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烦躁与不安中,第六个春天悄然降临。徐清宇像是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雷钧没有等到调令,甚至农场关于他要调走的传言也日渐声微。令上尉措手不及的是,五月份的一个周末,二团副参谋长张义,意外地来到了农场。他带着三百多个已经下连的新兵,来农场参加义务劳动,开垦一块近百亩的荒地。
十多辆军车浩浩****,车未停稳,坐在第一辆卡车上的张义就跳了下来,冲着来迎接的雷钧大叫:“雷钧!你小子还活着啊?”
两个五年未曾谋面的曾经的冤家对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来看我?”雷钧举起拳头,猛地砸向张义的胸口。
张义捂着胸口笑道:“这不是来了吗?还带着这么多兄弟来看你!怎么样?够意思吧?”
“你不够意思,真不够意思!”雷钧红着眼睛,摇头说道。
张义再一次搂住雷钧的肩臂,轻声道:“好兄弟,是我不对!等会儿安排好了,咱们好好聊聊!”
午后的阳光,温暖宜人。人工河的堤岸上,雷钧看着远处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不无忌妒地对一旁席地而坐的张义说道:“五年前,你是正连,我也是正连;五年后,你成了一个可以向几千人发号施令的团首长,而我,还是一个正连职!没有枪,没有兵,只有一腔热血、满腔悲愤。”
“怎么还是那股穷酸劲儿?知道我为什么不来看你吗?就像你为什么不愿意去二团看我们一样,相见不如怀念!我要是来看你,以你小子当年的脾气,肯定会以为我得瑟,以为我闲得无聊来看你的笑话,我才不把自己这张老脸来贴你的冷屁股呢!”张义半调侃半认真地说道。
雷钧笑道:“找借口吧就!这次来,你就不怕我给你脸色看?我可是不管你当了多大的官儿!”
“嘿嘿!”张义手指那群新兵说,“你想欺负我,先问问咱那些兄弟答不答应!”
雷钧撇着嘴,默不做声。
“有心事?”张义关切地问道。
雷钧摇头轻叹:“这些年……同志们都过得还好吧?”
张义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走了一拨又一拨,该升的升,该换的换,早已物是人非。对了,告诉你一件事,还记得咱们老团长吧?他又回来了,大概这几天就会履新。”
“啊?”雷钧吃惊不小,连忙问道:“还回二团当团长?”
“师长!接老徐的位置。和那个代了半年师长的李副师长对换。传说是老徐力荐,军区首长亲自发话的!他现在是全集团军最年轻的师长。”张义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盯着雷钧。
出乎意料,雷钧表现得很平静:“凭什么呢?”
张义轻舒一口气:“他先在陆军学院当了两年战术教员,然后又调任军事科学院战略部研究员,对新时期军队现代化建设和战略战术有独到的见解,很多大首长都听过他讲课。去年集团军搞了一次小规模的对抗演习,军长将他要回来担任红方副总指挥,结果他发动闪电战,不到十个小时就将蓝军围得水泄不通。最可怕的是,红军的特战小分队半夜端了蓝军的指挥部,活捉了统领蓝军的集团军副军长和他手下的所有高参!”
雷钧一脸惊愕,接着轻声说道:“这都是用血的代价换来的经验!看来,我真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了。”
“你小子,还记着那事呢?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张义显然是早已料到,故作轻松又欲言又止。
雷钧圆睁双目,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能忘记,你能忘记,可是我忘记不了!”
“有些事情,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不会忘记,我相信余玉田也不可能忘记!那是我们的兄弟啊,一条鲜活的生命……如果他还在,现在一定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员了……”张义红着眼睛,声音有点哽咽,转而强装欢颜,“好了,不说这些了,以后,你们肯定还要相处!”
雷钧仰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就是当上司令员,我也要讨个说法!”
张义愣愣地盯着雷钧的脸,张嘴欲言,又摇摇头闭上了嘴巴。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各怀心事,定定地看着兵们劳动。
“我以为你这次来,会给我带来什么消息。”过了好久,雷钧打破了沉默。
张义也回过神来:“哦。我这次来正想跟你说这个事,你先沉住气。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还记得五年前我送你离开侦察连时说的话吗?你要选择了妥协,你就不是我眼里的雷钧了!”
“不用跟我打太极,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这件事并非你想象的那么容易,至于为什么,我想上次徐参谋长肯定也提起过。如果直接下调令,对你以后肯定不利。”
“你的意思是,团首长们不答应?”
