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版《怨咒》:周业娅恐怖小说集(共3册)

(2)所做的一直都是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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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福全将熬好的鱼汤盛进保温盒里,临出门想起儿子让自己带的文具,忙又进屋去取,不小心一支笔滚到了沙发底下。他拿来扫帚伸到沙发底下扫,扫出来两支笔,其中一支很新很干净,干净得让人不舒服。赵福全捏着笔帽拔了一下却没有拔出来,轻轻转动笔管,却从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何琪英”的——

“其实,我们还是故旧呢,二十几年前就见过了。”

“我姓王,王仙芝。”

怎么何琪英成了王仙芝呢?对话里还有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刘芳。她们之间打太极似的谈话很冗长又没头没脑。赵福全听着听着,不由得心生凉意,越来越凉——

王仙芝说:“我遇见老赵一家了,还常去医院看他儿子。你见过那孩子没有?长得倒是不错,眉眼和你有一两分相似,不过奇怪,居然跟赵福全老婆也有些相像,嗯,看来这就是人家常说的,人呆在一起久了,慢慢就长得像了。样子长得好,但身体不行,脸白苍苍的,说话跟蚊子叫一样,没半点生气,还……”

……

“赵福全两口子应该和你差不多年纪吧?真见老啊,看上去说大你二十岁都有人信。他老婆年轻时脸圆圆的,笑起来眉眼弯弯,是个美人胚子。现在呢?你不知道,真不能看,脸颊上的肉耷拉下来,不爱笑了,一脸的愁苦相,跟我差不多了。难怪别人常说,人的长相,三十岁前随父母,三十岁以后,就相由心生了。”

……

“你说,他们要知道,二十多年来自己心都操碎了的儿子不是自己的,而且知道这事是谁给弄的,会怎样?是,你可以推给医院。但这时候,有人跟他们说一些当年的事,你觉得他们会不会相信?”

“那你要去问他们了。无凭无据的,你觉得他们会相信你?”

“嗯,光我去说,他们肯定不信,但听了这个,我想应该会相信了吧?你别激动,也别动歪心思。实话告诉你,不久之前,我老鼠药都兑好了,活得太苦了。我不怕死,但是,我也想活,有一分活的机会,我都不想放弃。我要的东西,这辈子靠自己是没办法得到了,但对你们来说,不过就是一点点钱的事。你佛口禅心,怎么看得那么重?”

“你先回去吧,给我一点准备的时间。”

……

直到录音笔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赵福全才回过神来。

赵福全魂不守舍地搓着头发,过了一会儿,又重听了一遍。重听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震惊,在那阴恻恻的声音里,脑子里出现的是他们夫妻俩这二十来年饱受折磨的生活。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被这两个声音放大在他眼睛,清晰得像有人用锋利之极的刀片削他的心脏,一层层,一小片一小片。刀太薄太快,削过去的时候凉凉的,很久才会从伤口冒出血珠……

赵福全望着手背上的刀疤——那是他二十三岁的时候替刘芳被人剜的,对,就是剜的。薄刀片在手臂上划上长长的两条,再把两条刀口之间连皮带肉割掉……那件事之后,他成了蒋家夫妇忠心不二的亲信。

赵福全从来不以刘芳的救命恩人自居,甚至心存感激,感激他们重情重义,在“上岸”后自己做生意亏得血本无归时,还对自己一家照顾有加。

伤口已经不痛了,他已经习惯这条蚯蚓一样刺眼的疤的存在,习惯得已经差不多快忘了是怎么得来的……人的爱和恨一样莫名,爱会因为一个打动人心的小举动就令人不计后果赴汤蹈火;恨呢,会因为原有的信念崩塌,所有从前淡忘的细节都会被放大呈现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手机响了,是妻子。赵福全机械地接起,妻子温柔地问,什么时候到医院,儿子都等得饿了。赵福全说,就快到了。

挂了电话,赵福全匆匆忙忙地出门赶往医院。

“爸,你又没有放盐。”赵誉清不满地咕哝着。

这样的小抱怨平时赵福全总会宠溺地向儿子耐心解释,今天,听在耳里却格外刺耳,他忍不住大吼了一声:“嫌不好吃就倒了喂狗!”

