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雷钧搭档的,竟然是当年那个由士官直接提升为副指导员的七连司务长,胡海潮。仅有一面之缘,雷钧甚至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事隔多年,早已物是人非,两个人再次见面都欷歔不已。这个曾经令雷钧感慨万千的朴实的安徽汉子,整整在九连当了五年指导员。经年累月生活在环境恶劣的荒漠中,让他看上去至少也有四十岁!如果不是穿了身军装,他更像一个地道的农民大叔。
“转眼六年了,你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胡海潮憨憨地笑着,语气有点伤感。
雷钧苦笑道:“三十了都!”
“还是年轻,我已经三十五了!这日子过得……”胡海潮说道。
雷钧问:“你原来不是在七连吗?怎么来了九连?”
“一言难尽!”胡海潮似有难言之隐,犹豫了一会儿,说道,“那个地方,谁都不愿去,连长和指导员换得比换袜子还勤快。去的干部,有门路的待上一年就调走了,留下的不过三年铁定转业。我提了副指的第二年,老政委找我谈话,给了两个选择,一是九连,二是咱团营房股。组织能看得起我,其实调哪儿我都没意见。那时我正好谈了个女朋友,一个小学教师,她舅舅是咱师的老干部。听说我可能要调到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暗地里找她舅舅来说情。这事把政委给恼火了,我也急眼了……这么着,我就去了,低职高配,一直干到今天!”
雷钧:“那里的环境,肯定很恶劣吧?”
“一年到头下不到两场雨,几乎寸草不生。除了风沙、烈日,就是漫天飞雪。特别是冬天,那风刮到人骨头里,躲都躲不了。环境恶劣点儿还好,主要是那里与世隔绝,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还不能轻易进出,有些兵一去就待到退伍。电视没有信号,收音机偶尔还能收到境外的电台,后来也被禁掉了。兵们最大的爱好就是拼命地写家信。团里的给养车一个月去一次,每次兵们都能收到几十封信,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边看边抹眼泪……”
胡海潮娓娓道来,脸上平静如水。雷钧怔怔地看着这个朴实憨厚的男人,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感动。
“对了,那嫂子呢?结婚了吧你们?”雷钧问道。
“嫂什么子啊?人家早就是孩子他妈了!我走的那年春节,她就嫁给了三团的一个连长。”胡海潮燃起一根烟,说这些的时候,手指明显在微微地哆嗦着。
“唉……”雷钧长叹一声,“那你到现在还单身?”
胡海潮笑道:“找谁结婚去啊?蚊子还是蟑螂?那地方一年四季看不到个女人!”
“团里应该早调你回来的。”雷钧愤愤道。
胡海潮摇摇头:“第三年,老政委转业前就准备调我回来的,我自己拒绝了!”
“啊?”雷钧惊道,“这又是为什么呢?”
“舍不得那里,真的,我一点都没犹豫。”胡海潮说道。
人总会有些情结,话不用明说,雷钧也能感同身受。沉默了一会儿,雷钧又问道:“按说你当了五年指导员,这次又整体撤防,组织上应该要考虑一下你个人的问题了。”
“是的,给我调了副营,本来是要去后勤处报到的。团长和政委都跟我说了,九连现在的情况,兵们都有思想包袱。让我留下来辅佐你一段时间,正好,我也舍不得。”
“谢谢你!”雷钧情不自禁地说道,“有你坐镇,我就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
胡海潮一张饱经沧桑的脸笑得花团锦簇。
“咱们得合计一下,后面的工作怎么开展,兵们现在情绪还稳定吧?”雷钧说道。
胡海潮一脸凝重:“昨天晚上,两个士官半夜溜了出去,被一号哨的哨兵发现了。要他们回来,这两小子拔腿就跑。半夜回来的时候,又被那哨兵给堵住了,死活不让他们走。我去的时候,这两小子还梗着脖子,大骂那哨兵是个新兵蛋子。”
“现在人呢?”雷钧迫不及待地问道。
胡海潮道:“在关禁闭!”
