。沈畅苏无意间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对他讲了自己遭遇后,他从来没说过要去报警,只是安慰她说回来就好,平安的回来了就好。后来沈畅苏处处留心,又知道了那个蒋逸闻矢口否认说不认识的‘芳姐’就是他现在的妻子!
沈畅苏彻底绝望了。她要逃,但没逃掉。蒋逸闻将她锁在小屋子里,像锁林小糖那样。在最后的日子里,她也和林小糖一样,想方设法地想逃出去。终于,她偷到了钥匙,却惊醒了蒋逸闻……
蒋逸闻发疯似的掐着她的脖子往水泥地上使劲砸去:“既然我留不了你的心了,那就留下你的人来陪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