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母申梅等在西区公安局大厅里,看着丈夫余海田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出来,忙迎上去拉丈夫的手,却拉了个空。
余海田侧身避开妻子,自顾自走到大厅的长凳坐下,将脸埋在膝上。
警方在余长生的外套的衣领处发现几根被血粘住了的花白头发,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警方马上做了DNA检验,检验出来的结果却令人吃惊——头发的主人和余长生是直系血亲关系,竟然是余长生的生父!
虽然警方没有发现余海田有任何杀害自己儿子的动机,还是当即将余海田列为重大嫌疑人,秘密展开调查。但警方经过大量细致调查,发现余海田有不在场的确凿证明,排除了他作案的可能。
根据他们夫妻提供的询问证词,余长生爱干净,衣服都是单独放在他房间的衣柜里,穿之前都要熨烫得整整齐齐,不太可能粘上父亲的头发……那么,这头发又是如何跑到余长生的身上去的呢?而且警方通过反复论证,可以确定头发是在凶杀进行过程中粘上去的,这又该如何解释?
难道……余海田不是余长生的亲生父亲?
DNA检验结果出来了,头发果然不是余海田的。
但这样的结果却意味着一个更加残酷的现实:余长生和余海田根本没有血缘关系!这个刚饱受丧子之痛摧残的中年人,遭到了更重的打击——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居然死了才发现不是亲生的!
申梅正准备询问丈夫,被西区公安局刑侦队余刚队长挡了下来:“你先跟我们来一趟。”
听完警察的解释,申梅气白了脸,双手拍着桌子:“不可能!长生怎么可能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你们警察怎么办事的?找不出杀我儿子的凶手,就怀疑到生父头上,凶手的头发验成是我儿子的父亲,现在又说儿子不是我和我丈夫的孩子,你们真有本事。”
“你先坐下听我们说,刚开始拿到结果时,我们也不信,反复验了几次,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
申梅根本听不进警察的话,摇头迭声喊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余刚等申梅渐渐安静下来,才接着说:“你好好回忆一下,你们……”看到她气得起哆嗦的样子,改口说,“要不,也验一下你的吧,看看是什么结果。”
“不可能!”申梅怔怔地说,“孩子,孩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医生清清楚楚地说是我儿子,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孩子?”
申梅有些无助地四下张望,看到门口丈夫正缩回去的半个脑袋,忙站起来冲到门外,抓着丈夫的手:“海田,你说,怎么可能,长生怎么可能不是我们的孩子?”
余海田将妻子搂进怀里。在初闻消息时的震惊愤怒过后,他很快清醒过来,他和妻子结婚前,都没有谈过恋爱,这几十年来的相知相伴,很清楚妻子的为人,就算有什么,那也一定不是妻子的本意……孩子已经不在了,是谁的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往后的日子,就剩下他们夫妻两个相依为命了。
几天后的检验结果出来,余氏夫妇心中悲喜难辩:余长生与他们两个都没有血缘关系。
儿子自从抱回家,几乎没有离开过他们身边,一直是在他们的关注下长大成人,唯一不在身边的时候,就是孩子出生后曾在育婴房里住过一天,难道是医院抱错了?