“走,去看看!”雷钧说完就要拉着胡海潮出门。
“听我说。”胡海潮拉住雷钧,“不要着急,先关他们两天再说!这些兵,平常训练少,基本上就是站岗巡查,有点稀拉。加上马上要退伍了,团里又抽走了那么多人,这些人都觉着被遗弃了,心里都憋着难受。昨天晚上他俩跟我说,哪儿也没去,在驻地外面转悠了几圈,然后被一个工地上看建材的大爷拉住喝了点酒,完了就回来了。”
“哦。”雷钧重又坐了下来。
胡海潮继续说道:“他们的性子我都知道,吃软不吃硬。这两天回来,都没安排训练,一是让他们好好休息调整,二是等着你到职。你一定要搂住火,等他们情绪稳定下来。咱先把后面的工作计划拟一拟,考虑周全点。”
“好吧,我其实只想找他们俩聊聊,没有别的意思。”雷钧解释道。
胡海潮点点头:“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两小子还在气头上,一肚子牢骚,根本没想通。我怕你们一言不合闹僵了,往后你这工作就不好做了。”
雷钧抓着脑袋:“这以后,你要多提醒我。”
这天晚上开饭前集合,雷钧在九连兵们面前正式亮相。胡海潮介绍了他是新来的连长,兵们的掌声稀稀落落、有气无力。雷钧什么也没说,期望和现实落差这么大,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肩上的担子是如此的沉重。
晚上团长邱江到了九连,三个人在会议室里闭门长谈,讨论着后面的工作如何展开。雷钧的情绪明显有点低落,老是走神。邱江见他魂不守舍,就有点不高兴了:“九连长,怎么蔫头耷脑的?这才第一天,就萎了?”
雷钧看了一眼胡海潮,说道:“团长,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邱江眉毛上扬:“说!不让你说你也憋不住会说的,不如痛快点!”
雷钧说道:“我下午一直在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指导员带着这帮兵出去走一走。这个想法,我还没和指导员商量。”
“哦?”邱江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有这想法?你就不怕他们出去整出什么幺蛾子?这帮小子可都憋了一肚子邪劲没地儿撒野哦!”
胡海潮倒是显得很兴奋,感激地看着雷钧:“雷连长这提议太好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团长,这群兵回来都蠢蠢欲动,在荒漠里太久了,不如我们自己组织他们出去看看。您放心,出了事您拿我是问!”
邱江若有所思,良久,才微微点头说:“好!我同意。这样吧,为确保安全,再给你们派两个干部,再让汽车连想办法给你们找部客车。其他费用,你们先在连队开支。咱们约法三章,第一不能喝酒,第二不要扰民。最好在附近找几个旅游景点,早上去,下午回。晚上你们好好合计一下,千万记住了,你们出去代表的是咱二团,一定要注意形象!”
“是!”雷钧和胡海潮异口同声地答道。
兵们得知要旅游,群情鼎沸,差点掀了房顶。胡海潮双手狠命往下压:“同志们,听我说,不是每个连队都有这样的机会。是咱们新来的连长,为大家争取来的。”
兵们拼命鼓掌。雷钧也被这气氛感染,大声说道:“同志们辛苦了!团首长非常关心同志们,除了给大家创造好了条件,还嘱咐我和指导员一定要让同志们玩好了。今天晚上都把个人卫生整理一下,该洗澡的要洗澡,拾掇得干净点儿,别再灰头土脸的。明天多照点儿照片,寄回去给媳妇儿,倍儿有面子!”
兵们哄堂大笑。
“还是那句老话,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外出注意形象,老百姓都看着呢,不准稀稀拉拉!”胡海潮满面笑容地补充完,又黑起脸指着前排的一个老兵骂道:“什么毛病这是?流氓才吹口哨!不想去,跟家里喂猪!”
第二天吃过早饭,一辆崭新的旅游客车停在了九连门口。那司机从车上跳下来就咋咋呼呼:“怎么搞的,爷退伍才两年不到,二团就发大财了?”
胡海潮迎上去笑呵呵地说道:“啊呀!原来是李班长,失敬失敬。”
那司机大大咧咧地说:“咱在汽车连当了十六年兵,哪里有过这么好的待遇?这也太幸福了,不行不行,老子还得回来当兵!”
临上车前,雷钧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声问胡海潮:“那两个士官呢?还在关着呢吧?”
胡海潮点点头:“至少得关三天!”
“让他们一起跟着吧?这算什么事儿?”雷钧急了。
胡海潮道:“不好吧?团里这处分还没下来。”
“先让他们跟着去,回头我去找团长。要不是因为他们这事,我还真想不出来这个点子。”雷钧说道。
胡海潮犹豫片刻说道:“行!我去叫他们。”
几分钟后,两个士官红着眼睛跟着指导员上了车,雷钧站在车门伸出手:“来,认识一下两位英雄。我叫雷钧,以后就是你们连长。”
两个士官红着眼睛,愣愣地看着雷钧,然后都举起了手……
车子驶出大院,司机张开鼻孔,又咋呼道:“我说,你们这是出门玩儿呢还是去找媳妇儿?怎么还有人抹了花露水啊?”