“不是这样的。顾虑当然有,而且邱团长也跟我讨论过几次。其他几位首长的意思也差不多,我估计还得有个考察期。你的情况毕竟特殊。”
“怎么考察?除了邱江和王福庆,二团的首长我几乎都不认识,他们也不可能认识我。就是他们俩,那也是五年多没见了。”
“我这不是来考察了吗?虽然我算不得团首长。现在全团都在准备大比武,我估计最多到月底,邱团长和王政委就有可能会找你谈话。”
“好吧。”雷钧如释重负,“准备把我安排到哪里?”
“作训股吧!这段时间你好好准备一下,按照老邱的脾气,他肯定要看你看家的本事有没有落下。”
“好!”雷钧身体一仰,顺势躺下,接着翻身开始一边做俯卧撑,一边说道,“我李云龙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张义纵声大笑:“今天中午,一定得好好招待老子,否则,往后有你小鞋穿的!”
D师新任师长余玉田,履新后不到一个星期,就开始深入全师各基层单位调研。这位集团军最年轻的师长,两个月前刚刚过完四十八周岁生日,但他看上去,饱经沧桑,比实际年龄至少要大五六岁。
五年前,在他无法承受内心的煎熬,几乎要崩溃的时候,曾经义无反顾地想要脱下军装。当年,他是全集团军唯一一个拥有硕士学位的团级主官。最后在师长徐清宇和当时集团军政委的竭力挽留和举荐下,雷啸天爱才心切,亲自过问,他才选择了去军校任职。
应浩的牺牲,一直整整困扰了他三年。那些年,只要闭上眼睛,满脑子出现的都是应浩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每年的清明和八一,他都会千里迢迢,一个人来到羊羔山,每一次都像经历了一场劫难,陷入无边无际的自责与痛苦中,久久不能自拔。五年里,他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教学和学术研究中,除了偶尔深入部队考察外,几乎与世隔绝。在学员和大多数同事的眼里,他是个怪人,不苟言笑,除了教学活动,终日沉默不语。
他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这一生只能与书本和沙盘为伍,再也不可能铁马冰河、驰骋疆场、攻城略地了。一年前的那场演习,曾经燃起了他的**,他想过打报告回到一线部队,纠结了好久,终究还是没能鼓起勇气。这次突然奉调重回D师,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和军区组织部谈完话后,这个年近半百的汉子,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号啕大哭。
这次回来,他肩负重任。军区和集团军领导都对其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大刀阔斧,将自己研究的成果,由纸上谈兵、沙盘推演转换成真正的战斗力。全军区两个师试点改革,D师便是其中之一,而他便是为了D师的改革而归。
师直属农场是余玉田第一轮调研的最后一个团级单位。来这里之前,他跟谁也没有打招呼,直接带着后勤部部长和两个参谋从三团驱车赶来。
余玉田中午赶到的时候,院子里坐满了人,农场正在组织全体官兵学习集团军下发的文件。场长看到师长神兵天降,忙不迭地一声令下,跑步报告。
坐在前排背对院门的雷钧,听到场长下口令,心里咯噔一下,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余玉田回完礼,绕过队伍准备进屋,走到门口,下意识地回过头来,一眼便看见坐在那里的雷钧。二人几乎四目相对,余玉田脸色微变,倒吸一口凉气。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当年公然和他交恶的副司令员之子竟然还窝在农场里。
进了屋里,余玉田迫不及待地问尾随身后的场长:“那个上尉叫什么名字?”
“他叫雷钧,农场管理员。原军区副……”场长话没说完,余玉田举手打断道:“好,我知道了!”
余玉田盯着后勤部长:“老骆,这件事,我来了半个多月,为什么没人跟我讲?”
五十多岁的骆部长一头雾水,想了半天才似有所悟:“你是说雷钧?这事我还真没想起来要向你汇报。”
余玉田自觉有点失态,这个骆部长压根儿就不可能知道他们之前的故事,赶紧解释道:“这小子,原来是我的兵,因为一些事,雷副司令把他给贬到了农场。没想到,这小子还在这里,他还真能待得住!”
