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和别的坐台女人不一样。她身上那种若即若离,时常失控的感觉,反而撩动了贼王接近她的欲望。
贼王确实变了。遇到蔷薇后,贼王不找“大活”了,他只找蔷薇。
贼王热衷于在蔷薇面前扮演着完全不同的自己。黑夜之中,他就像一个成功人士,西装革履地拿着一把黑伞,穿行于灯红酒绿之下,手腕上戴着一只金劳力士。
他大把花钱,几乎把小“蔷薇”包了下来。每晚8点贼王准时到歌厅,点个上世纪的老电影。
蔷薇往往会带上几个好姐妹,看电影说笑话喝酒吃东西,然后等着贼王买单。
歌厅就这样硬生生被贼王变成了电影院。
坐在一群小姐里,蔷薇是那么特别。
她一样渴望金钱,但总那么耻于承认,似乎总想守住最后的尊严。不理他,调侃他,甚至骂他,她不断用各种行为挑衅着贼王,越看越像少年少女对父亲一样,叛逆,显然是为了得到更多关怀。
贼王则总是那么安稳,他右手夹着烟,给几个小姐妹讲江湖往事。比如贼王曾在火车上碰到一伙东北大汉,非要卖他价值40块一盒的盒饭,饭菜倒是很丰盛。
他笑着买了,下车就等到首领落单,追上去用木棍砸了那人脑袋20多下,对方眼睛都睁不开,满脸是血。他又折回来带人去了医院。对方毫不知情,出院时包扎得跟个粽子似的,非要和贼王喝酒拜把子。
几个小女孩大笑。师父仰着头,就像讲别人的故事。
不久,贼王在夜总会里有了新旗号——“巴中大侠”。
蔷薇听得认真,不时哼哼两声,表示自己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女,她在故事结尾的地方搂着他,油腔滑调地叫一声“坏老头”。贼王似乎要把这堆小姐统统当成孩子。
小贼从来没见过贼王师父的这一面,出手一反寻常的大方。同时,小贼突然发觉,师父认识自己的好几年里,笑的次数加在一起,都没有这段时间对蔷薇笑得多。
贼王与蔷薇的关系日渐亲密,不过二人都从不用真名。她仍叫“蔷薇”,他始终是“坏老头”。
蔷薇放假的时候,贼王常带她去使馆区一家法国餐馆。贼王戴着墨镜,打着领带,用地道的法语点餐——其实他连汉语都看不懂。
以前贼王带着小贼来过几回,翻到目录某页,上面写着菜名,只要贼王稍显犹豫,服务员就会报上菜名向他推荐。没多久,他就学会了主打菜肴的法语菜名,口音以假乱真,蔷薇对他崇拜极了。
但小贼觉得,蔷薇一定察觉到了什么,因为她从来什么都不问。
那天他们三人在临近午夜的大街上溜达,看到一名初中生模样的小偷被抓了。
小偷蹲在地上,满头满脸全都是血。贼王凑上去问,才知道是小偷被抓到后,用刀片给自己开了瓢。贼王搂住蔷薇,指着小偷哈哈大笑,说真他X活该。
小贼实在看不下去,说:“现在小偷可多了……”
一刹那,他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贼王正冷冷地盯着他。
小贼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最亲近的是师父,最畏惧的也是师父。
6月份那天,师徒俩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起因就是小贼犯了和算命先生一样的错误,他也戳到了贼王的心结——无儿无女。
争吵的起因,是从长沙那起案子开始的。
当时贼王正在楼上翻箱捣柜,正巧碰上男主人起来上厕所。
贼王从腰后拿出一把刀朝对方挥舞,逃跑时又把刀塞到小贼手里。小贼特意在灯光下看了一眼,幸好上面没血,不是凶器。
那几天,他们没敢住宾馆,躲进了一间没信号的地下室。
贼王百无聊赖,随手拿出几万块钱平分成两份,做赌资——贼王从来不分给小贼一分钱,他说徒弟学艺只供吃住,这是规矩。
两个人玩的是炸金花,贼王一边发牌,一边用话语撩拨小贼,从表情中猜他的底牌。小贼机械地应付着,直到贼王说出那一件事——