雷钧笑道:“还真有这个打算,就怕回来你这车子塞不下!”
兵们笑得东倒西歪。司机摇摇头:“这个连长当得牛气!就冲你这句话,今天不仅免了车费,中午我还得请兄弟们吃饭!”
“好!”兵们大叫。车子跟着抖了两下,司机脚踏油门,开心地大叫:“兄弟们,唱歌提提神儿啊,给点儿力啊!”
雷钧跳出来,抬起双手道:“好,咱们就来点给力的。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上了山坡我想唱歌。预备,唱!”
太阳出来我爬山坡
爬到了山坡我想唱歌
歌声唱给那妹妹听呀
听到了歌声她笑呵呵
……
抱一抱啊,抱一抱
抱着我那妹妹上花轿
……
兵们的**,瞬间被点燃,歇斯底里而又忘乎所以地唱着、笑着。
九连的兵,退役后很多年还记得这一天。他们跟着一个阳光帅气的连长,还有一个搅屎棍一样的退役老兵,在广袤的阿拉善高原和贺兰山下,忘情地领略着旖旎的大自然风光和城市喧闹的气息。
雷钧层出不穷、出人意料的大胆举动,不仅引来了兵们的首肯,同样也感动了做事一板一眼的胡海潮。回来后,团长曾私下找过他了解情况,胡海潮赞不绝口,毫不讳言地说,跟着这个搭档,不仅能学到东西,人也变得年轻了。
雷钧的转变和这么快进入角色,是邱江始料未及的。这小子的确灵光,胆子大、放得开。但他还是不放心,以他对雷钧的了解,这小子宁直不弯,驴脾气一上来,谁也按不住。那些老兵个个都是一身脾气,随着工作的深入,特别是后面高强度训练的展开,他要面对的困难和阻力是完全可以预料的。以胡海潮逆来顺受的老好人脾气,并不是他最佳的搭档。
邱江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事实很快便证明了他的推断。履新刚刚五天的雷钧,因为训练计划,差点儿就跟胡海潮红了脸。
按照他制订的训练计划,二团其他全训连队都望尘莫及,其强度不亚于侦察兵训练。胡海潮看完这份计划,小心翼翼地说道:“你这是想再造一个侦察连吗?”
“什么意思?”雷钧眉毛上扬,“你是说这份计划脱离实际?”
胡海潮说道:“对!你要知道,这是一群老兵,他们一年的训练量还不及战斗连队的三分之一。你这样,有点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啊!”
“老兵怎么了?老兵的素质不应该更高一点才对吗?就是因为原来训练少、底子薄,我们才应该强化训练的!还有,你别忘记了,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四个月,一天都不能懈怠。”雷钧据理力争。
胡海潮不以为然:“团长那只是期许,不管如何,九连都将面临着重建。至于你我的问题,也不能置现实于不顾。事在人为,而不是刻意为之。当下,一切以稳定为主,顺顺利利地送他们高高兴兴地退役,你我就已经不辱使命了!”
雷钧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盯着胡海潮:“你是指导员,有些话不该说吧?我觉着你这思想有点儿消极。一味追求稳定,不如就让他们睡大觉好了,咱俩当哨兵多省事?再说,这稳定和训练也不矛盾啊,不是一码事嘛!”
“我保留意见,请你慎重!”胡海潮说不过雷钧,但他清楚自己并非消极,更坚信自己对团里的要求理解得很充分。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了坚持立场的底气。
信心满满地被人突然兜头浇盆冷水,谁心里都不好受,何况这个一直被他高看的指导员?心里不痛快,嘴上自然不会软,雷钧没好气地说:“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出了事,我是军事主官,会负起这个责任!”