骆部长笑道:“这家伙的确不简单,有韧劲儿,放在农场可惜了!雷副司令生前一直不让调动,他好像也没什么怨言。这几年全师后勤单位军事考核,农场都是第一名,训练是他抓的!对了,老徐年前找过他,准备调他的。听说他不想去机关,跟老徐说想回二团侦察连。”
“啊?”余玉田一声惊呼,心头一沉。
“前几天在二团,邱团长还跟我提了这事,准备让他回二团作训股当参谋。事情还没定下来,所以调令也还没下。”骆部长说道。
余玉田愣了好久,才问道:“你不是说他不愿意待机关吗?”
骆部长道:“听说是妥协了。总之,他是想在军事训练这块有所作为。”
余玉田点点头,转而对场长说道:“等会儿你陪着我们转转。下午找个时间帮我约下雷钧,我要单独跟他聊聊。”
余玉田突然而至,让雷钧彻底乱了阵脚。这个男人看上去比五年前老了十岁,虽然仍旧龙行虎步,气宇轩昂。他曾经想过无数次和他再次交锋时的场景,包括有一天,自己带着侦察连将余玉田统领的部队杀得落花流水。甚至自己单枪匹马将他活捉,然后告诉他,应浩本不该死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优柔寡断、指挥不力甚至好大喜功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雷钧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地方,他们会不期而遇。
他承认自己已经不再那么恨余玉田了,尤其是听到张义的一番表述,他还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丝敬仰。刚刚他们四目相对,他也看到余玉田在电光石火的刹那间,眼里流露出的复杂神色。他能理解这个眼神代表的含义,但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彻底原谅这个男人。可现实是,一个是高高在上、春风得意的师长;一个是人微言轻、落魄沉沦的农场管理员,他们还有机会交锋吗?
余玉田整个下午都有点郁郁不欢,越是深入农场的每个角落,他的心情越是沉重。对这里,他并不陌生,当营长、当团长的时候,他都带过兵来这里参加过义务劳动。农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风景宜人、瓜果飘香。按道理,他这个师长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心情就是没办法舒畅起来,他知道,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年轻人。
这些年,他几乎已经将他遗忘。在他看来,当年这个年轻人敢直面质疑自己,除了年轻气盛,还有他生在将门与生俱来的骄横之气。即使他犯了错,并为之付出了代价,但他仍然是个宠儿,仍然会比千万普通百姓子弟感觉优越。今天,他看到的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让他无法做到淡定、从容。
余玉田刻意将与雷钧面谈的地方安排在了农场营房外的一个小山坡上,那里和风尽吹,可以将整个农场一览无余。雷钧接到场长通知后,刻意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军装,穿上了应浩的那双鞋。
“D师农场管理员雷钧,向师长报到!”雷钧远远地站在余玉田的一侧,举手及眉,中气十足地说道。
余玉田缓缓地扭过头,目光柔柔地滑过雷钧的脸庞,又看向远处:“小伙子,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没有想到我还在这里吧?”雷钧缓步靠近,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
余玉田转过身子,看着雷钧,微微地舒展眉头说道:“是的,没想到。”
“那么,今天是审判还是和谈?”雷钧昂头直视余玉田,毫不畏惧。
余玉田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沉声道:“今天不必拘谨,也无须客套。”
“谢谢!”雷钧长舒一口气,说道,“这五年我想通了很多问题,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想通。谢谢您给我这次机会。”
余玉田紧锁双眉:“过往不必再提,有些事,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不会逃避,但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
“那么,您想听什么?猪羊满圈、草肥土沃、歌舞升平……这一切似乎跟我都没什么关系,您应该去找这里的场长向您汇报。”雷钧步步紧逼。
余玉田不为所动:“我听说了关于你对未来的选择,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谢谢您关心!”雷钧沉默好久,才缓缓说道,“从被贬离开侦察连,确切地说,从应浩牺牲的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此生终有一天要重回侦察连。因为那里留下了我所有**的和不堪的回忆。在那里,我浴火重生,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军人;第一次感受到作为一个军人的荣耀与使命。那里也是我英雄梦想开始的地方。在这的每一天里,我都在回忆着、憧憬着,时间越久,就越是强烈。我曾经求过我父亲,请他法外开恩,让我留在侦察连哪怕当一名小兵,可是……”
因为激动,雷钧的声音有点颤抖,以致突然语塞。良久,才又闭目轻轻地摇摇头说:“这些年吃的苦头,我从来没有怜悯过自己,因为那是冲动应该要付出的代价。我不希望有人同情我,也不奢望有人能感同身受。我想证明给所有人看,可是我又常常迷茫,这样坚守到底有没有意义?”
