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个连

十三 峰回路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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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副参谋长在考核后的总结会上,虽然话不多,也并未表露出太多的赞许。但雷钧知道,兵们的表现肯定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这一点,熊得聪和农场的几个干部都看得明白。

“小雷,你不该待在这里,你应该有更大的空间!”那个看上去又臭又硬的副参谋长,在临行前刻意找雷钧聊了几句。就是这句看上去很随意却又意味深长的话,让雷钧心潮澎湃、寝食难安。

考核的结果在一周后终于公布。这个有点姗姗来迟的结果并不出人意料,农场甚至已经在熊得聪的组织下,考核后的第二天就开了庆功宴。那天,誓言少喝甚至不喝酒的雷钧,架不住人多,还是喝了很多酒,只是他并没有醉。那天晚上,他在月色撩人、晚风拂面的人工河长堤上坐了整整一夜。

在等待考核结果的那几天,雷钧的眼皮子时不时地就要跳几下,他在热切而又惶恐地期待着更多的消息。人精熊得聪也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对他除了客气还是客气,还总在不经意间给他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让他更是食不知味。

公布结果的那天下午,胡忠庆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农场,刚进院子就让通信员通知所有骨干开会。他在考核后,百般打听,终于在公布前一天得知了结果,接着就迫不及待地请了假。

一脸疲态的胡忠庆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在会上大夸特夸熊得聪和雷钧组织得力,夸同志们众志成城给他挣足了面子,并且谈了自己这次在外的见识和感受,闭口不问农场的其他工作。熊得聪在耐心地熬了半个小时后,还是忍不住打断胡忠庆的话:“场长,你之前跟我交代过,这次考核咱们要奖优罚劣。遵照你的指示,我给同志们承诺过了……”

胡忠庆马上表态:“立功受奖的事,我回去就到师里去争取,场里能给的荣誉,马上全部兑现!”

胡忠庆前后在农场逗留了不到两个小时,晚饭也没来得及吃,就匆匆地往回赶。送出大门的熊得聪,转身就冲着雷钧和另两个干部摇头,众人皆苦笑不语。

一场热闹就此结束。雷钧郁郁寡欢,他郁闷的不是胡忠庆,而是结果出来后,并没有他期待的其他消息。

事实上,副参谋长回到师里的第二天,就在党委扩大会议上,将雷钧和农场兵们的表现如实作了汇报,并且提出了将雷钧调回一线部队甚至师部的想法。D师的两个主官并没有表态,其他人也未附议。这些师首长们都知道,正常情况下,关于一个副连职干部的任职问题不该在这个会议上讨论。而作为特例的雷钧,即使他们定论了,也决定不了结果。

师长徐清宇在会后留下了副参谋长,又仔细询问了细节。当天晚上,当远在数百公里之外的雷钧坐在人工河边憧憬未来的时候,徐清宇将电话打到了雷副司令员的家中。

雷啸天拿起电话,听到徐清宇的声音,有点迫不及待地问道:“农场考核的结果怎样?”

“出乎我们的意料!”徐清宇兴奋地说道,“其他几个后勤单位的考核还没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的整体成绩肯定在全师十多个后勤单位排前三名!小雷这次可是花了不少精力,农场的训练一直都是老大难问题,他愣是把这帮熊兵训得有模有样!”

雷啸天沉默了一下,问道:“这小子情绪还稳定吧?”

徐清宇笑了笑道:“我们师的副参谋长老钟,就是原来三团的副团长,一直跟他黑着脸,听说他给小雷挑了不少刺。小雷估计有点急了,五公里差点就破了我们师的纪录!”

“乱弹琴!”雷啸天的口头禅透着喜气,“我交代你了,你就不要再往下瞎交代了。”

徐清宇在电话那头笑吟吟地说道:“首长,我们有个想法……”

“好了!”雷啸天显然是知道他想说什么,及时打断,“哪地方都不准调!他现在还没冷静下来,也还没够格!”

徐清宇讨了个没趣,放下电话直摇头。

金秋十月,整个额济纳河平原和阿拉善地区已经开始进入冬季。再有一个月,雷钧就将迎来在D师农场一周年的日子。心灰意懒的雷钧,已经对调离农场不抱任何希望了。他已经从母亲口中得知,郭副参谋长那几句话,并非讨他欢心,雷副司令员再一次扮演了那个半道上杀出的程咬金的角色。

为了儿子的事,雷夫人与自己的丈夫再度交恶,并且因此回到了阔别十多年的安徽老家,在两个年迈的姐姐那里待了整整两个月。

如果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不如活在当下,好好干几件有意义的事。老金的嘱托和那个侦察连主官的梦想同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尘埃落定,该沉下心来给自己的未来好好规划一番了。

半个月前,雷钧在农场买了一头羊,搭乘农场的给养车去了一趟城里。他要去找师傅老范,自从来到农场后,他几乎和师傅断了联系。老范终究没有“下海”,也没有步入官场,而是在地区的一个全国性的行业杂志里谋了个副主编的职务。也算是专业对口,继续过着文人与世无争的生活。

雷钧再次见到老范的时候,怯怯地,鼻子发酸。

一年不见,老范有点发福了,声音还是那么爽朗:“我以为你小子去了火星了!”