胡海潮看到雷钧面露不快,马上缓和了下语气说:“该做的思想工作,我一刻不会松懈,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担责任。只希望你能听得进我的意见,对这些兵,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们。”
雷钧沉默不语,胡海潮等了半天,只好轻叹一声,摇摇头走了出去。两个人第一次正经讨论工作,就不在一个频率上,闹了个不欢而散。
只有和胡海潮朝夕相处的九连老兵们才知道,这个老指导员并非团长和连长想象的那么老实巴交。老九连的兵们,都见识过他发脾气。兵们印象最深的是两年前,团里派来个新司务长,据说是集团军某师级领导的公子哥,这伙计刚刚军校毕业,还挂着个红牌。政治处主任亲自把他送到了九连,还当着九连所有官兵的面,夸奖他识时务、顾大局,是自个儿拍着胸脯主动要求来九连的。
结果来了不到半个月,就耐不住寂寞,开始挑三拣四发牢骚。
胡海潮起初天天跟在他后面赔着笑脸,还把自己搂了半年多,一直舍不得抽的一条外烟悄悄地塞给他。没想到这伙计脾气越来越大,看什么都不顺眼,嘴巴又碎,啥事儿都要管。这九连的兵们个顶个的耿直,时间久了,就都烦他,免不了顶个嘴,翻个白眼的。和兵们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他自己也感觉出来了,没几天就动了撒丫子撤退的念头。私下里来找连长指导员,编了好几个理由。那连长正眼都不想瞧他,二话没说,摔门而去。胡海潮好说歹说,他终于软了点,临走的时候,竟然给指导员下了最后通牒,说什么如果兵们再对他不敬,就写信告他们的主官纵容下属。
胡海潮本来心里就很憋屈,为了整个连队的和谐稳定,私下里没少被连长数落,受了一肚子冤枉气,还没人理解。没想到这个新司务长,没安静两天,就在食堂跟炊事班长干起来了。起初他让炊事班的战士给他烧一锅热水洗澡,那战士当耳边风,压根儿就不理他,自顾自地揉面做馒头。过了一会儿,这伙计提了个桶来盛热水,发现灶台还是冷的,就窝了一肚子火。
到了晚上开饭前,他又溜达到厨房,手伸到蒸笼里抓了一个馒头就啃。那馒头还不到火候,压根儿就没蒸透,这伙计就把几个兵归拢在一起训话。一训就是半小时,兵们一言不发,站得东倒西歪。这伙计终于搂不住火了,大骂他们是土匪,干嘛嘛不行。炊事班长不干了,牛眼一瞪,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痛,屁事不干,整天闲得无聊,有本事你来蒸一笼馒头看看。这伙计急眼了,一把将手里的那个馒头砸向炊事班长。
这一幕正好被来吃饭的胡海潮撞个正着,他捡起馒头递向那司务长说道:“把这馒头给我吃下去!”
那司务长脖子一梗:“要吃,你来吃!”
胡海潮上前几步,把馒头递到他嘴边,再次说道:“把这馒头给我吃下去!”
外面列队唱歌的兵们,听到厨房里指导员在发飙,就都竖起耳朵、伸长脖子看热闹。几个连干部和胆大的士官全围了上来。胡海潮眼睛都红了,那司务长哪见过人发这么大火的?当时就蔫了,又见这么多人看他笑话,脸上挂不住,嘴上又不敢再反击,就僵在当场。
胡海潮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大喝一声:“到底吃不吃?不吃马上给老子卷起背包滚蛋!”
司务长嘴巴嚅动了半天,才挺着胸脯,磕磕巴巴地说道:“你……你别骂人,你凭……凭什么要我滚?”
“我就骂你怎么了?你不是早就想滚了吗?”胡海潮手指门口,头一扬,“马上滚蛋!”
连长看不过去了,过来拽了把胡海潮小声提醒道:“老胡,你冷静点儿。有事等吃完饭再说。”
胡海潮一甩胳膊:“你能吃得下去你去吃!我今天要让他知道,当兵不是来度蜜月的。脸是要靠自己赚来的,既然你不要脸,我就没必要对你客气!谁他妈愿意到这里来受苦?谁他妈不是娘生爹养的?你穿了身军装还想跟谁讲条件?这里哪个不比你待的时间长?吃的苦不多?你跟谁甩脾气呢?”