余玉田默默地看着、听着,眼里渐渐蒙眬。他本来作好了心理准备,准备忍受这个年轻人所有的不满和指责。但这个年轻人真的变了,变得让他束手无策。那种发自肺腑,由男人心底自然迸发出的伤感,任谁置身其中,都无法释怀。
余玉田轻叹一声,说道:“雷钧,你的痛苦来自于你纯洁的内心。你想证明的并非仅仅是自己不应该被遗弃,而是一个男人的本能和尊严。五年前,我没有藐视过你,今天仍然不会。一个为了梦想和尊严忍辱负重的人,理应得到所有人的尊重!”
雷钧别过头去,他不想让余玉田看到自己眼里的泪水。
余玉田接着说道:“我余玉田,应该是你最想证明给他看的那个人。他在你的眼里冷漠、自私、无情,他让你失去了最好的战友和兄弟,他在你最需要慰藉的时候,选择了逃避。这些都不是问题,虽然这个机会来得晚了一些,但终究还是来了,他一定会耐心十足地等着你去证明!告诉我,为了这一天,你都准备了什么?”
雷钧用力地抹一把眼睛,昂起头,然后又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右足说:“您知道这双鞋的来历吗?我整整穿了五年,穿着它训练,穿着它研究中外侦察兵战术,穿着它完成了几十万字的读书心得!”
余玉田看着那双鞋,心里抽搐了一下,痛楚稍纵即逝,他不想再陷入痛苦的回忆,这也不是他今天找雷钧的目的。
“你是说,你一直在研究侦察兵战术?”余玉田问道。
雷钧昂首挺胸地答道:“是的!一直没有停止过!”
“你基于什么去作这样的研究?又凭什么去著书立说?你的立论从何而来?难道仅凭几本教材和你那一年的侦察连生涯?这可是一项庞大而系统的工程!”余玉田吃惊不小,脱口而出道。
雷钧定定神,不紧不慢地说道:“纠正一下,这并不是著书立说,那些仅仅只是心得。但我坚信,很多观点和想法都是我独立思考的结果。我不否认很多东西可能只是纸上谈兵,这一切都需要实践去检验和证明。我也不奢望它能面面俱到,只要有一点借鉴意义,我的付出就是值得的!”
余玉田点点头,笑道:“好,谦逊是最难得的品质!你的东西,可以拿出来和我分享吗?”
“当然!”雷钧信心满满,“我早就作好了准备,这是我重回侦察连的资本!它一定可以打动掌握着我命运的那些人们!”
余玉田苦笑着摇摇头说:“我希望你的心智和行为都一样,能真正地成熟起来。说实话,这些还不足以打动我。”
“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人也许早已遗忘了那段历史,忘记了今天的荣耀是用战友的鲜血与生命换来的。可是我忘不了,忘不了应浩英气爽朗的笑容,忘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倒下的那一刻。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他应该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并肩战斗。不想再看到历史重演,这是我的理想,也是任何一个中国军人的职责所在!”
余玉田的脑子嗡嗡作响,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悲伤与愤怒如潮水般袭来,想呵止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却又无力开口。这些年内心经历的煎熬与痛楚一直让他无法释怀,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他已经无处遁形。他转过身子,默默地往前走。
“我们不怕牺牲,在祖国需要的时候,可以义无反顾地慷慨赴死。但我们不应该无谓地流血,我不想当一个平庸的指挥员,更不愿再看到悲剧重演……”那个倔犟的声音,在背后回**着。余玉田抬起头来,已是满脸泪水。
仓库背面的操场,那是兵们自己平整出来用于日常军训的地方。天已黑,七八个军官垂手而立。除了余玉田和后勤部长,其他人都面色凝重,不知道师长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几分钟后,雷钧和老赵抬来一个大纸箱,放在众人面前。余玉田上前打开纸箱,仔细地翻看里面的每一本书,最后拿出一沓厚厚的稿纸抬头对站在身边的雷钧说道:“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
雷钧点点头。
余玉田快速地翻了几页,说道:“还有吗?”
雷钧转身对一头雾水的场长说道:“请您批准给我一支枪,长短都行,子弹五发。”
场长下意识地看向余玉田,余玉田点点头。老赵转身向场部飞奔而去。众人终于明白了几分,后勤部长兴致盎然地指着不远处的单杠,对雷钧说道:“雷钧,我听说你的器械玩得不错,不如趁这个机会展示一下吧?”