过了二十多年,当年的妇幼保健院已经改建了几次,早年的资料已经遗失了大半。警方与医院资料保管员经过认真寻找,好容易找到半本当年的值班登记簿,终于拿到了余长生出生前后几天值班的护士名单:何琪英、王仙芝、赵之梦。
看到王仙芝的名字时,办案人员想起,当时两个报案的路人里,其中那个女的就叫王仙芝。这也太巧了吧?警察打之前王仙芝留下的电话号码,电话通了却一直没有人接,只得先去找另外两个护士了解一些情况。警方很快就了解到,何琪英在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不过与何琪英相熟的一名护士告诉了警方一个重要的信息,何琪英和王仙芝当年关系不错,王仙芝离开医院后,两家也还有些往来。
赵之梦倒是一直在妇幼保健院工作到退休,就住在医院附近,资料也最齐全。余刚带队赶到赵之梦家的时候,是下午三四点左右。赵之梦独自在家,不过防盗门反锁了,她隔着防盗门的小窗告诉警察,自己找不到钥匙,不能给他们开门。两名警察说没关系,隔着门问她一些事情就走。
听警察说想了解一些早年的事时,她热心地说:“问我就对了,我记性很好的啦。”
“那您还记得二十三年前的事情吗?一九九零年,六七月时候的。”
“记得,怎么就不记得了。那年刚好我们医院改建,床位不够了,那年六七月的时候,台风天特别多,上拨刚走没几天,天气预报就又开始预警了。”
余刚看了看资料说:“你们医院第一次改建是九七年香港回归的时候,我们问的是再往前七年的事情。”
“哦,是吗?”赵之梦认真地想了想,一拍手,“我想起来了,就是王子群调来我们医院那一年了。那年的六七月啊,台风天特别多,刚走没几天,天气预报又说台风要来了,脑子里除了孩子哇哇哇的哭声,就是台风呜呜呜的声音……”
鹏城是沿海城市,每年的六七八月都是台风季。从刚才的交谈中,警察已看出这位老人的记性并不好,想要问细致的问题估计是问不出什么了,只能问些大的问题:“老人家,那你记不记得,何琪英和王仙芝这两个人?”
“记得记得,何琪英结婚的时候还是我做的伴娘呢。她呀,细高个,长得白白净净的,是我们产科的一枝花呢……”
这时,赵之梦的女儿回来了。老人见了,招呼着:“三妹回来了,天气预报说台风天又要来了,你出门要注意啦。”
“妈,我是小五啦……”小五看到站在门口的两位警察,一脸疑惑,“你们有什么事吗?”听警察说明来意后,长叹了一口气,小声说,“你们还是去找别人问问吧。我妈记忆早衰,连家人都快记不得了,哪里能帮你们想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两名警察失望而归,只得再去了何琪英家。何琪英的老伴在家,听警察问起王仙芝,便如实相告:“她啊,是个苦命人,听我老婆说她离开医院是想做个小生意什么的,嫌医院拿死工资赚得少。但是运气不好,生意还没开始做,她和她男人两个就出了车祸。自己没了一只眼睛,她男人也瘫了。她有了残疾也不好找工作,就在家里照顾男人。听说,她婆婆也不待见她,日子过得挺艰难的,靠领低保勉强生活。我老婆人好,三不两时的接济她一些……人不坏,就是嘴太碎不讨人喜欢,我老婆走后,我也就和她断了来往了。”
他提供的信息有用的不多,却有一条正好符合报案人王仙芝的外貌特征——只有一只眼睛,年纪也相当。只是再拨打她的手机时,已经是无法接通状态。而她留下的住址,经查证是一个假的地址。
“她住哪里你知道吗?”
“不清楚,我没去过,也没问过。好像离我们这有点距离。”
这一趟,也并非全然无功,虽然没有打破僵局,但总算有了几丝牵连到一起的关系。
案情分析室里,年轻的女警察秦晓晨信心十足:“队长,我看这个王仙芝应该知道孩子被抱错这件事。”
队长余刚点了一支烟,望着她朝气蓬勃的脸:“你说说看。”
“我觉得啊,从王仙芝留假地址这个事上可以推断出一些端倪来。首先,她极有可能是认识余长生的,也早就知道这个余长生不是余海田夫妇的亲生儿子,甚至,余长生的身世出现错误也是她一手造成的,所以她才会监视余长生,否则她怎么可能那么巧,第一时间就出现在案发现场。她报警后不愿将真实地址留下来,肯定是为了避免因陈年旧事给自己惹上麻烦。”
“嗯,还有吗?”