小司务长彻底崩溃了,眼泪刷刷往下掉。胡海潮愤怒到了极点:“我告诉你姜小军,你是我当了十五年兵,见到最的一个。丢了咱当兵的脸,要是让老子选择,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司务长最终满怀屈辱地吃了馒头,并且在支部会议上声泪俱下地作了深刻检讨。要说事情到了这地步,换谁都会给人留点面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人家老子在那儿摆着呢。可是这个胡海潮,铁了心豁出去了。事情发生的第四天,他跟着给养车去了团里。两天后,团里作出了决定,胡海潮平生第一次被记了警告处分,刚任职两个月的司务长被调离九连。后来,传说那个司务长的父亲,集团军的一个副部长,亲自打电话向胡海潮道歉。
经此一役,九连的兵们私下里给胡海潮送了好几个绰号,多数时候叫他“牛指”、“刀叔”,遇到他板起面孔的时候就叫他“二马哥”、“三炮台”。
兵们都对这个指导员有种说不出的感情。他无私无欲,爱兵如子;又一板一眼,小心翼翼。除了收拾那个司务长外,兵们几乎没见过他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儿。最让兵们受不了的是,他很无趣,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站在哨塔上发呆。扑克、象棋一律不玩,看都没兴趣看。唯一会玩的围棋,落颗子要花一根烟的工夫,没人愿意跟他下,也没人下得过他。因为再牛逼的高手都耗不过他的持久战,不到中盘就得主动弃子认输。
就是这样一个人,看上去毫无城府,干净得像一根钢化玻璃管的人,却给信心满满、天不怕地不怕的九连新连长,来了个下马威。
雷钧整夜兴奋得睡不着觉。按照他的想法,这训练是一天都不能耽误,他恨不得马上把这帮屁淡筋松的家伙拉出去溜溜。胡海潮的表现虽然让他挠心,但他笃定地认为,自己已经明确了态度,即使他心里再不舒服,也不可能横加阻挠。
凌晨四点多,辗转了一夜的雷钧,终于熬不住起了床。斜对面的胡海潮房间,此时也亮着灯,这是雷钧没有想到的。经过他房间的时候,雷钧举起手准备敲门,愣了下还是摇摇头放下了手。
此时的胡海潮,还伏首案前,精神奕奕地撰写着自己的计划。案头上摆着雷钧略显潦草的训练方案,整个晚上,他都在思考如何将自己的想法融入到雷钧的计划中,让它们尽可能地和谐统一。政委将雷钧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对自己的这个搭档,他是满怀尊敬的。虽然他们的出身天差地别,但他们的骨子里都有着相似的东西。这两天的相处,让他感受颇深,他一边被雷钧的**感动,一边又忧心忡忡,也更加领悟到团里安排他们搭档的良苦用心。第一次,他必须得坚守自己的原则,既然已经很难沟通,哪怕采取极端的方式也要让他冷静下来。
雷钧悄无声息地去各班巡了一圈,兵们睡得很香,鼾声此起彼伏,还有人牙齿磨得咯吱响的。他有点迷醉地望着他们沉睡的身影,一股暖流缓缓地涌上心头。这都是他的兵,实实在在的兵。今后的日子,他的梦想和荣耀都将和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为了这一天,之前受过的所有屈辱都不值一提。再过几个小时,他就将以一个真正的指挥员的身份,带着他们狼奔虎突,带着他们一往无前、冲锋陷阵……
一楼门口的哨兵,正靠在墙上神游太虚,猛然看到里面飘出来个黑影,下意识地跳出来,冷不丁大吼一声:“谁?口令!”
“天山!”雷钧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说道,“咋咋呼呼干什么?眼睛盯着门外看!”
哨兵看清是连长,抓了抓脑袋说:“我警惕性高。连长,你这样会吓死人的!”
这兵一口油腔,雷钧眉头微皱,又不便发作,轻哼一声,走出门外。那哨兵觉察出连长的不满,讨好地说道:“我说连长,怎么这么晚才起来查夜?”
“你当了几年兵?”雷钧答非所问。他本不想答理这哨兵,翻腕看表,离起床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索性走回来跟他聊几句。
哨兵笑呵呵地回答:“四年了,本来还想着续几年,学个驾驶什么的。人算不如天算,撤回来就变成多余的了!”
雷钧心头一颤:“谁告诉你,你们是多余的?”
“事实摆在这里嘛!有门路的和部队想留下的,全被挑走了。留下咱们这些老弱病残,混吃等死!”说完这些,他又笑道,“连长你别介意啊,我说话就是有点儿直。可同志们也都是这想法。”
“没关系。”雷钧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发发牢骚可以,但我觉得你想得还是有点简单。如果部队嫌弃你们了,可以让你们提前退役,大可不必这么兴师动众。”
哨兵摇摇头说:“连长,你别安慰我们了。我听说全师都在改革,上面明确了不准士兵提前退出现役。应该是为了稳定吧?反正,我们都是老兵了,心里虽然不舒服,但也不会一味抱怨部队。有本事还照样可以留下,都怪咱自己不争气,你说是吧?”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退役也是很正常的,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雷钧说道。
哨兵低下头说:“不是说我们死气白赖地不想走,是这么走了有点窝囊!”