自从儿子生病以来,他在病房里说话都会压低声音,别说这样的怒吼了。赵誉清正专心里挑着鱼刺,被吓得手一抖,汤全洒在被子上。他惊慌失措地望着父亲,好容易有了血色的脸瞬时变得惨白,接着痛苦万分地捂住了胸口。

葛沁茹顾不上埋怨丈夫,赶紧拍下呼叫按钮,再将病床边的桌椅都挪走,方便医生进来后急救。她刚收拾完,医生护士就进了病房,经过简单检查,马上推着赵誉清去了抢救室。

葛沁茹在病危抢救单上签完字,终于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虽然这样的情形她经历了很多次,但对一个母亲来说,每一次都挖心掏肺般的疼痛难过。

赵福全双眼空洞地望着抢救室紧闭的门,儿子成长的时间碎片混着那两个声音在他意识里滚动播放……最后,现出一张朝气蓬勃的年轻脸庞来,双眼惊恐地望着他。赵福全回忆那一刻自己的想法——那张脸,当时在自己的眼里,不是脸,而是一颗鲜艳健康的心脏……他掌握了年轻人的日常行动规律后,安排好了一切……得手以后呢?恐怖不安才从心底冒出来:万一他治好了怎么办?如果这次心源轮不到誉清怎么办?不计后果的残暴行为后,懊悔、惊惧和多年未有过的罪恶感盘踞在他心里……直到接到儿子的手术通知后,这些情绪才得已缓解。他已做好了案发后偿命的打算,正是这种打算,才让他面对王仙芝的勒索时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走投无路的亡命徒永远信奉“杀一个够本,杀一双赚一个。”

妻子压抑的哭声让赵福全恢复了神智,让他首次理智地思考“儿子不是亲生的”这个问题。自己手上的两条人命,总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到那时,妻子该怎么办?他又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会是蒋皓霖吗?眼前闪过那张长相出众又气焰嚣张的年轻面孔。想到蒋皓霖可能会是自己的儿子时,只觉得他眉眼脸蛋,无一处不像自己夫妇二人,但一想到他对人的态度,心又凉了半截——

赵福全见蒋皓霖的次数不算太多,蒋皓霖刚出生的时候在医院里见过,第二次见到时,已是七八年以后了。七八岁的蒋皓霖没有同龄孩子的那种天真稚气,对人一副爱理不理的冷漠。记得当时回去还跟妻子说:“七哥两口子这样吊着真不行,孩子教得没半点规矩。”

做生意失败后的赵福全一直受到蒋逸闻接济。去圣源工作是赵福全自己提出来的,说总需要一个工作来消磨时间。蒋逸闻很爽快地答应了,安排他做了安保的工作,说这份工作既轻闲又不用东奔西走,方便他照顾生病的赵誉清。赵福全心里清楚,在“转行”后,蒋逸闻的生意越做越“文”,自己这样的粗人忤在他面前,除了提醒他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外,就没有别的用处了,能安排个安保已经是“照顾”了。

赵福全在圣源上班,再次见到蒋皓霖的时候,叫他小名,没想到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乜斜着眼睛说:“叫我小蒋先生。”

赵福全只当是孩子人小鬼大装大人样,直到开例会时主管特意强调才知道那孩子说的话是认真的。当时他心里有种形容不出的寒意,不是对蒋皓霖,而是对蒋逸闻夫妇,觉得蒋逸闻比蒋老爷子还绝情,一点不对后辈提及两家的交情……后来,蒋逸闻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冷不热地待他,但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求助,他也渐渐淡忘了心里的不快……现在看来,这两口子是防着他呢?

……

这一番心理交战后,赵福全突然担心起手术室里的赵誉清来。养了二十几年,就算养条狗都有了感情了,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付出全部心血当宝贝疙瘩疼大的儿子。

赵福全拍拍妻子的肩安慰她,心里不住祈祷……

他们没有等太久,手术室的门就打开了,主治医手脸色凝重地走出来:“对不起。”

这是每个病人家属最怕听到的三个字。

葛沁茹先是一愣,双眼惘然空洞地望了丈夫一眼,就跌坐在地上,旋即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号。

赵福全拽住医生的胳膊,直愣愣地瞪着他:“怎么可能?不是很匹配吗?为什么?为什么?”

“病人受到刺激,激发了排异期急性心衰发作,我们也无能为力……”

赵福全打断他的话:“什么狗屁排异期,前几天你们不是说情况还很好吗?说很快就能出院了。”

“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你们不是有很多成功案例吗?为什么到我儿子就不行了?你们是不是见不得我儿子好?”

医生护士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架开赵福全,重复地说着没有任何作用的安慰话。

天突然暗了下来,几道惊雷过后,下起了瓢泼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