雷钧抱着羊,一时语塞。

“怎么了?瞧你那可怜劲儿!是找羊啊,还是找人啊?”老范没心没肺地,乐呵呵地调侃着。

雷钧尴尬地笑了笑:“你看我这落魄的样子,就别逗我了。”

师徒二人彻夜长聊,像一下子回到了两年前。脱了军装的老范,身上的兵味还在,除了仍旧乐观豁达,还多了几分玩世不恭。

在老范看来,雷钧遇到的这些个事都是个屁,根本不值一提。雷钧知道,这并非师傅的本意,他是在处心积虑地换一种方式教导自己。无论如何,这让沉郁很久的雷钧,又找到了生活的信心和乐趣。也许,正如老范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老范处心积虑,明显是对雷钧的处境和所思所想了如指掌,更是料到这小子迟早要来寻他。他早就费尽心思,通过自己的渠道,给雷钧找到了几十本外国军队关于侦察兵的教材和学术专著。还承诺,想办法将他引荐给西北农业大学的几位教授,通过他们,解决马铃薯项目的技术问题。

此行不虚,雷钧欣喜若狂,顿觉如释重负。那一堆教材,更是让他如获至宝。千恩万谢后与老范道别,背着个袋子,一路上身轻如燕,乐不可支。

回来后,他连续两天不眠不休,几乎一口气啃完了几本美军20世纪80年代的侦察兵教材。书里的很多观点、理念和练兵的方式让这个毕业于军事院校的才子闻所未闻。单一个野外生存训练,就涉及了十多门科学,提纲挈领,洋洋洒洒近十万字。而且,大多数教材都是图文并茂,涉及很多令人神往的新武器和装备。这些对他、对所有的中国军人来说,都是非常陌生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几乎陷入痴狂,每翻完一本书,心情便久久不能平静。他想起了张义曾经的感叹:我们很多训练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我们的侦察兵能跟别人抗衡的只是超强的意志力和单兵的身体素质,装备和战术比人家落后了几十年……

在侦察连的时候,他接触过侦察兵的训练大纲。那是一套很多年来一直换汤不换药的东西,如何训练更多的是取决于各部队带兵人的发挥。他一直在找相关的资料,但我军关于侦察兵的一些专业论著寥寥无几。即使有很专业的,多半都可能被束之高阁,并不是谁都能看到。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还有半个多月,又一批老兵就将脱下军装,踏上人生的另一段旅程。每到这个时候,部队的气氛都不可遏止地压抑和伤感。

集训了三个多月的胡忠庆平静地回到了农场。关于他要调动或者升职的传言,也随着他的回归,被这个季节肆虐的北风刮得无影无踪。没有人再提起,也没有人再去关心。

胡忠庆回到农场后,开始深居简出,基本不直接过问事务,农场的工作看起来仍旧是熊得聪在主持。老农场们都知道,场长是在刻意回避矛盾,因为又是一年老兵退役时,想挑他胡忠庆刺的人多了去。

即将复员的大圣,也不再掌勺。将炊事班移交给了一个确定要延期服役,转为士官的四年老兵。因为那场公开的冲突,半年多来,大圣一直对那天态度模糊的雷钧心存芥蒂,没有再走得更近。直到退役前的几天,他再次敲开了雷钧的房间,并且这一次还带来了五个将要退役的老兵。

雷钧拿出了两瓶“剑南春”摆在桌子上,对老兵们说道:“这是我给大圣准备的,既然你们来了,咱就借花献佛,一起喝了他!”

大圣鼻子一酸,泪眼婆娑地笑道:“我就知道你是重情义的人!啥也不说了,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记住你这个好兄弟!”

“这顿酒,我们应该叫上两个场长。无论如何,他们才是你们真正要感谢的人!”雷钧说道。

兵们沉默不语,良久,大圣才说道:“是的,我们应该感谢他们,但他们从来没把我们当做兄弟!”

“不是这样的!”雷钧显得有点激动,“我们都习惯用自己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用自己的标准去判断人和事,这都不是理智的行为。我承认我们所处的环境并不单纯,但你们即将要面对的社会比这里复杂百倍、千倍!那里甚嚣尘上,形形色色的人、千奇百怪的事,不会再有那么多人在乎你们的感受,更不会迎合你们的喜好!成功总是伴随着不断的挫折与屈辱,这些都是你们将要面对的!要退役了,你们作好心理准备了吗?你们还想把那点儿不快带出军营,带进坟墓吗?”

雷钧的一番听似有点语无伦次的话,却让老兵们羞得无地自容。本来他们都憋着,想来好好发一通牢骚的。在他们看来,只有这个在他们眼里单纯的,和他们一般年纪的管理员才能和他们产生共鸣。

熊得聪来了,半个小时后,胡忠庆也来了。胡忠庆的话很少,看得出来,他有点小心翼翼,更有点诚惶诚恐。兵们没有为难他,大圣说:“场长,我们这些老兵再来的时候,你会欢迎我们吗?”

胡忠庆很诚恳地点点头说:“会的,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

老兵走前的最后一顿饭,农场的所有干部亲自下厨,一个人做了一道拿手的菜。胡忠庆红着眼,亲自开着给养车将二十多个老兵送到了师部。

大圣复员后不久,开了家饭馆,给雷钧寄了三次烟,每次都有胡忠庆和熊得聪的一份。

马铃薯项目被师后勤部立项了,在送走老兵后的第二个星期。集团军和D师分别划拨了十万元专项资金。

事情办得如此之顺利,是雷钧想都没想到的。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两个人,一是场长胡忠庆,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将雷钧整理出的可行性报告上报给了师党委。二是老范,老范拜会了西北农大的一位教授级专家,这个专家看到报告后激动不已,一个电话打到了农大的共建单位——集团军后勤部。