“对!”雷钧道,“听我说,只要九连的番号还在,你们就要挺直腰杆。哪怕明天就要退役,今天还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哨!”
哨兵挺了挺胸:“咱还穿着这身军装,就不会让人看扁了!”
“希望还在,我们一起努力!”雷钧本想把师长对他说的那些话,都和盘托出。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他觉得,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哨兵受了鼓舞,整了整着装,默默地站回到哨位上。
“接下来,你们可能要承受一些前所未有的压力。”雷钧想了想,缓缓地开口说道。他想试探下兵们的真实想法。
哨兵不假思索地问道:“你是说训练?”
“是的!训练强度比其他连队还要大,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雷钧说道。
哨兵沉默了好久,说道:“连长想听我真实的想法吗?”
“当然!”雷钧点头道。
“我们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中,待了这么多年,我想,再苦再累也吓不倒我们。而且当兵训练,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在部队,我们就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已知天命。如果还是把我们当做新兵,甚至比新兵还要新兵去操练……”
雷钧面色凝重地插了句:“接着往下说。”
哨兵笑了笑:“同志们私下里也议论过,大家都有个想法,就是希望在最后的几个月里,部队能让我们学一门手艺。至于训练,能过得去就行了。”
雷钧点点头,微叹一声。他突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兵们的想法他非常能理解,可是很多东西并不现实。毕竟,部队没有这个义务。
心情沉重的九连连长,在营房外转了一圈后,打定主意,出完早操后找胡海潮商量一下。他现在才感受到,思想工作要先行,得兵心者得胜利,必须把兵们心底的那个结给解开。
团里的起床号骤然响起,雷钧下意识地掏出口哨含在嘴里,跑进营房。
“集合,早操!”雷钧站在楼梯口,吹完哨,扯起喉咙叫道。
三分钟后,兵们才三三两两,着装不一地走出大门。整完队,一报数,还有五六个人不知所踪。雷钧压着火冲着一群人问道:“怎么回事?还有人呢?”
兵们多数耸肩摇头。一个明显带有情绪的声音从队列后面响起:“还在睡觉吧。指导员昨天还跟我们讲,要同志们继续休整,谁想到出尔反尔,说出操就出操?”
雷钧盯着那个说话的士官看了半天,转头对站在门口的哨兵说道:“去把指导员找下来!”
话音未落,胡海潮出现了。“今天先听我的。”胡海潮走到雷钧的身边,轻声说道。未等雷钧反应,胡海潮冲着队伍扯直喉咙:“先回去整理卫生,早饭的时候再布置今天的工作!”
兵们闻言,一哄而散。雷钧头皮发炸,强忍着心底的不满,拉住欲转身离去的胡海潮:“指导员,你这是什么意思?”
胡海潮一脸无辜:“我还要问你是什么意思,出早操怎么都不跟我通个气?”
雷钧脸红耳热:“我昨天不是跟你讨论过训练计划了吗?那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从今天开始训练。”
胡海潮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同意了吗?没有吧?”
“就算你没有同意,可你昨天告诉他们再休整几天,也应该跟我通个气啊!”雷钧气呼呼地说道。
胡海潮道:“昨天我想告诉你的,可你那脸板着,根本不给我机会啊!”
雷钧这才明白,这个指导员十有八九是故意跟自己来这么一出,理全在他一边。
这顿早饭,九连长全没了胃口。行到餐厅,围着餐桌转了一圈又走了出去。胡海潮呼哧呼哧地埋头喝着稀饭,直到雷钧走出去,才扭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抬起手叫来炊事班班长。
“肚子气饱了,饭也不用吃了?”胡海潮手里抓着几个馒头,站在宿舍门口笑呵呵地说道。
雷钧翻眼看着胡海潮,一言不发。胡海潮若无其事地走进来,顺手关上门,放下馒头说道:“你看你,又板着脸。”
雷钧仰起头,闭着眼,笑得浑身乱颤。胡海潮忍俊不禁,也跟着大笑。两个人笑完,突然间都觉得尴尬了起来。雷钧抓起馒头一气啃下去两个,抹了抹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事咱们也就别争论了,花三天工夫,好好做做兵们的思想工作。这工作怎么做,我听你的。但有一条,不管做得通做不通,过了这三天,后面的训练得照着我的计划走!”
胡海潮怔了一下,说道:“计划我稍稍作了修改,政治教育贯穿其中。这样做,也是为了同志们能端正思想,更好地投入训练。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为了稳定。”
雷钧点点头。早上哨兵的一番话,让他感触良多,指导员的确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