那天半夜,贼王带着一位坐台女进来,非要小贼加入他们。小贼紧张地浑身冒汗,可就是对小姐没反应。三人不欢而散。
贼王拿这件事讥笑小贼不够男人。
小贼的火一下子蹿了上来,贼王不给他钱,不教他手艺,不让他单干,只让他每天在墙上戳手指头,摆弄硬币,他受够了。
跟了师父这么久,他知道现在的贼王早不见了少年意气,也渐渐没了壮年雄心,现在的贼王有了自己的“命门”——“无儿无女”。
于是,地下室里二人斗嘴,说到激烈处,小贼故意说起那些孤苦无依的老光棍,没媳妇,没孩子。贼王渐渐不说话了,用浑浊的老眼盯着徒弟。
最后,小贼的钱都输光了。
贼王吐了口吐沫,慢条斯理地数着钱,一张接着一张地数,粉红的钞票甩得啪啪作响。
小贼扭过头去,眼睛跟着一只乱画圈的苍蝇,觉得很尴尬,因为他觉得这一切特别傻X。
“把你X日沧桑了,你懂个锤子!”贼王突然大发雷霆,把钱扔了满地,转身出去了。
没过多久,贼王又笑眯眯地回来了,手里拎着酱鸭脖、烧酒、花生米。
贼王自顾自地坐下来,讲起了自己年轻时,如何打开了储蓄所的大门,用里面的机器做出存折,第二天再大摇大摆地去取款,弄走了几十万。还讲在看守所体检,如何用裤衩里藏着的曲别针打开了手铐,踩着墙根下面的一根水龙头管子飞出墙院。
小贼背对着他听的入神,在贼王劝了几回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接过了酒杯。
当然,小贼仍然没有忘记自己还有一条路可以走——单干。
他尝试过,但结局不美好。
当时他在超市徘徊了半个小时,把贼王的劝诫丢在脑后,把东西直接塞进大衣,冲进雨中,慌乱逃离。他很亢奋,好想大叫出来。
回到宾馆,他把赃物扔到老贼王面前,告诉他这是偷来的。他没再看贼王的脸。
隔了两天,一帮自称警察的18,19岁的小伙子冲进房间,把小贼拽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用小嘴巴抽他,在耳边侮辱他的母亲。
贼王坐在大堂里,斜眼瞟着徒弟,脸冲着另一个方向,指了指嘴,又指了指耳朵。小贼明白了。
进了派出所以后,小贼扮起了聋哑人。几个人无计可施地关了他一宿。
那天是元宵节,处处张灯结彩。小贼抱着膝盖哭了。
因为数额不大,又没法沟通,他在第二天被释放了。贼王蹲在门口等,递给小贼一根烟,两人一路无话。
小贼不是傻子。出面来抓他的人年龄太小,只能是辅警。从头到尾也没有一个真正的民警露面,全程问话都在关押室和滴着水的库房,也没人找他记过笔录。
小贼知道自己被师父玩了,因为只有他知道自己住在哪。但在见到师父的一瞬间,小贼还是很高兴。
他想起在村口老树上度过的那个夜晚,漆黑的天,知了的叫声,等了一夜都没来的父亲,觉得其实师父对他还是不错的。
贼王也曾向他暴露过内心柔软的地方。面对一些的生活片段,贼王很敏感,透出一种孤家寡人的脆弱。
那一回,师父得了一票大的,高兴地带着他去喝酒。酒吧里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得像十几岁的少女,扎着两个小辫子,在一群男人面前胡乱跳舞。
贼王得意的忘了形,嘲讽了女人一句。
她的儿子,弟弟和一大票男人把贼王围在了中间。贼王回过神来,独自难堪地笑,道歉,干了三扎啤酒,才弯腰从人缝里钻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贼王两次去抓车门把手,都没抓到。小贼一直开着车窗,免得师父想吐。两人都不说话。
后来师父开口了,声音像个走丢的孩子。“我这辈子算是白活了,没有重新做人的机会了。”
贼王开始干嚎。小贼沉默。
“兄弟。咱们只需要再干一票大的,那就能安心了,离开这个破地方,离开这个国家,重新做人!到时候你也可以单干挣大钱了!”师父醉醺醺地说道。
但这一票大的究竟得多大,离开这个国家又能去哪?
当时的贼王没法儿给徒弟一个答案。
但现在,答案很明显了——蔷薇在哪,贼王就要去哪。