接下来,军师两级后勤部门派出了一个联合小组,协同农大的多名教授进行了实地调研分析。结果,几乎全盘肯定了老金的研究成果。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个项目定下来后,几乎没有雷钧任何事。总负责人是胡忠庆,熊得聪分管温室的基建工作,技术顾问是农大的教授,负责协调的是师后勤部的一个处长。

开完分工会后,雷钧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终究还是长舒了一口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终于是了结了老金的一个心愿,自己算是不辱使命了。

熊得聪有点儿多事,不知道是为了安慰雷钧还是为了消除他的怀疑,当天吃完饭,在食堂外拉住了雷钧。两个人行到外面,熊得聪说道:“小雷,这事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雷钧笑着摇摇头:“你想太多了。”

“我跟场长提过,这个项目虽然是老场长提出来的,但你在中间做了不少工作,应该要参与进来……”熊得聪把话故意只说了一半,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真没事的!其实我除了会写报告外,对实际操作层面一窍不通。师里这样的安排完全合理!”雷钧说这席话的时候很诚恳。他其实已经想通了,自己郁闷的不是要不要参与后面的具体的工作,而是这个事情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公开肯定自己的努力。

从师里的反应来看,很显然,那个落款为农场党委的可行性报告,胡忠庆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是他雷钧所为。他还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或者是不是把自己变得有点功利,有点世俗。

胡忠庆终究还是为自己的急功近利付出了代价。为了赶在这个冬天第一场大雪来临之前,完成温室大棚的建设,农场几乎抽调了所有可以利用的资源。官兵们被分成两班,日夜不停地赶进度。十天时间,八个占地二十多亩的大棚就已基本建成。

按照农大教授的意见,先建一个小温室,而不是塑料大棚。四面砖石结构,顶层钢架或者木制,确保牢固。这个冬天以实验为主,待到技术成熟来年再全面推广。

胡忠庆不以为然,义正词严地说道:“咱们当兵的就讲究个雷厉风行!既然这技术大家都有把握,早晚都得扩大规模,不如就一步到位!也好让全师的官兵,在明年春天就能吃到新鲜的马铃薯。”

专家再次提醒道:“我很欣赏军人的作风,一步到位我没有意见。可现在是霜冻期,地基难打。暴风雪随时都可能来临,如果坚持全面建设,极有可能半途而废!”

胡忠庆胸脯拍得当当响:“这些都不是问题,我们可以抢建简易棚,那个地方背风,只要维护好了,再大的暴风雪我们也不怕。退一万步讲,即便大棚被压塌了,损失也不大!”

专家摇摇头苦笑说:“防微杜渐,才能从容面对。损失是小事,打击士气才是致命的!”

专家的意义在于,他们总是能预见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好事未必应验,但坏事却是出奇的准。胡忠庆还来不及庆幸自己的果断,一场天气预报预料会绕开阿拉善地区的暴风雪,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整个D师农场。

一夜风雪过后,望着那令人不忍卒视的一片狼藉,胡忠庆欲哭无泪。八个大棚被吹翻了六个,其中三个甚至无影无踪。仅存的两个,被压在雪下,已经完全扭曲,无法修缮。十多万元的投入,转眼间灰飞烟灭。

凌晨四点多,风停雪止。熊得聪和雷钧带着睡眼蒙眬的兵们赶来的时候,双手被铁丝刺得鲜血淋漓的胡忠庆,疯了似的正在雪堆里往外扒着骨架。

胡忠庆病倒了,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嘴角全是血泡。专家负气离去,直到一周后,才在负责协调的师后勤部张处长的陪同下,重返农场。

专家揽下了一部分责任,从师里到农场,都没有再给胡忠庆处分。这位四十多岁的中校,经此一役后,在农场的军人大会上,破天荒地主动作了严厉的自我批评,从此跟在专家后面唯命是从。

腊月二十三,北方传统的小年,农场里旌旗飘飘。今天是实验室落成的日子,雷钧被安排在大院门口值勤。上午十一点,十多辆车组成的车队,浩浩****地向农场驶来。远远地看见打头的黑色奥迪车,雷钧心里咯噔了一下,莫不是雷副司令大驾光临?

车队直接驶向与场部相隔数百米的实验室,原本站在院门口准备迎接的胡忠庆,领着几个干部,呼啸着冲出院门,然后又折回来冲着雷钧使劲地挥着手喊:“快!”

雷钧愣了一下,远远地跟着几个干部不紧不慢地跑向实验室。奥迪车上走下了一个将军和一位白发苍苍,别着校徽的老者。雷钧对这个将军并不陌生,此人正是集团军副军长,雷钧小的时候,他可是家里的常客。而那个老者,一看就知道是农大的校长或者书记。往下便是师里的头头脑脑和地方的父母官们,要是全涌进去,四百多平方米的温室里肯定得水泄不通。

熊得聪早就整好队伍站在室外迎接,师长徐清宇下了车就转头横了他一眼。熊得聪心里明白,自作聪明的老胡这次又弄巧成拙了,把个兵们丢在寒风中哆哆嗦嗦站了一个多小时。估摸着这伙计,一会儿免不了要被徐师长训一顿。

胡忠庆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这伙计全然忘了自己事前安排的事项。越俎代庖,直接跳过专家的介绍,慷慨激扬地开始指点江山。按照他的规划,不出两年,农场的马铃薯,不仅可以供应全集团军,还至少每年能给农场带来数以百万计的收益。

那分管后勤的少将副军长,算是半道出家,今年刚刚从军区作战部空降到集团军,典型的务实派。他起先站在最里面,胡忠庆的话让他越听越不自在。见其他人听得津津有味,又不好出言阻止,就慢慢把身体往外挪。靠近徐清宇后,索性拉着他钻出人群走到了门口。