雷钧单手上杠,两手互换一口气拉了十多个引体向上,然后突然双手抓杠,脚尖轻点翻身杠顶,接着长呼一口气,腹部贴着单杠飞了出去,顺势连续来了三个大回环,最后飘然落地。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姿态如教科书般的标准。
众人禁不住鼓掌叫好。一个随同师长一道来的参谋,站在余玉田身边兴奋地说道:“这个动作,在咱们D师应该无人能出其右!”
唯有余玉田处之泰然,默默地盯着迎面垂立的雷钧。
老赵拿来了一把54式手枪。雷钧见到枪,眼中放出光芒,仅存的那一点紧张,瞬间跑得无影无踪。拿过枪,弹出弹夹,他抬头看了一眼左前方一棵挂满葫芦的树,手上熟练地往弹夹里压着子弹,然后枪弹分离,一手抓弹夹,一手抓枪,走到离杏树大约二十米左右的地方,转身背对目标。
众人不由自主地低呼一声,余玉田则紧锁眉头,屏气凝神,不为所动。雷钧的花活果然玩得风生水起。只见他一个转身,接着三声枪响,三颗刚刚长成形的小葫芦应声落地。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他接着平地腾起,整个身子横飞出去,甩手又是两枪,两颗落地的葫芦被打得破浆而飞。落地后的雷钧,几个翻滚后,纵身而立。
又是一阵欢呼。懂行的都知道,这是特训科目,只有特种兵才会去玩这种动作。特训大纲要求,从掏枪、上弹到击中目标,必须在五秒内完成。雷钧显然是处心积虑地想要表现,自创了这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武侠动作,并且运用得极其娴熟。这让几个军官,包括见多识广的师首长和两个参谋,都不得不在惊叹之余,对他刮目相看。
余玉田隐了自己的真性情,仍旧是喜怒不形于色。这个年轻人用这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努力向他证明着自己的不屈与卓越,他所经受的震撼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烈,但他的头脑是清醒的,内心更是隐隐感到不安。这个年轻人太可怕了,不是他的胆大艺高,而是他的执著和为此付出的努力。他十分清楚,今天他所看到的,哪怕一个优秀的老侦察兵都很难做到如此沉稳和无懈可击!更何况一个远离特训单位如此之久的人?没有人施加压力,没有专业指导,全靠一个人自觉。这需要一种怎样的精神和毅力才能达到?他扪心自问,换上自己,不可能做到如此坚韧。他现在一定是满怀希望,一定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自己的身上,他需要一个承诺,需要一个他认为可以自由驰骋的空间……
余玉田看着众人围着雷钧兴奋地比画着,陷入了沉思。
这天晚上,独处一室的余玉田,彻夜难眠。他看了雷钧的手稿,并且半夜和徐清宇通了电话,心里有了打算。凌晨三点多,他又披衣起床,再次翻阅雷钧的手稿。
这一年的七月,注定将在D师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新任师长开始大刀阔斧推进改革,整个D师暗流涌动,兵们群情激昂。
改革之初,余玉田亲自撰写的那份洋洋洒洒长达十万字的方案曾经在集团军乃至整个军区高层中,掀起了一阵飓风,反对者与赞成者几乎势均力敌。几轮论证下来,军区史无前例地将决定权交给了集团军。这份引起巨大争议的改革方案,除了避开政治,几乎深入到部队管理的每一个板块,包括全面信息化建设、常规装备改良、建制整合优化、训练升级创新和后勤系统整改。集团军最终评审的结果是“深入重点、循序推进”,通过了建制整合与训练创新方案;提出分阶段、有条件实施全面信息化建设和常规装备改良;关于后勤系统整改部分,由集团军成立专案小组,重新作全面系统的评审。
会议结束后,坚定地支持余玉田改革的集团军参谋长徐清宇,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紧紧地搂住了老部下,欷歔良久,不无感慨地说道:“我这个前师长是不合格的,在位六年,一事无成。今天,你让我扬眉吐气了!”
余玉田红着眼睛:“谢谢您参谋长,是您让我浴火重生,是您交给了我一支让我底气十足的钢铁之师!今天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一切尚待实践去检验。但我坚信,有您和集团军领导的支持和D师全体指战员的努力,玉田一定会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凡是改革,必遇阻难!雄关漫道、暗流涌动,我希望你能坚定信念、勇往直前!”徐清宇双手用力地握紧余玉田的手说道。
余玉田举手敬礼:“军心如铁,玉田定不辱使命!”