“还有,她当时说不定已经看到凶手了,但由于她本来心里有鬼,做贼心虚的人都害怕与警察打交道,所以坚定了她留假地址的决心。”
“嗯,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过,小秦啊,那你说说看,她为什么一定知道孩子的身世呢?首先,余家夫妇生的是儿子,养大的也是儿子,说明这件事应该不是有人蓄意为之的,那就算是过失。一般人犯了错,都会选择逃避吧?谁还监视着受害一方一二十年?再说,你想啊,听何琪英的丈夫说她的生活过得并不顺利,一个自己生活都顾不过来的人,怎么有闲工夫去盯着别人家?你电视剧看多了,还监视呢,顶多就算是一个巧合。”
“……”秦晓晨听了队长的分析,对自己刚才不成熟的分析感到羞赧。
“不过呢,你说她可能看到凶手这一点,倒不是没有可能的……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喜欢八卦的比较多,何琪英的丈夫不是也说她嘴碎吗,说明她平时话挺多挺喜欢八卦的,这种人,看到什么有三分能说成五分,如果看到了又不说,说不定真的是做贼心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也说不定……得尽快找到这个人再好好问一问。”
侦查员马上通过公安网络系统搜寻关于王仙芝的信息,却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就在今天下午,王仙芝的遗体在鹏城西南海域被发现了!
王仙芝第一天没有回家的时候,严老太在家边照顾儿子边骂骂咧咧的。严强嘴里“喔喔喔”地示意母亲摸他枕头底下,奈何严老太一门心思在咒骂王仙芝,完全没有领会儿子的意思。
到了第三天,严老太照顾儿子累得筋疲力尽,才想起王仙芝平时的好来。她叫来邻居帮忙拨打王仙芝的手机,提示已经关机了。严老太意识到事情不对头,觉得王仙芝肯定是受不了跑掉了。忙进屋查看一番,发现除了王仙芝身上穿的那身衣服,家里的东西一样都没带走。严老太暗想,王仙芝就算跑路,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带呀,难道是真出了什么意外了?这么一想,严老太心里就慌了,忙请邻居陪她去片区派出所报案。
当警察问失踪人的姓名时,严老太想了想,不确定地说:“王,王红豆?”
严老太并不清楚王仙芝的大名,这二十几年来,都是喊她“扫帚星”“丧家婆”……红豆这个名字,还是依稀记得以前儿子没出事的时候,听他叫过那么几回。
“是你什么人?”
“我儿媳妇。”严老太防了王仙芝二十多年,不肯让她进严家的门,这时承认了,可惜王仙芝已经听不到了。
询问了一些具体的情况后,两名民警跟着她到家里去找线索。
见到民警来了,严强又开始“喔喔喔”地乱叫,头在枕头上扭过来扭过去。警察觉得他的神情有异,将他微微扶起来,翻了翻枕头,果然在枕头底下发现了王仙芝留的纸条。民警将内容念给严家母子听了后说:“老奶奶,她不是失踪了,是回老家了。”
严老太斜着眼睛哼了一声:“回老家?就她乡下的破地方,房无一间,地没一垅的,回去喝西北风?”
邻居也说:“警察同志,真的不可能,我们和她认识二十几年了,从来没看到有一个亲戚来探望过她。你看,家里东西一样没带,她身上又没多余的闲钱,不说别的,就连换洗的衣服都置办不起,她老家离得那么远,能回得去?”