“这个胡什么庆?满嘴跑火车!”少将很不高兴地说道。

徐清宇也觉得胡忠庆有点忘乎所以,无奈地摇摇头说:“后勤干部都这样,没几个务实的!他叫胡忠庆,今年才刚刚扶正。”

“你别一棒子打倒一片!这个干部你还是要多提醒提醒。我听说之前建塑料大棚的事就是他要坚持的,怎么就不见他吸取教训?一口吃不了一个胖子,还是脚踏实地点儿好!”少将说道。

徐清宇点点头,转而说道:“他还是有不少想法的,抓工作也有成效。上任半年,军事训练在全师后勤单位拿了第一。对了,负责训练的正是雷副司令的公子……”

“哦?”少将愣了下,道,“我听说是被雷副司令丢到后勤单位了,没想到人在这里。这小子人呢?”

徐清宇转头寻了一圈,指着屋外正在和一个士官交流着什么的雷钧,说道:“那,在那里!”

少将点点头说:“我认识他,有些年没见了。小时候特别淘,谁也不怕。第一次去他家,正赶上副司令在收拾他!怎么样?现在还那么捣蛋?”

“怎么说呢?”徐清宇笑道,“这小子是属驴的,犟!得顺着来。军事素质呱呱叫,敢想敢干也敢发牢骚,丢在农场是可惜了……”

“年轻人嘛,发发牢骚也不为过。既然觉得可惜,为什么不另作安排?”少将问道。

徐清宇苦笑着摇摇头:“雷副司令的脾气,您应该比我清楚。”

“说得是啊。”少将有点无奈地说道,“有点矫枉过正了。‘对自己严苛,对部属严格,绝对不允许身边的人和子女有任何特权’,这是他的信条,亦是他反复教导我们的。”

“您看是不是找小雷聊聊?”徐清宇试探性地问道。

少将说道:“聊什么呢?他自己是什么态度?在这里待得住吗?”

“这个,我也不好说。雷副司令交代过,我估计这农场的干部们不一定知道他的背景,所以也没刻意地去了解。前几天,他往师里打电话,指名道姓地要找我,我寻思着,他肯定有什么事要反映,光为了发牢骚也说不定。考虑再三,电话我没接,准备这次下来专门找他谈谈的。”徐清宇说道。

少将一脸不悦地说:“有这么难处理吗?你就当他是个普通的干部,别顾忌那么多。我想,副司令员的初衷也是如此。我不找他谈了,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搞不好他自己和这里的干部都要产生误会!”

副军长讲得不无道理,徐清宇点点头,没再坚持。

午餐时,胡忠庆仍旧处在亢奋中,不停地和坐在一旁的地方领导说着什么。徐清宇想跟他说点什么,这伙计却浑然不觉。徐清宇皱起眉头,起身在另一桌直接找到了雷钧,说道:“小雷,下午我走晚点,两点钟在你们会议室,我找你谈谈。”

送走了参观团,志得意满的胡忠庆,以为师长留下来要向他指示什么,兴冲冲地凑过来正要开口。徐清宇抬手说道:“没什么事,你忙自己的。我想找几个干部聊聊。”

胡忠庆好不郁闷。转念一想,师长就这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气,虽然没夸奖自己,却也没有特别的指示,自己今天的表现至少在他眼里是合格的。

雷钧进了会议室看见徐清宇孤身一人,颇感意外。前几天他在纠结了好久以后,终于鼓起勇气,兴冲冲地打电话给这个大师长,准备就对“扫盲班”一事,寻求他的支持。没承想,首长压根儿就不想理他。加上这一年来和胡忠庆相处淡漠,让他越发觉着自己人微言轻,也彻底打消了这种越级请示、曲线救国的念头。

“坐吧。怎么觉着你越来越忧郁了?”徐清宇坐在那里欠欠身,笑眯眯地盯着雷钧说道。

师长这玩笑有点亲昵,雷钧脸和脖子瞬间变得通红。

“哈哈!”徐清宇开心得开怀大笑,“没想到你也会这么拘谨,看来我要重新审视一下雷钧同志了!”

雷钧有点儿无地自容,这是他第一次与当了师长后的徐清宇如此近距离接触。作为一个低阶军官,不管你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成长在什么样的环境,在面对高官时都很难做到坦然自若。何况,这两年的基层经历,部队教会了他很多,包括鲜明的等级观念。

面对雷钧的拘束,徐清宇的心情有点儿复杂。他本性并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在部属面前,大多时候都是不怒自威,极少喜形于色。今天换上一副面孔,就是为了拉近与这个背景特殊的年轻人之间的距离,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让这个年轻人变得无所适从。

徐清宇决定切入主题,他直接说道:“前几天的电话我没接,心里有想法了吧?今天就是专门听你反映问题的。”

雷钧微舒一口气,说道:“金场长转业前嘱托了我两件事,其中一个马铃薯项目,胡场长已经落实了。还有件事,我跟他意见有点不同,沟通了几次,没办法达成一致。思来想去,我觉着这事很有意义,所以想听取您的意见。”

“是想让我出面摆平?其实老金这两个心愿我是知道的,胡忠庆也跟我提过!”徐清宇一脸平静地说道。

徐清宇的回答,让雷钧始料未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搭话。

“你是铁了心地想办扫盲班?还是仅仅因为和胡忠庆意见不合,想在我这儿讨个说法?”徐清宇问道。

雷钧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逻辑,未及细想,便肯定地回答道:“我是想得到您的支持!”