徐清宇平息了一下激动的心情,一边沏茶一边说道:“尝尝我的极品大红袍,捂了半年了,就等着今天跟你分享!”
余玉田笑颜顿开:“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给您捎来了一瓶藏了十年的飞天茅台!”
徐清宇手指余玉田调侃道:“你这个同志啊,不见兔子不撒鹰,从来不干赔本的买卖。”
两个人仰天大笑。
“雷钧近况如何?还沉得住气吧?”徐清宇捧上茶杯,问道。
余玉田正色道:“沉不住气也得沉。我给了他几个命题,够他喝一壶的了。对了,他的那个长篇高论,您看了吗?”
“一个人沉下来做学问是很可怕的!他的东西我看了两遍了,说是心得,明显是想指引我们怎么去改革。这小子很会唬人,什么都能煽情,什么都讲得有理有据。我要是啥也不懂,肯定得被他给绕进去!”
余玉田会心一笑:“的确,用二团政委王福庆的话说就是,意识流加乌托邦。”
“他懂个鸟,就会看热闹!”徐清宇面露不悦。
“其实,这个东西还是很有价值,至少提供给了我们很多思路。我的改革方案中,关于组建师直属侦察营和特训的部分,引用了他很多的观点。”
“是,我看出来了。还有另外一个意义,这小子应该是开创了基层军官系统研究特种训练和作战的先河,这一点,非常值得提倡。可惜啊,我们的基层指挥员大老粗太多了,只会在画好的圈圈里折腾。要是多一些像雷钧这样勤于思考、居安思危的指挥员,咱们的军队该少走多少弯路啊!”
“是的!”余玉田深有感触地说道,“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深思,我们需要激发、鼓励和创造新的环境与土壤。体制决定效率,思想决定成败。解放思想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也不是一蹴而就、一朝一夕就能见成效的。我们不怕所谓的奇谈怪论,最怕的是积重难返,很多问题被随随便便、毫无原则地扣上敏感的大帽子……”
“老余,关于这些,咱们慢慢再探讨。”徐清宇略略沉思,挥挥手说道,“你上次跟我讲雷钧的安排问题,我没有意见了。我想,他一定会欣然接受并且有所作为,这也是雷副司令生前最想看到的。”
余玉田笑逐颜开:“我代小雷谢谢军党委,谢谢您这个大首长!”
一纸调令,在等待中沉寂了六年的雷钧,终于离开了D师农场。余玉田的改革方案中,撤编了D师下属三个团的一个营级单位和四个连级后勤单位,其中就包括二团九连,一个远离团部数百公里,驻守在荒漠中担负重要军事设施看守任务的团直属准后勤连队。
这个连队撤防后,仍然保留二团九连的番号。原有连队干部和部分素质不错的新兵,被分流到二团其他单位。留下的三十多个人,几乎全是当年就面临着退役的老兵,其中还有多名五年以上的士官。
在这次改革中,原二团副参谋长张义和政治处副主任郑少波,同时被调任新组建的师直属侦察营担任主官。雷钧的新职务是九连代理连长。
调令正式下达之前,余玉田曾经将雷钧召到二团司令部,对他说道:“我给你的时间只有四个月,你的表现将决定自己乃至整个九连的命运。如果这批兵在年底前的最后一次考核中,总成绩排到二团的前五名,那么,我就考虑留下薪火,重建九连!你就可以去张义那里报道,当连长甚至侦察营副营长!反之,老老实实地干回自己的老本行,去当宣传干事!”
“报告师长,我想在侦察连至少当两年连长后,再去当副营长!”雷钧挺着胸脯,声若洪钟。
“你小子就是一根筋!拧巴!”团长邱江没好气地骂道。
余玉田和在场的二团政委王福庆忍不住纵声大笑。
雷钧红着脸,在众人笑完后,提了最后一个要求:“请尽量为我的身份保密,我不想因此带来任何不必要的纷扰。”
“好!”王福庆看看余玉田和邱江,说,“我们有这个义务!”
尘埃落定,这样的结果是雷钧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也彻底激发了他的斗志。他明白,军中无戏言,这将是他实现梦想的最后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