严老太附和着说:“就是,还有啊,她身份证都是我保管的,没有身份证,她怎么买车票嘛。”说着,将手伸进内襟掏出一个小布袋,抖落开来,“你看,她的身份证还在我这里呢……咦?”小布袋里仅有几张身份证和银行卡,严老太翻着翻着变了脸色,“这死婆娘的身份证哪去了?”接着猛地一拍额头,“坏了坏了,这死婆娘早几天说是要拿身份证领工资,交回工资后,我只记得点钱去了,忘了把身份证收回来了!”说着说着瘪着嘴嚎啕大哭起来,“你这该死的死婆娘哇,没良心的扫帚星啊,养了你二十几年,居然敢丢下我们娘俩不管了哇!你这杀千刀的丑八怪丧家婆哇,良心都让野狗吃了啊……”这一哭起来就不可收拾,捶胸顿足地骂不绝口。
看到这一幕,民警也是左右为难,走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安慰严老太说帮她去问问“王红豆”老家的公安,如果有“王红豆”的消息就马上通知她,便又问王仙芝原籍地址。严老太也说不出具体的地方来,还好邻居听王仙芝自己提过,好像是在四会大旺一带。
民警走后,邻居老太见严老太还在碎碎念地咒骂王仙芝,忍不住劝道:“严家老太啊,你也别骂了,现在你媳妇到底是不是真的回家了都还不知道呢。你自己最清楚,就算她拿走了身份证,有用吗?她哪有回家的钱嘛。”
严老太一听,收了声,冷静一想,也是啊,王仙芝身上有多少钱,自己还不清楚?凭那点零花钱倒几趟公交车只怕就见底了,怎么可能回得了老家。但是,她不是明明留了字条吗?难道,难道她要一路讨饭回去吗?她那个样子做叫花子倒也自然,连妆都不用化。只是,这一路上要遭多大的罪啊。想到这,严老太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显然,这个自己嘴里的“丧家婆”情愿去做要饭的,也不愿再留在严家了,她就真的这么受不了这个“家”?
“管得了那么多,没钱?没钱饿死最好,省心!”严老太悻悻地转身回屋,将门甩得山响。
严老太坐在儿子床边,翻着王仙芝的旧衣裳——她的衣服不多,全加在一起,也只占了衣橱小小的三格,衣服的颜色都被洗褪了,白的洗成了浅灰色,黑的洗成了深灰色……很多衣服的衣领和袖口处,都被磨成毛边儿了。看着看着,严老太渐渐不自然起来,咽了咽口水,脸带愧色,没有了外人在时的凶悍和尖刻。
严老太将衣服全拿出来,再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叠完了又轻轻地放回去。她学着王仙芝平时给严强按摩那样为儿子捏脚。儿子绵软无力的腿,像堆死肉瘫在那里,一股寒意顺着她的手指直往心里钻。她都这个岁数了,才捏一回就觉得心像被浸在冬天的雨水里一样凉,那个捏了二十几年的人,从青年捏到中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严老太想起了那个初秋的傍晚,她在医院看到的场景——其实当时王仙芝的样子看上去更为严重,半幅身子沾满了血,眼睛只剩下一只。倒是严强,虽然昏迷不醒,但整个人看上却干干净净的。她刚刚松了口气,医生却告诉她,严强可能会高位截瘫,脑部也受到了很大损伤……刚开始她并不懂那意味着什么,但有个“瘫”字,总归都不是什么好事,直到医生给她详细解释以后,顿时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严老太守寡二十年,好容易将儿子拉扯大,眼看就要过含饴弄孙共享天伦的好日子了,转眼间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泡影。当儿子醒过来只会唔唔唔唔语不成句时她再一次体会到了对生活绝望的滋味……
这些年,严老太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王仙芝身上——如果不是她下了班还不回家,撺掇着儿子出去野,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最后,她只是没了一只眼睛,而自己的儿子却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一直以来,严老太苛待王仙芝都是理直气壮的,从没觉得亏心。但这一刻,她做着王仙芝平时做的事,翻着王仙芝少得可怜的衣物,坐在弥漫着从瘫痪儿子身上发出的闷臭味的逼仄的房间里,突然体会出王仙芝的不易来。
她问儿子:“阿强啊,你说妈是不是对红豆太凶了?”
严强扯着嘴吃力地回答着母亲,只是他心里想说的话,从喉咙里滚出来,变成了一长串高低起伏的“喔喔”声。
“你也觉得妈不好是不是?”
“喔——”严强发出带着哭腔的声音,泪珠子滚进两鬓,过了一会儿,将头往母亲身边靠了靠,又低低地“喔喔”了几声,像是在安慰母亲。
严老太搂过儿子的头,搓了把脸,努力用往常那样凶悍的语气:“哼,她会回来的,你以为她回去就好过啊?头无片瓦的,好歹我们这里还有个蔽风挡雨的落脚处,这么多年我都不嫌她,还有她嫌弃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