“怎么支持?”徐清宇反问。

雷钧愣了一下,说道:“我认为这个事情非常有意义,老百姓们有这个需求,我们也有这样的资源。”

徐清宇微微点头,说道:“胡忠庆一定告诉过你,金场长在位的时候曾经组织过这样的活动,当时我还是副参谋长。军师两级首长都十分重视,军区的报纸还作了报道。为何这么有意义的事,我们没有坚持下来?”

“我听说了。”雷钧有点激动地说道,“我们怕出事!安全第一、稳字当头!训练怕出事故、战斗怕出伤亡、和老百姓接触又怕出军民纠纷!所以,我们所谓的军民共建就是组织官兵扫扫大街,给学生上几堂国防教育课,逢年过节扛几袋大米、菜油慰问慰问困难户!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个形式,我们还要去宣扬这是血浓于水的军民鱼水情,那意义不亚于我们的神舟飞船上天!”

“好了,今天不是来听你发牢骚的!”徐清宇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但他还是非常耐心地听完。这小子果然什么都敢说,牛脾气一点没改。

雷钧也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深呼一口气,接着说道:“我记得,读书时院长教导过我们,战时我们是百姓的守护神,和平年代我们就是国家建设的后援团。只要是老百姓需要的,我们的部队就应该不遗余力!”

“院长还教导过你们以后如何教导师长吗?”徐清宇笑着问道。

雷钧低下头,没敢再往下说。

徐清宇看着雷钧若有所思,冷不丁地说道:“我终于能理解副司令的良苦用心了!这样吧,这件事情你只要能说服你们场长,我就没有意见!”

雷钧闭上眼,极痛苦地微微摇头道:“如果我能说服得了他,也就不会冒死犯上了!”

“小雷,如果我下了这道命令下去,你考虑过后果吗?”徐清宇和颜悦色道。

“啊?”雷钧大吃一惊,不解地看着徐清宇。

徐清宇也盯着雷钧,半天没见他回应,才微叹一声说道:“有时候,学会做事,首先得学会做人。农场干部加起来不到十个,时间久了,谁放个屁都能闻得出来,就这几个人,关系都处不好,谈何更多的担当?谈何更大的抱负?”

雷钧微蹙眉头,一脸不忿地说:“我一直坦坦****,所以才会到哪里都如此不堪,不受人待见吧?”

“你别误读我的意思。”徐清宇有点懊恼地说道,“人与人相处是需要技巧的,沟通更是如此。位置不同,立场也各不相同,设身处地,换位思考。胡忠庆既然能主动跟我提这个事,就表示他根本没有排斥。我觉得你要好好检讨一下,多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还有,我刚刚想说的是,如果我下了命令,这个事情还得是你们场长具体去安排,你能不能参与进来也是他说了算。”

徐清宇可谓用心良苦。他思维发散,喜欢敲边鼓,讲话的方式有点跳跃,又习惯留有余地。苦的是一根肠子通到屁眼的雷钧,他能听明白道理,却很难理清逻辑。

“凡事都有个过程,你要学会适应环境,而不能一味强求别人去迎合你。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有点难为你了!这就是部队,要把钝刀磨成利刃,也要把刺头磨平磨圆。锋芒毕露的地方应该是战场,棱角对的应该是敌人而不是自己的同志!有一天当你能坦然面对挫折,学会冷静思考时,你才会前途无量。”徐清宇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

“谢谢。”雷钧挺直胸膛,声若蚊蝇。

徐清宇抬腕看了看表,说道:“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这件事情,我希望你能自己处理好。只要你认定是有意义的事,就尝试去干,一定要相信同志、相信战友。想办成一件事,方法有千百种,就看你的能力了!还有一个劝告,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管什么样的结果,都不要怨天尤人!”

送走师长,雷钧独自坐在会议室里陷入了沉思。无论是师长的一席话,还是他即将要面对的眼前的这件事,对他来说都是个难题,需要慢慢去消化。

师长和雷钧关上门一谈就是近两个小时,这让胡忠庆有点惶然。这段时间,他一直枯坐在值班室里,静候师长召唤。他想不通,师长为何谁都不找,独独找他聊?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在?这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会向师长反映什么问题呢?

听到会议室的门响,胡忠庆赶紧从值班室里冲了出来,紧跟在徐清宇的身后,试探性地问道:“师长,其他几个干部我都通知了……”

徐清宇匆匆下楼,头也不回地举手过头,冷冰冰地说道:“我晚上还有个会,等到你们马铃薯长芽了我再来看看!”

“晚饭都准备好了,您看是不是吃了再走?”胡忠庆仍不甘心。

徐清宇已走出营房,停下脚步,想说点什么,想想又抬脚往前走。胡忠庆顿觉无趣,紧赶几步,上前拉开车门。

徐清宇关上车门,摇开窗户对站在外面的胡忠庆说道:“工作要一步一步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光靠嘴巴吹是不行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等着看你这个项目的成绩单!”

大年三十一早,胡忠庆喜气洋洋地领着老婆孩子进了农场。这个春节,他早就放言要留守农场,带着家属和官兵一起过年。和他一起留守的干部还有熊得聪、周永鑫和雷钧。

胡忠庆那七八岁的儿子,肉嘟嘟的,车子还没停稳,小孩子就呼啸着蹿了下来,像只小兽一样,一边惊呼,一边满地飞奔。

胡忠庆的老婆身材高挑,看起来一点儿不像步入中年的妇人。一头精致的波浪长发,下摆过膝的水红色呢子大衣再配一双黑色的深筒皮靴,走起路来袅袅娜娜、风情万种。夫妻俩站一起,一红一绿,相得益彰,让人如沐春风,好不羡慕。

熊得聪看上去比胡忠庆还要兴奋,他对胡夫人并不陌生,整个农场只有他和少数几个当年参加了胡忠庆婚礼的人见过她。而他算是胡家的常客了,每年都会去蹭上几顿饭。见到两人,熊得聪忙不迭地迎上前去,盯着胡夫人笑逐颜开,打趣道:“哎哟!这是谁啊?天下掉下来的吧?呀呀呀!看我这眼神,原来是嫂子!我还以为老胡在路上捡了个新媳妇!”

胡夫人粉脸飞红,俏目含嗔。

“嫂子这是从哪里来?”熊得聪不依不饶。

胡忠庆故意板起脸,答道:“熊得聪,你小子当我不存在是吧?有你这么明目张胆搭讪的吗?”

“得!”熊得聪笑道,“嫂子你看见了吧?这就是你男人,对老婆温柔体贴,对同志毫不留情!”

胡夫人捂着嘴笑,一旁的雷钧和周永鑫也忍俊不禁,开怀大笑起来。

都说一个男人的品位如何,看看他选择的女人就知道了。一嫂的到来,让农场的兵们对心目中形象并不伟岸的胡忠庆,瞬间多了几分好感。雷钧亦是如此,看着这一家子温馨的场面,心里暖暖的,早将这几日来的烦闷丢在了脑后。

胡忠庆兴致大好,一家人和兵们吃过年夜饭,又把留守的三个干部请到了自己的房间。几个人的话题一下子引到雷钧身上,周永鑫说:“小雷真是个怪人,两个春节都不回家,这一年多累积了几十天的假期,你小子打算什么时候休啊?”

雷钧一脸尴尬,瞄了一眼熊得聪,这伙计正悠然自得地剥着花生。

胡忠庆答道:“小雷同志舍小家为大家。年轻人都是这样,没什么家的概念,等到结婚生子了,才会恋家。父母身体还好吧?多给家里打打电话,等到开春了,回家走一趟,路也不远嘛!”

“他们身体都很好。”雷钧有点紧张,很想马上转移话题。其实他不知道,胡忠庆早就对他的身世心存怀疑,前几天师长只找他谈话,更加深了他的怀疑。

这伙计还刻意翻出了雷钧带到农场的一份个人档案。可惜他有点失望,家庭成员一栏里,留的是雷啸天一个鲜为人知的名字“雷小田”,这是他的原名,参军后才改名为雷啸天。而刘雅琪的名字,估计整个D师除了徐清宇外,都无人知晓。

胡忠庆见雷钧兴致不高,转而说道:“小雷啊,你上次讲的扫盲班的事情,我考虑了很久,并且征求了师领导的意见。”

雷钧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这个问题,心头一颤,忙不迭地问道:“那师里的意思是?”

胡忠庆反问:“徐师长那天找你谈话的时候,难道没提这件事吗?”

“提了,他让我再征求您的意见。只要您同意了,师里就没意见!”雷钧明知场长又在套他的话,还是非常爽快地回答了。

“哦。”胡忠庆若有所思,抬眼看看熊得聪和周永鑫,对雷钧说道,“小雷,师长的意思应该是要我们农场党委研究决定吧!怎么能只听我一个人的意见呢?”

雷钧点点头。胡忠庆这手太极的功夫已臻完美,话说得滴水不漏,这让他不得不服。

“这样吧,反正今天晚上党委成员过了半数,咱们就讨论下这个事。我知道,这个事一天不明确,小雷就无法兑现自己对金德胜同志的承诺。”胡忠庆笑吟吟地说道。

沉默好久的熊得聪终于开口说道:“我觉着吧,首先这是个好事,但这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得要花很大的精力,老百姓还不一定买账。而且,同志们对几年前的事还心有余悸。我们应该要慎之又慎!”

周永鑫也附和道:“是啊,老熊说得实在,这个事情要从长计议。目前来看,温室刚刚建成,会牵扯不少精力。我个人的意见是,等到开春再说,天气回暖,马铃薯项目也差不多得有个定论了。”

胡忠庆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考虑的!事情要一个一个解决,工作也要一步一步去做。目前,我们的工作重点在马铃薯上,一点都马虎不得!我的牛皮已经吹出去了,咱农场组建这么多年来,我感觉这一次最让人扬眉吐气!要是一个不小心吹破了牛皮,在座的各位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老徐的脾气你们应该都知道,事情还在顺利进展,我就开始挨他训了……”

雷钧一直在默默地倾听,现在他已经释然不少了。众人讲完,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是不是应该表决一下?”

“哈哈!”几个人都乐了。

熊得聪抢先笑道:“小雷你还真爱较真。同志们的意见都很明确啦,就是个什么时候执行的问题。不用再表决了吧?”

胡忠庆面露不悦,熊得聪有点自作聪明,他其实是真的没想好这个事要如何办。今天主动提这个事,他是知道躲不过的,雷钧迟早还得找他磨叽。另外,正如雷钧所想,他就是想知道师长那天跟他到底交流了些什么。没想到让熊得聪这个搅屎棍,有意无意地将了他一军。

“既然大家的意见都明确了,这个事就先搁一下。小雷,你先作个详细的调研,去走访走访,收集一下老乡们的建议。最终还是要拿一个详细点的可行性方案出来,最后还得报到师里审批。”胡忠庆算是给此事暂时下了个明确的指示。

这天晚上,雷钧同志兴奋得一夜没睡。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再害怕会出什么幺蛾子了。从那天师长的话和今天胡忠庆的反应来看,这伙计虽然行事有点诡异,但脑子并不糊涂,更不至于完全公私不分。

他有他的一套做人和做事的方式,虽然多数时候会让人心里不舒服也不可避免地把他往坏处揣摩,但他的确还是愿意做些实事的。

接下来,如何做,就要看自己的了!

阿拉善东面的戈壁滩边,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村庄——蓝河子,那是一个甚至在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内蒙古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与游牧民族居无定所不同,这里世代居住着几十户以放牧和采掘肉苁蓉为生的百姓。

蓝河子正如她的名称一样,是一个美丽的地方。除了风景迷人,还因为这里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七百年前,铁木真手下的一支精兵穿越巴丹吉林沙漠,一路征战,来到距离这里数十里外的一个地方时,已经兵困马疲、粮尽水绝。饥饿对蒙古汉子来说并不是最致命的问题,最可怕的是没有水喝。穷途末路的兵们杀马饮血,没想到非但没能止渴,许多兵还染上了一种怪病,身上的皮肤开始一片一片地溃烂。数万精疲力竭的大军被困在了方圆不足五公里的地方,寸步难行。

指挥这支部队的将军,下令属下出去找水。有一个十六岁的小兵,在找水的途中救了一只被狼追赶的麋鹿,小兵也因此被狼咬伤,奄奄一息。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河谷边,那只报恩的麋鹿已经绝尘而去。这里的河水就像一块巨大的蓝色宝石嵌镶在戈壁上,小兵艰难地掬起一捧河水放入嘴里,沁入心脾的河水让他精神大振,身上的伤瞬间不治而愈。

大军被救,蓝河子也因此得名。成吉思汗为了感谢小兵,三年后赐给他一百个奴隶和无数珍宝,让他留守在此。没想到,得了恩施的小兵再来这里的时候,蓝河子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了干涸的河谷。小兵顿时醒悟,那或许是条并不存在的神河,是长生天救了他们。于是他尽散珍宝,遣散了九十八个奴隶,只留下两个奴婢,在这里繁衍生息……

这里距离D师农场只有不足四公里,因为人口相对集中,便成了雷钧调研的首站。据农场十年前掌握的资料,这里的村民应该接近两百人。十年前,这里的孩子几乎没有正常上学的,村里唯一一个懂点文化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兵。

老兵祖籍甘肃,因为战乱和天灾,十多岁便成了孤儿,追随路过的解放军,当了一名勤务兵。20世纪50年代末,他从部队受伤后复转,在回家的途中路过美丽的蓝河子,于是选择了在这里定居。

老兵一辈子未成家,因为村里有个习俗,不和外人通婚。他用在部队里学来的那点文化知识教授村里的孩子们,几十年来从未间断。三年前,年过七旬的老人与世长辞,孩子们从此失去了学习文化的机会。

当地政府也曾经作过努力,试图让孩子们到十几里之外的镇里上学。最后终因路途遥远,多数村民放弃了孩子求学的机会。陪同雷钧一起到蓝河子的是旗教委的一个年轻干部,关于这里的一切都是从他口中得知的。一路上雷钧面色凝重,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好在,年轻的干部向他透露了一个好消息,地区政府和教育部门已经将蓝河子这样情况的村庄纳入了整体规划。打算在未来两年里,兴建二十所中小学或者办学点,并号召本地高校的大学生们充当志愿者,走村入户,为不能上学的孩子们传授知识。

在蓝河子,雷钧走访了所有三十多户人家。热情而质朴的牧民们,眼神中流露出太多的无奈。村里只有三户牧民的孩子还坚持在镇里上学,但更多拥有几个孩子的家庭,因为负担不起学费和担心孩子的安全,选择了休学。很多孩子,甚至连学校都没有去过。这让雷钧震惊之余心痛不已,特别是看到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脸,更是让他无法释怀。

临行前,会汉语的村长告诉雷钧,村里来了两男一女三个内蒙古师范大学的志愿者。他们就住在村西老兵留下的那座石头房里。雷钧决定去拜访他们,没想到大门紧闭。透过门缝,可以看到空旷的客厅里摆着几张桌椅,还有一个悬挂在墙上的小小黑板,那上面一行娟秀的粉笔字清晰入目:“我爱你中国,亲爱的母亲”。

出乎雷钧的意料,这次他伏案整整两天两夜完成的调研报告,在胡忠庆那里以最快的速度上报给了师党委。胡忠庆没有召开党委会研究,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修改,只在报告的最后加上了一句“恳请师党委予以重视为盼”。

事实上,雷钧陈述的事实,胡忠庆早已了然于胸。而他充满悲悯情怀的表述方式,也感动了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师党委迅速作出了响应,第三天就派出了以政治部主任为首的考察小组。最让人始料未及的是D师干休所的老干部们,他们不仅捐出了五万多元现金和部分图书,还通过D师和集团军联名上书给自治区政府。

这件事情,胡忠庆可谓不遗余力,游说老干部捐款的正是他的同学,D师干部科的科长。几天后,就在师政治部主任率领考察小组在雷钧的引领下走村串户的时候,雷钧的那份调研报告,直接轮转到了军区副司令雷啸天的手中。

此时的雷啸天,正躺在军区直属医院的特护病房里。一切迹象表明,雷啸天这次遇上了一个重大的麻烦。他的肝硬化已经到了中晚期并且伴有腹水,最可怕的是已经有了癌变迹象。

院长是闻名全军的肝病专家,看到这样的结果也不住地摇头叹息。两年前,他就向雷啸天发出过警告。可这位铁骨铮铮的将军不以为然,反倒怨他小题大做。

雷钧对父亲的处境并不知情,而在入院这件事上,刘雅琪和雷啸天惊人的默契,两人都绝口不谈让儿子回来。除了军区和各集团军少数领导以及雷啸天身边的人,谁都不知道雷副司令员病休。因为他在住院前,就和军区领导达成条件,一是对外保密,二是要正常履行除出行和会议之外的日常公务,否则坚决不住院。

雷钧的报告是徐清宇抄送给雷啸天的。他笃定地认为,副司令拿到这个东西后,一定会有所感触,或许会对其子的看法有一个质的改变。如他所料,躺在病**的雷啸天,将这个近两万字的报告来来回回看了数遍。整个下午,将军都沉默不语。儿子灿烂的笑容和忧郁的眼神在他的脑中交替呈现,忽而看到他伏案灯前奋笔疾书,忽而看到他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忽而看到他在冰天雪地中缓慢前行……

“雅琪。”雷啸天一脸凝重地对来探访的夫人说道,“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儿。”

雷夫人有点吃惊地放下手中盛满鸡汤的瓦罐,看着明显消瘦的丈夫。

雷啸天从**拿起那份报告递给夫人:“你先看下这个!”

雷夫人接过报告,扫了一眼标题,心里咯噔了一下,说道:“这是小钧写的?”

雷啸天微微地点点头。

半个小时后,雷夫人拭了拭眼角,柔声说道:“说吧!我知道你和我一样,被雷钧同志感动了。”

“这份报告,让我重新认识了他!”雷啸天沉默良久后,说道。

“是吗?太难得了!”雷夫人面露喜色道,“那你跟我分享一下你的感受吧?”

雷啸天长叹一声:“我对孩子是不是太不讲情理了?”

“你说呢?”雷夫人冷声反问。

雷啸天动了动身子,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然后说道:“我知道这孩子受了委屈,我更知道他有理想有抱负。可是,我总感觉他身上有种浮躁之气,做人浮、做事浮。今天,他让我有点震撼。”

“他才多大?你要反思的是,从小到大你的教育方式!”雷夫人红着眼睛,说道。

雷啸天有点不悦,沉声道:“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是营长了!这跟年纪有什么关系?”

“你看你,一点就爆。”雷夫人很不满地说道,“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他当了营长后,还在跟师长顶牛,就是因为师长的秃头他看着不舒服。关了三天后,还叫嚣着要转业!对了,他还跟我说,唉,我那时候太年轻啊……”

“哈哈!”雷啸天被夫人逗乐了,大笑道,“刘雅琪,这话我讲了至少有二十多年了吧?你怎么又给我倒腾箱底啊?你这个同志……”

“怎么了?”雷夫人两眼一瞪,“我说错了吗?凡是犯了错误,你都说自己年轻。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雷啸天哭笑不得,告饶道:“得得得!一批评我,你就劲头十足!”

雷夫人忍着笑,板着面孔问道:“兜了一圈,你到底要跟我商量什么事儿?”

“我想收回我曾经说过的话,再给他三年时间,让他有个奋斗的目标。如果他能挺过三年,把这个助学活动做到有始有终,往后,按照他的能力,哪个单位想调他,我都没意见!”雷啸天说道。

“三年?”雷夫人一声惊呼,“你想让他在农场待五年?你当初就真的想让他在农场一辈子不得翻身?你真是个疯子!”

雷啸天说道:“军中无戏言!”

“见你的鬼!你身体就是好好的,最多也只能在这个位置上干三年了。在位的时候,你把儿子当做实验品,任人鱼肉;你退了,谁再来拉他一把?”雷夫人火了,有点口不择言。

雷啸天脸色微变:“刘雅琪同志,你也有二十多年党龄了,能不能少讲一些浑话?谁鱼肉他了?你希望谁拉他一把?我告诉你,我就是要让他忘记他有个当副司令员的老子!”

“好好好,我没有你这个政治觉悟。二十五年前我就告诉过雷团长,刘雅琪只是个小女人,除了爱国、爱党、爱人民,她思想落后、晕血怕枪!”雷夫人已经出离愤怒了,讲完这些话后,便起身拂袖而去。

过了大约五六分钟,护士长敲门而入,看着雷啸天铁青的脸,端起瓦罐,怯怯地说道:“副司令员,阿姨说这鸡汤要您趁热喝了。”

“她走了?”雷啸天问道。

护士长道:“阿姨在我们值班室里,好像是生气了。”

“你去告诉她,做事别半途而废,她不来,我就不喝!”雷啸天正色道。

“是!”护士长转身捂着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阿拉善高原的春季铺天盖地的时候,D师援建的第一所牧民小学,在蓝河子挂牌了。那是阿拉善一年中最美的一天,牧民们舞动着彩袖,翩翩起舞、引吭高歌;官员们热情洋溢轮番演讲;孩子们穿着新衣衫,在人群中穿梭、跳跃……

终于可以给老金一个交代了!雷钧远远地站在人群的后面,内心深处交织着欣喜与不安。一切恍然如梦。这场活动因为一群老干部的参与,地区政府将解决学龄儿童上学问题当做了头等大事,提出了绝不让一个孩子失学的承诺,提前启动了规划,并且为此招募了大批教师。这也就意味着,一波三折的助学活动被政府全面接管了。也许,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记曾经有一个年轻人为此付出的努力。

好多天后,胡忠庆在农场的军人大会上,亲手为雷钧戴上了三等功勋章。这个年轻的中尉,百感交集。那天晚上,他摘下墙上的那面血书裹住勋章,一起锁进了衣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